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中午,農村里,家家戶戶已經辦好了年貨。一年過一次年啊,一生又能過幾個年!買鞭炮,割豬羊肉,辦菜蔬,揭年畫,做渾酒,辦羊茶,從“過了臘月二十三,家家戶戶亂拾翻”,一直要忙忽到“大年”,盼望已久的除夕終于到來。家家戶戶,起了個大早,大人小孩打掃院子。平日里百般愛戴的雞,一從雞窩里跑出來,便被笤帚攆得遠遠的。墻頭上的花豹草雞總是咯咯地叫個不停,像個迷茫的孩子,內心充滿了疑問,用吵鬧來求得一個明確的答案。但是,啪的一聲,一根脫了粒、垛在墻角的玉米棒子已從女主人的手中飛來,雞們便撲棱棱地飛起來,飛到墻根的柴禾垛下。哥哥嫂子是絕對的廚師,他們在廚房里忙來忙去。母親是幫不上忙的,過年嘛,吃的總該比平常好一些,她的家常菜只能退居二線了。于是,含辛茹苦的母親在操勞了一年之后,終于有了一天的假期。母親好像挺委屈似的,坐在床上,望著哥哥嫂子的身影,眼里充溢著一種幸福而又復雜的光芒。
百無一用是書生,我在家總是扮演著一個多余的人的角色,但爸媽哥嫂似乎挺滿足。母親常對人說,讀書的孩子手腳嫩,田地里的活干不成,家里的事也有大人操心,好好地讀書才是本分。母親總是把我預用的稿紙、打開的書,整整齊齊地放在寫字臺上。有些純粹是我的信手涂鴉,她也小心翼翼地保存著。對于她來說,她兒子干的事情是一件崇高的事業,寫文章嘛!我知道母親的心思,所以也不苛求她、勸說她。有時候,她整理的稿頁,我翻好半天才能找出來,但我從未向母親提起過,她是愛我的??!
如果說書生都是廢物點心的話,那我不敢茍同。就拿每年的對聯來說吧,父親年老眼花之后,這莊嚴而偉大的任務就落到了我的頭上。照例,除了新居,老屋的大門和小門也要貼一副對聯。
我拿著漿糊與對聯,走在去老宅的路上。1988年的除夕,清冽的空氣中,飄散著淡淡的香味,潔白的雪在陽光下反射著晶瑩的光芒,那銀色的線條直射入人的眼睛。遠遠望去,沙灘上的老杏樹像孤獨而又倔強的老人,頑強地站在寒冷的風中。兀立的石頭,頂上戴著潔白神圣的雪冠,掠過山崗,那藍色如水如緞的天空啊,美得令人心曠神怡,仿佛連人的心靈都要頓時化為一片潔凈。在千里楚天之上,一只褐色的鷂子翻了個身,展開雙翅游于這藍色的大海中,展示那自由不羈的舞蹈……
走過公路,站立村頭,潔白的雪地上,有一群潔白的綿羊,仿佛一群來自遠方的神靈,咩咩地叫啊叫,聲音直抵天堂。那羊似乎感知人的一切,在除夕的雪地里發出純潔而透明的叫聲,喊得令人心碎。雪地上,時不時有幾粒算盤珠子樣的羊糞蛋滾落在地上,綿羊的四蹄踩下的印子像一串串刻骨銘心的傷痕……冬天的雪地上,草是早被覆蓋了的,只有薄雪消融處有一些小小的枯草蓬,在饑餓驅使下,那羊們便用蹄子踢、用嘴啃那冰涼的直刺肌膚的大地,然后,經過一陣的勞作之后,便慢條斯理地抬起那潔白如雪的頭,面對如羊一樣白的雪山、藍格子布的天空,長長地叫喚一聲……
“毛猴子,又去貼對聯吧?!濒婶朴梅叛蜱P頂著下巴,笑著對我說。毛猴子是我永不長大的13歲的綽號?!棒婶啤保皇撬墓倜ㄕ鎸嵜郑墓倜烤故鞘裁矗瑳]人知道,也沒人去考究,反正鄉親們都叫他“羯羝”,甚至他的孫子小山也在愛鬧事者的慫恿之下,要求羯羝給他買那種扳起來嗒嗒響的機關槍時,不買便叫一聲“羯羝”,而他總是朝著眾人呵呵一笑,山羊胡子一翹一翹的。在我們鄉下,羯羝是頭羊(公羊)的意思。從羯羝的父親的父親起,就一直是羊倌,羯羝小小年紀就從父親的手中奪過羊鞭,一執就是一生。那壯實如猛士的頭羊——羯羝也仿佛聽見了他的話,緩緩地抬起頭來。也許在它的記憶中,還有關于我少年時縹緲的記憶。這頭羊的爸爸的爸爸或許就是我夏天河中常騎的那頭吧,而它的爺爺早已在寒冷的冬天離開。就在那雪花飄飄的冬天,我用稚嫩的筆觸寫下我人生的第一行詩歌《公羊傳說》,一寫就是100多行。就在那時,我才發覺了我的創作熱情與天賦。但那首詩歌沒有發表,現在仍靜靜地躺在我寫字臺的抽屜里,仿佛一匹靜靜沉睡的公羊,收縮四蹄。
“大伯,年初(除夕的意思)了,你還放羊?”我喊了一聲。我們的村莊,還流行著“家族”的概念。聽爸爸講,我們是“四門”,因為我們村莊早先是由四個兄弟定居下來,而后這四支血脈便各自繁衍,我們是四個兄弟中最小的一支——老四的后代。家族成員中的名字的名字按輩份起,隨著歲月的流逝,那古風到了我們這一代,由于幾家破了例——有的人看了電視,便把電視上的名字借用過來;有的甚至“照貓畫虎”,電視上借一個字,而后再添一個;更多的是一家從一個字起,同輩的其他人便不再遵守。家族的概念,在我們這一輩算是淪落了,也許是世風日下,也許是進化吧!當我向他打過招呼之后,他把下顎從放羊鏟把上抬起,笑著說:“我不放羊我干啥?學校還好吧?”每次碰到我,照例都是這句話。我說:“不錯!還湊合吧。”他說:“那就好,別學城里的那些花花公子,大吃二喝,花爹媽的錢如流水,一點兒也不心疼。誰家的爹媽也不會自己屙錢!”我笑著無語,像那只雪地上被太陽刺得瞇著眼睛的頭羊。我本來還想和羯羝,我的家族河流上游的大伯再聊一會兒,但冬日的夕陽已經爬過了對面那座山圪梁,我怕漿糊在寒冷的冬日要結冰,便說:“大伯,那我貼對聯去了?!彼麤]有言語,舉起羊鏟朝兩只打架的羊身上拋了一粒石子,嘴里說了聲“調”。我不懂他的“調”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他的羊是一定懂得的。
我用高粱梢把漿糊刷到老屋那扇破舊的門窗上,把老百姓對生活紅色的祝福貼在歲月的門框上,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那門框被雨蝕得腐爛而黑,門前的圪臺也沒人打掃,綠色的苔蘚在冬天枯黃,像魚鱗似的一片片潮起,我感到一種懷舊的感傷。這就是我們的家,小時候的天堂啊!按村里人的說法,要想“出展”,就需去城里、去市里,去吃國家飯。而我的理想注定了我以后同老屋的關系了。我把對聯貼上,雙手推開那上鎖的腐爛而黑的門,吱啞一聲,門框上面的胡塵從空茫的歲月中游離而來,從我21歲的額頭上掉下來,往事依稀。屋子里面老鼠跑動的聲音,牽扯起一些歡快的童年舊事和那些貓頭鷹說著不祥之兆的孤寂夜晚。透過那歲月的縫隙,我看到了我們的老屋原來是那么的黑,里面堆滿了亂七八糟的木頭,那是我哥哥結婚時做家具剩下的。那輛破舊的自行車,連著我憂郁的少年時光,生銹在永不回歸的時間的山崗之上,孤獨地躺在那里。還有我少年時代的獎狀,冠冕堂皇地貼在窯洞后墻壁的中心,那寫在上面的字如一只只伏在墻壁的蒼蠅。似水流年,一年年就這樣過去了,就像1988年輪回的太陽,永不再來,而我卻兩手空空。
當我回新宅的時候,羯羝已經不在路邊,而把羊趕到對面的石洼里去了。在那無人的山洼上,無法言語的綿羊,想著它1988年的愛情與憂傷,反芻回溫那只楚楚可憐的麻雀昨日在棗樹上唱的那段曖昧的民歌,而黑色沉默的巖石如靜默的鷹隼,聽不懂它的心思,沉默無語。石洼里也有許多許多的杏樹。每當清明節到來,攤貨(用玉米糊煎的一種餅)與黑豆芽粉墨登場的時候,滿山遍野的杏花像燃燒的火把,刺得人眼睛發疼,而燕子也呢喃地飛來,唱著溫暖的歌謠。那時,是我們的村莊最為美麗動人的時刻。花的海,花的村莊,而人在畫中游,多么美好?。》路鹨磺械钠茢∫堰h離我們而去,年復一年的貧困的折磨早已經離開,生命的詩情籠罩在這黃土高原上晉西北一個小小的村莊,勞動的激情仿佛這遍野的杏花如火如荼,冰下忍耐了一個冬天的寂寞的河流,吹響了春耕的前奏!然而,此刻,遠遠望去,雪地上的羯羝,披著羊皮大氅,盤踞在一方黑色大石上,像一只棲在樹枝上的孤隼,而那羊群早已化作純凈的雪片,和石洼里的積雪融為一體。
遠近的村落里吃年夜飯的鞭炮七零八落地響起來,我呆呆地望著那對面的石洼,感到眼里有東西結成了冰,好冰涼好冰涼。“咩——咩——”的叫聲,穿越長空,如水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