宇新又失眠了。自從父親宇明達去城里做生意時,他就經常失眠。算起來已經有好幾年了,那時他剛剛5歲。如今,他已經10歲了。他心里有個疑問,那疑問如一只不大不小的蟲子蟄伏在他的心上,那就是為什么別人的父親在外發展。逢年過節的時候都回來與家人團聚,而他的父親卻一連幾年也不回來一趟。他問過母親肖玲,母親每次給他的答案都很簡單“你父親做的是保密的生意,不讓回家。”
聽完了母親的回答,他就不再往下問了。因為他看到了母親眼角有晶瑩的液體在閃爍。宇新知道媽媽很不容易,幾年如一日細心的照管他。他很懷念父親沒有外出的那幾年,他們一家三口特別幸福。每天吃完晚飯,他們就出去散步。回來時,他走不動了,就耍賴騎到父親的脖子上。母親在后面“啪,啪”地拍他屁股幾下,嘴里嘟囔著“小懶蟲”。他那時剛剛三四歲大,他眼里的世界快樂又簡單。突然有一天,父親從家里消失了。母親凄涼的告訴他,父親出外做生意去了,八九年才能回來呢!宇新當時還不知道什么是生意,但他明白,父親很長一段時間都不能回家了。半個月后,母親領著他搬到了兩百里之外的這個新住處。母親說這是為了給他一個好的生活環境。宇新始終也沒能理解母親的這句話所蘊藏的真正用意。
宇新的小床頭上擺著一只淡黃色的玩具沙皮狗。它有著一雙可愛的大眼睛,宇新每天入睡前都把它摟在懷里。那是父親臨別前送給他的。看見他就如同看見了父親一樣的親切。宇新清楚地記得父親宇明達的瀟灑風度,他喜歡穿著休閑的黑夾克衫和白色的牛仔褲,帶著媽媽和他遛公園,逛商場。
當然,父親也不是一點缺點都沒有。聽母親肖玲說,父親總愛和別人打架。不是他打傷了別人,就是別人打傷了他。他的胳膊和腿上有好幾處傷疤。母親說,那樣不行。萬一下錯了手,打死了人可就慘了,就得蹲監獄或給人家償命。父親笑母親虛張聲勢,頭發長見識短。見母親生氣了,他才嘻嘻哈哈的表態,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再和人動手打架了。
隨著年齡的增長,宇新又有了新的疑惑。父親為什么連個電話也不往家打呢?他看電視劇的時候,那里演的保密工作也可以抽個時間給家人打個電話的。他曾就此問題尋問母親,母親看著他嘆息了幾聲才告訴他,電視劇都是瞎編的,和真正的生活不一樣。母親每半年去一次城里看望父親。可母親從未帶他去過。他每次都哭喊著要跟著去,可母親就是不肯帶他去。母親告訴他什么時候他考試時能排全班第一名了,才能帶他去。后來他排到了全班第一名,母親又說,什么時候他能排到全學年第一名了,才能帶他去看父親。可不管他如何的努力,他都沒能排過全學年第一名。母親自然也就不曾帶他去看過他的父親。為此,他怨恨過她,他曾偷偷地用剪刀剪壞她新買的裙子,他曾在放學的路上撿回小石頭放在米袋子里,他甚至于故意弄丟學雜費。對于他的這些破壞性舉動,母親從未責怪過他。時間久了,他又后悔了。他想母親不帶他去一定有原因的。可是什么樣的原因呢?好幾年了,他也沒能想出答案。
宇新唯一能夠嗅到父親信息的就是那每月一封的來信。每一封信里都提到他,字里行間都洋溢著對他的思念和關懷之意。叮囑他好好學習,像個男子漢一樣的照看好媽媽。宇新把那些信看了幾遍才交給媽媽保管。宇新清楚地記得信封上的地址”福順街78號。”原來父親就在那里做生意呀!
許多次,宇新在夢里都夢到他去了福順街78號。他在那兒看見了父親宇明達,父親的公司可真大呀。寬敞的停車場,裝修豪華的辦公大樓,許多叔叔阿姨緊張的工作著。父親獨自一個人在一間明亮的辦公室里工作,門上一個金屬標牌上寫著“董事長”三個閃亮的美術字。他跑進去,父親張開雙臂來擁抱他。就在父親剛剛要抱起他時,該死的鬧鐘響了。他睜開眼睛,就看見了他身邊的沙皮狗。他輕輕地抱起他,放到床頭上。在那一瞬間,宇新突然有了想法,母親不帶自己去看父親,自己不會偷著去嗎?宇新剛高興了一會,臉就搭拉下來了。他在犯愁車費,沒錢就買不了車票,買不了車票,自然上不了通往城里的大客車,上不了車,自然也沒法見到父親。向母親要,她一定不會給的,也一定不會同意他去的。看來,只有自己想辦法解決了。父親在信里不是說他是男子漢嗎,男子漢是不怕困難的。
從那天開始,特別愛用零花錢的宇新悄悄地把母親給他的零用錢攢了起來。他小心的把它們裝在一個小鐵盒子里。希望也因那盒子里的錢增加而一點點的明確起來,心情也一天天的愉快起來。他都很多天沒失眠了,瘦長的小臉也長肉了,變得圓忽忽的了,特招人喜愛。他太想看見他的父親了,幾年沒見著了,父親還會一眼就認出他來嗎?還會像從前一樣用雙手舉起他,讓他騎在他的脖子上玩耍嗎?
突然響起的門鈴聲,打斷了宇新正在想著的心事。“兒子,快去開門。看看誰來了。”母親從廚房門口探出頭來沖他喊。
宇新答應著去開門,是母親的同事王叔叔來了。王叔叔很年輕也很開朗。他經常買好吃的小食品送給宇新,還送給媽媽許多禮物。媽媽和他的關系很熟,他們經常在一起開心地說些工作上的事和街頭巷尾流傳的趣事。宇新原本很喜歡這個王叔叔,可現在他不喜歡他了,宇新也不再接受他送他的冒著熱氣、散發著誘人香氣的肯德基和炸薯條之類的美味了。
那次,他放學回家時。撞到王叔叔只穿著內衣抱著幾乎赤裸的母親親昵的坐在床上。宇新當時特生氣,在他的心目中只有父親宇明達才可以這樣抱著母親。盡管母親事后反復的和他解釋說自己突然得了感冒發燒了,王叔叔是想抱她去醫院掛點滴。他還是一連多日也沒對母親笑一下。
拉開門看見王叔叔又來了,他心里很不痛快。王叔叔的愛人就在他們學校當體育老師。他很喜歡那笑起來滿臉陽光的女老師。他曾經不止一次的想,要是他把那件事告訴了體育老師,她還會那么甜蜜的微笑嗎?
兩個月后,宇新終于攢夠了去城里看望父親的路費。可他又開始犯愁編個什么樣的理由,能讓母親同意他外出呢。恰巧趕上快過10月1日國慶節了,學校組織去爬山。早晨天不亮就得出發,晚上太陽落山了才能回來。字新和老師請了事假,沒參與這次活動。可回到家,他卻和母親撒謊說,他明天也去爬山,要母親給他預備煮雞蛋,火腿腸,牛奶之類的食品,好帶著在山上吃。宇新很少說謊,特別是當著母親說謊。他是破天荒第一次,他在心里請求母親能原諒他,他實在是太想見父親了。他都打算好了,見了爸爸的第一句話就是要爸爸回家,和他們生活在一起,別再做生意了。同學們的爸爸都不出外做生意,不也一樣生活得很好嗎?
宇新孤獨的坐在通往城里的客車上想著心事,兩個多小時的路程,很快就到了。下車時,天還沒完全亮。他打聽了五個車站周圍賣早點的人,他們竟然都不知道福順街78號在什么地方。宇新有點懵了,這是怎么回事呢?一位晨練的老大爺對他說:“孩子,那可遠了,在郊區的一條街上。”
宇新高興的眼淚都流出來了。他緊緊抓住老大爺的手說“沒關系,多遠我都要去。我父親在那,我要去看他。”
那位老者把他送上一輛公交車,告訴他坐到終點站下車再和人打聽福順街78號怎么走。
公交車走走停停,中途不斷有人上車下車。讓宇新覺得奇怪的是車越往前走,車窗外的景色越冷清,店鋪和人家也就越少。他想爸爸怎么在這么偏僻的地方做生意呢?
一個半小時后,終點站終于到了。剛下車,濃厚的灰塵迎面撲來,嗆得人睜不開眼睛。前面不遠處,有幾輛三輪車和幾輛摩托車贓了巴激的戳在那。“小朋友,你去哪?”一個叔叔把摩托車停在他眼前問。“去福順街78號。”他說。
“看你是小孩,給五塊錢得了。”那人笑著說。
“這么貴。”宇新嘟囔著不想坐。
“這還貴,就是個油錢。半小時的路程,都要七塊呢。看你是小孩,已經優惠你兩塊錢了。”
“你說啥,半小時的路程,那么遠呀!”宇新一下茫然了,一種不好的預感爬上了他的心頭,他開始懷疑父親是不是真的在做生意。
當宇新坐著摩托車遠遠望見福順街78號門牌的時候,他的眼淚刷刷的流淌下來,他的腦袋里面像鉆進了無數只蜜蜂“嗡,嗡”地爭吵著。出現在宇新視覺中的福順街78號是一所監獄的看守所,森嚴的高墻,高墻上的電網,表情嚴肅的獄警。這一切似乎并不陌生,他在電視里都看見過。讓他意外的是他從來就不曾把這一切和父親聯系到一起。長久以來迷漫在他心中的所有疑問都有了一個準確的答案。那就是父母親不愿意把真相告訴他,擔心影響他的成長和名聲。他們不想讓他知道有個坐牢的父親。
宇新連摩托車都沒下,就返回了公交車站。
回去后,宇新生了一場大病。神經性肺炎,掛著吊瓶還整夜咳嗽的他,蒼白著一張小臉安慰媽媽,他沒事的,會好起來的。
病好后,宇新像換了一個人。他很少說話,他每天都主動幫母親做家務,學習也很用心。他再也不吵鬧著和母親一起去城里看父親。他還單獨和王叔叔見過一面,他和他之間有個屬于男人的約定,如果他以后和母親像正常的同事一樣的來往,他還是歡迎他來他家的。否則,他就把那天他看到的事告訴他的體育老師也就是他的老婆。等將來他的父親回來了,他也會告訴他。從那之后,王叔叔疏遠了宇新的母親,這正是宇新想達到的目的。他想,王叔叔其實是個好人。
他曾不止一次的在母親面前說,世界上只有兩個人最愛她,一個是她的丈夫宇明達,一個是她的兒子宇新。
幾年后,15歲的宇新已經長成了一個大小伙子了。他瘦高的個子,那雙眼睛越長越像他的父親宇明達。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天氣里,母親把父親接回來了。他剃著光頭,臉很黑,眼角密布著細微的皺紋。唯有他的目光依然那么親切,那么慈祥。經歷了那么多歲月的洗滌,那里面仍然裝著滿滿的愛。
宇新的心里很酸楚他含著喜悅的眼淚撲到了父親的懷里,他再也不能像兒時那樣騎在父親的脖子上撒嬌了。
平淡的日子。因為父親的歸來而變得豐富起來。看著父母親說笑著在廚房里忙碌。宇新偶爾會想起那個秘密。他會永遠把它藏在內心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