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叫著奔跑

開始時青平走路上班，一個美麗女人每天定時定點在固定路段行走是惹人注目的。在交通工具日益先進的年代，她就像一件過時的但非常考究的老式旗袍出現(xiàn)在時裝商場。由于青平的美麗，加上她的“另類”，使得行走的青平更加惹人注目。這樣，行走的青平像有意留住人們的目光，或者是為了留住過去的時光一樣，堅定不移地走動著。青平不是作秀，青平的心里美麗著，她以自己的美貌和一個名牌大學生的自尊支撐著自己，她睥睨一切，保持著內(nèi)心的淡定平和，她總是拎著包款款而行，腳步從容。

從青平的住地到她上班的政府機關(guān)有三里多路，這段路是公交車的死角，物極必反，這里成了私家車最活躍起來的地方。因此，走路的青平真的落后于時代了。不過，青平?jīng)]有覺得有什么不好，她愛踏著太陽透過法國梧桐樹葉的間隙灑在地上的光點走路，愛看路邊的很少有人修剪的花草。有時候，她相貌平平的男人會放棄騎車的方式和她一起行走，走著走著不免會有點恩愛忸怩的作態(tài)，這會引起那些坐在轎車里的男人的忌妒。“他憑什么擁有這么漂亮的女人？”她男人一帆是她中學時的同學，有時候他心里真會犯疑，青平為什么會跟自己結(jié)婚？忍不住的時候也會發(fā)問，這往往是在床笫歡娛之后，青平的回答近乎平淡，她說她看透了，女人最終是相夫教子，人生何必繞許多彎子呢？

青平畢業(yè)于省城的名牌大學，有留校和留省城的機會，是她放棄了。在現(xiàn)實生活中，她選擇了逃離，這里幾乎沒有人知道，她逃離的是一塊傷心地。畢業(yè)后的青平在家鄉(xiāng)的小縣城里的一家事業(yè)單位里落實了工作，并迅速和中學時的一個同學一帆結(jié)了婚，一個心比天高的女性突然和一個平庸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強烈的反差會使人想起灰姑娘和白馬王子的故事，當然人物關(guān)系必須顛倒一下，這一顛倒會使人的神經(jīng)產(chǎn)生迷亂，類似江水倒流，太陽西出的感覺。

以青平來說，她遠離了喧囂的都市，享受著小城的寧靜。在單位里青平有著學歷和容貌的優(yōu)勢，再加上一些有關(guān)她的神秘故事，圍繞她的都是羨慕的目光，她像每天從天上來到人間的仙子。青平對走路上班的感覺更是好極了，她認為無論夏天穿裙子還是春秋穿時裝，不緊不慢的行走最能體現(xiàn)女人的韻味，她注意過急急走路的女人，還有為生計拖著板車的女人，她們近乎狼狽的摸樣還像女人嗎？她會想起那次一個女人被小偷偷了錢包，尖叫著奔跑追趕小偷的行狀，甚至又聯(lián)想起自己在中學時參加田徑比賽時被拍的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她頭發(fā)豎起，臉上的肌肉因發(fā)力而變形，嘴里似在尖叫！她倒吸了一口冷氣，她一定要找個理由把那張還保留在母校櫥窗里的照片銷毀。

青平的相貌身材，屬于清麗典雅的那種，入時的打扮，使她魅力四射、行走的青平可以說翩翩躚躚，路邊的梧桐樹，腳邊的小花圃，手中的小傘，晴天的陽光和四季變換的風情都是她青春的點綴，都是為她而存在。她忽然有一種因禍得福的感覺，她自己知道一帆能一帆平，不過是上班一族，顯赫與她無緣，不過，現(xiàn)在的一切不是很好嗎？可問題出在日復(fù)一日的重復(fù)，她控制不住自己思想的漫游，而走路恰恰是走神最合適的條件，她開始發(fā)覺自己缺失什么，譬如轟轟烈烈的過去，這時候還是她自己回答自己，她轟轟烈烈地愛過，沒有大愛大恨大痛的人，能做到今天這樣平淡嗎？馬上她又覺得是自欺欺人，什么轟轟烈烈的愛情，完全是被人惡毒地玩弄，想到這里，她背上出汗，渾身躁熱，腳步也顯得遲疑了。

本來走路上班是這個地方過去的情形，一大早有人單獨或結(jié)隊奔跑也是上個世紀的城市風景，現(xiàn)在已看不到那些了，現(xiàn)在是車隊在奔跑，接著是馬路在奔跑，馬路像巨型機器上的傳送帶一樣向前急速運動，它帶著農(nóng)村奔向城市，帶著小城市奔向大城市。不知什么時候青平所在的縣一下子變成了周邊一個中等城市的區(qū)，中等城市也就號稱特大城市。一夜之間青平仿佛有了置身都市的感覺，一切恍恍惚惚，似真似幻，高大的建筑好像是畫出來的布景，雖然她衣著光鮮，不落時尚，心中的寧靜突然消失了。尤其使她心中不能平衡的是小車突然多了，她單位，一帆的單位，他們的身邊忽然冒出許多富人，以輕佻的口吻談?wù)撝I車的品牌。一天她正行走著，一輛轎車停了下來，一個長發(fā)飄飄的打扮華麗的女人打開車門時下車先伸出的一條美腿，這情景使青平心中會閃出“香車美女”這個詞。青平走過她時，會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陣暈眩。這時，她的心情壞極了，她禁不住設(shè)想當年若是留在省城自己會是今天這樣嗎？也許自己開的是皇冠或者寶馬。思路又開始漫游，開始進入大學生活，進入一個危險地帶，并與一個險惡人物的可怕遭遇。馬鋒才貌出眾是眾多女性心中的王子。青平也是憑著美貌和才情后發(fā)制人才博得他的愛情。相戀兩年了，畢業(yè)前一夜情變，他投進了胡琳的懷抱。胡琳的父親是省委組織部部長，鳳凰占高枝，本是情理中事，可馬鋒太絕情，使人不能接受的是在他得到她之后的變卦，痛苦地抗爭后她選擇了逃離，與其說是逃離，不如說她一直在維護內(nèi)心的高貴，這種維護的力量又突然土崩瓦解！

而現(xiàn)在她開始感到人生的窘迫和無柰！

那次她上班遲到，不，她其實不止一次上班遲到，卻是這一次領(lǐng)導(dǎo)找她來了，這個長著娃娃臉的單位領(lǐng)導(dǎo)突然嚴肅起來，當眾批評她老是遲到。她有些措手不及，她從來沒有看到過他那張娃娃臉嚴肅起來的效果。娃娃臉的面孔天然青春，平時他好像對女同志很呵護，他喜歡邀女同志跳舞，還喜歡跟女的喝交杯酒，青平?jīng)]從遲到本身去想，她想大概是她拒絕當槍手為他代考研究生的原因。領(lǐng)導(dǎo)很藝術(shù)，他選擇了另一個角度切入，他說，不要以為學歷高就可以驕傲，現(xiàn)在單位上高學歷有的是。青平這才想起，周圍的人現(xiàn)在都變戲法似的拿到了學歷，他也幾乎博士了，青平你真不該驕傲了。領(lǐng)導(dǎo)再次追問青平遲到的原因，青平說“走路”才遲到的，娃娃臉覺得不可思議，說你為什么不跑，明知遲到為什么不跑步？青平突然尖叫起來，“我為什么要奔跑？”一時，那些原來友好的女同胞為了支持領(lǐng)導(dǎo)都向她瞪起眼睛，好像在齊聲問“你為什么不奔跑？”

下班時得到青平挨批評消息的一帆是到她單位接她并陪她走回家的，作為男人，他開始保護自己的女人，他似乎在以實際行動竭力維護妻子的路權(quán)，但是青平不領(lǐng)情，說“你干嗎不騎車？”事實上，生活中有許多家庭瑣事必須爭分奪秒，丈夫來湊什么熱鬧呢。一帆總是揣摩她的心理，為了討她的歡心，討好地說“阿平，你這么漂亮，當初為什么肯嫁給我呢？”

“無聊！”這次青平一反常態(tài)，狠狠地回道，“你真的不知道？你應(yīng)該知道！”

“我知道什么？”丈夫覺得青平越來越古怪了，他本想接了這句話就打住，可是青平不讓停下來，接下去的話讓他心驚肉跳了。

“你不知道，我愛過別人，你是我的第二任丈夫！”

一帆突然失血，臉色蒼白，雙腿邁不動了。青平自顧往前走去，她沒回頭看一下自己的男人。以后的日子青平照常走路上班，以后的日子男人騎自行車上班。走路的和騎車的經(jīng)常考慮的是離婚問題。各自單位里的麻煩也多了起來，一帆單位的領(lǐng)導(dǎo)找過青平，要青平支持丈夫的工作，青平單位的領(lǐng)導(dǎo)也找過一帆，同樣要求一帆支持青平的工作，大男人和女同事以不到30歲的青平為例在討論更年期和月經(jīng)期對性格的影響的問題。會上領(lǐng)導(dǎo)娃娃臉到處演說改革的迫切性，特別強調(diào)競爭上崗勢在必行。各種壓力開始向這個家庭聚攏，而這個家庭隨時都可能分裂。青平和一帆都在吃力地撐著。一帆包攬家里的一切事務(wù)，爭分奪秒地干活，以保證青平走路上班，似乎走路上班是家中安定團結(jié)的標志，在這一點上他們目標一致，似乎哪一天破壞了這個標志家庭的末日或者世界的末日就要來臨。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青平照常走著上班。現(xiàn)在她感到走路是一件非常吃力的事情，要刻意保持過去那種狀態(tài)則更加吃力。在馬路上青平會發(fā)現(xiàn)，過去男人女人的熱烈目光不見了，路人行色匆匆，汽車呼嘯而過，似乎所有的人都在趕一件重要的事情，青平真有被這個世界遺棄的感覺。為了減輕心頭的沉重，她竭力想些快意的事兒，她會想到死，如果死得美麗似乎也是件美麗的事情，她設(shè)計了各種方案，以達到失去了才是最美麗的效果，再譬如跳樓自殺，她想起一個月前一個破產(chǎn)的青年廠長想跳樓自殺，結(jié)果被警察搶了過來。那青年太冤枉了，自殺不成，倒成了電視臺的道具。假如是她，她要像曹禺戲劇《日出》中陳白露一樣念念有詞，“太陽出來了，太陽不是我們的，我們要走了。”然后在眾目睽睽之下奮身一跳，讓眾多男人惋惜生悲，痛哭流涕！想到這些，青平滿眼都是淚水，然后讓淚水歡快地流淌，心中頓生發(fā)泄后舒坦的感覺。她這么想著走著，她全然不知道，有一個剃平頭的小偷，在她身后邁著同樣頻率的步子，保持同樣前行的速度，而手已伸進她腋下的小包。

“嗨、嗨！”馬路對面一個胖得像肉球一樣的掃路女工朝著青平大叫。青平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得手的小偷撒腿跑了。青平站著沒動，她沒有去追小偷，倒是胖女人揮著掃帚追趕起來。青平?jīng)]有埋怨小偷，“想死的人還在乎錢嗎？”她倒是埋怨起胖女人來，她為什么破壞她的悲情狀態(tài)呢，看她追小偷時兩條短腿推肉球樣的身體向前滾動的模樣實在是可悲的，人長成這樣還不如去死。她竟會這樣想。

事后青平才覺得自己慘了，她損失的不僅是錢，還有身份證等重要證件，更慘的是那個胖女人從此纏住了她。大肉球天天攔著她訴說小偷的可惡，說話時她把唾沫噴到青平的臉上，而且她嚴重口臭，青平聽她說話時不得不屏住呼吸。為了擺脫肉球的糾纏，青平推說上班不能遲到就開始小跑起來。第二天青平看到胖女人又來截她急忙又開始小跑。這次胖女人不放過她，拉開破鑼般的嗓子大喊大叫，又撒開豬蹄般的雙腳追了上來。青平真想哭，想回頭說你追我干嗎，胖女人邊追邊揮著手里的錢包說，“你碰到好人了，小偷把證件丟在路邊，故意讓我撿到還你，他是五講四美三熱愛，好人哪！”青平哭笑不得，她也沒說“謝”接過裝有證件的錢包就跑。青平狼狽極了，她真想哭了，她為什么會碰上這些尷尬的人和事？她想讓眼淚流出來，眼淚出來了心里可以舒坦些，可是眼淚就是不出來。正在她自己跟自己賭氣的時候，一輛別克轎車從她身邊悄聲駛過，又在她前面穩(wěn)穩(wěn)停下，車身整個兒把她攔住。青平想繞過去，車門開了，里面伸出一條美腿生生地把她攔住。天上掉下個林妹妹，從車里鉆出來的是美女，那美女是胡琳，她有美腿，還有香車。青平怔住了。

青平還沒緩過氣來，胡琳一把抱住她，“我真想死你了”，她一口氣說，“沒想到在這里遇見你！”她告訴青平，她和馬鋒調(diào)這個區(qū)掛職鍛煉，時間是一年。她和馬鋒分別在區(qū)政府和組織部上班，然后問青平住什么地方，到什么地方上班，然后熱情地說“謝天謝地我們正好同路，我門又可以天天在一起了，上車吧！”同時她又大叫一聲“馬鋒！”

馬鋒慢吞吞地開了前車門，探出身子，笑臉上堆滿笑容，又矜持地招呼青平上車。這一笑之間，好像過去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青平直覺得血往頭頂涌，天哪，這是那回事呢？天地竟這么小，冤家路窄，偏偏給撞上了，而且是在她心理最脆弱的時刻。嶄新的別克轎車已經(jīng)使她眩目，美腿又給她重重一擊，胡琳的出現(xiàn)一下子把她打倒了，而馬鋒的出現(xiàn)則真的置她于死地！情敵，冤家，本來水火無情，現(xiàn)在還含情脈脈，笑容可掬，還讓人活不？天哪！青平不可能死，因為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她記起了她在跑步，她忽然感到冥冥中真有上帝幫助，她不然為什么會跑步呢？她推了推邀她上車的胡琳說“謝了，你不看到我在跑步嗎？”上帝讓她靈感頓生，她繼續(xù)說“我要為永葆青春而奮斗！”然后莞爾一笑說“謝了！”她又開始跑步，一連串的動作竟從容得體，如有神助！

別克轎車和它的主人倒顯得尷尬了，車子蠕動了一下，上了車的胡琳拉下窗叫了一聲“祝你青春常在！”車子先是和青平保持同速，后來突然加速，一溜煙走了。

車子不見了，青平卻停下腳步，怔在那里。她記起了胡琳那句以后同路的話。這么說她將在一年之內(nèi)在這段時間和路程一直與他們遭遇？這真是太可怕了，她知道周圍沒有可繞的路，自己又沒有一輛車，別無選擇，只有跑了，她一咬牙，跑了起來，她再也顧不得什么優(yōu)雅的姿勢，更不想到自己的母校去取回那張在跑步中臉形扭曲的照片。跑步的青平淚流滿臉。

青平不是走路上班，而是開始跑步上班。胡琳和馬鋒的轎車準時準點經(jīng)過她身邊，轎車鳴了幾聲喇叭，知趣地駛開了。青平的眼中有些潮濕，她竭力控制自己的身體的平衡。丈夫駕著電動車趕了上來，他跟在青平后面，他不明白青平為什么會跑步上班，難道她真怕那個娃娃臉領(lǐng)導(dǎo)了？按青平的性子是不可能的，想起中學時代的青平是一個優(yōu)秀的長跑運動員，他認為堅持長跑的人，是精神飽滿充滿活力的象征，那么，他的家庭會更加安定團結(jié)，為此他感到十分的欣慰。

緊接著的是一個雨天。雨是在青平下班的路上開始下的，她那時意識到又一個尷尬時刻開始了。一帆騎電動車不失時機地追上她，丈夫怕她淋壞了身體，叫她坐在他的車架上，她堅持不上車，她估計胡琳的車要來了，她不想讓胡琳和馬鋒看到她坐丈夫的車，更不想讓他們看到自己那丈夫的平庸形象和他倆的落魄情景。她一邊跑以便呵斥丈夫，“你給我快滾！”丈夫大叫一聲“得令”，趕緊溜走。一會兒后，果然胡琳和馬鋒的轎車來了，他們把車速放慢，招呼青平上車，青平直擺手，表示意志堅定目標崇高，跑步風雨無阻的意思。胡琳還想勸說她，她索性加速，超過了轎車，接著轎車又超過了她，如此三個回合，轎車悻悻地先走了。

青平有了得勝的感覺。很快這種感覺被遺棄的孤獨感代替，現(xiàn)實是她在雨中，衣衫全濕，十分狼狽，急雨使她馬上明白過來，她是生活中的弱者，她突然哭了，幸虧那場雨勢兇猛，淚水和哭聲才沒人發(fā)現(xiàn)。

她只能這么跑下去。這條馬路上從此有了一個跑步的女人。上個世紀在馬路上跑步是件時髦的事情，就像現(xiàn)在人們跳交誼舞一樣，現(xiàn)在愛運動的人都到舞廳去鍛煉了，現(xiàn)在的青平就像上世紀跑出來的人，甚至像史前動物恐龍。人們現(xiàn)在又看到了上世紀馬路上晨練的風景，許多懷舊的人都愿意看這風景，他們認為她肯定是一個優(yōu)秀的運動員，這一點從跑步的姿勢上是可以看出來的，那些人們的目光給她以崇高的革命敬禮。

青平驚訝地發(fā)覺，她的耐力是如此之好，她真的找回了中學時一個運動員的感覺，那青春歲月是那么美好，似乎只有跑步才能完整找回那種感覺，正在她沉浸在難得美妙感覺之中時，她旁邊響起了鼓風機般的喘息聲，青平回頭一看，又是那肉球。肉球告訴青平，過去她掮著掃帚去那個路段，現(xiàn)在她把掃帚寄存一個地方，決定每天輕裝上陣。她還說她原來就該這么辦，可以省下時間做家務(wù)，因為自己胖被人笑話，才不跑步，現(xiàn)在有伴了，就不怕人笑話了。胖女人本來口臭，再加上又吃了大蒜，更加臭氣熏天。為了套近乎，表示親熱，她幾乎是把嘴湊上青平的嘴說完上述話的，青平是屏住呼吸才聽完那些話的。她不得不呼吸時，決定加速，不想胖女人似乎猜到這點，先她提前加速，而且在加速時放了幾個響屁。胖女人一下子又攔在青平前面，青平清楚地看到胖女人簡直像個大肉球，不僅整個身體像大球，而且頭也像球，兩個屁股就是兩個球，手臂和腿上的肌肉都是球，她是小球堆成的大球，奔跑時渾身的球都在積極地跳躍鼓動吶喊。青平受不了她的口臭汗臭屁臭，她想和大肉球一起跑步是一個笑話，一幅罕見的漫畫，她想甩開她，不想她加快肉球也加快；她慢肉球也慢，這情狀逗得路邊的行人哈哈大笑。青平十分沮喪時，胡琳和馬鋒的轎車不失時機地趕來了，當然胡琳他們在后面看足了風景，然后驅(qū)車鳴叫幾聲表示喝彩才離開。青平求死無門，她真想推肉球一下，讓她滾到旁邊的下水道去。

以后青平設(shè)法擺脫肉球或者減少與肉球的接觸時間。憑著運動員的素質(zhì)，她勝利了。不過她高興的太早了，她又發(fā)現(xiàn)路上有一個幽靈在等著她。那是一個干瘦得像曬干的稻草一樣的老頭兒，他先是在一團樹叢下打太極拳，后來到馬路邊的樹下做原地跑步的動作，待青平和肉球近前時，他會突然閃出，參加到她們中間來，這個像從墳?zāi)怪信莱鰜淼睦项^兒還有一股韌勁，似乎要與人一拼高下。他總是猛追一陣，直到上氣不接下氣時才放慢下來。那時候肉球會把嘴接近到青平臉部最近的地方，告訴她那老頭兒肯定對肉球她不懷好意，肯定他是條色狼，只有老色鬼才有這樣的行動。自古紅顏多薄命，漂亮的女人遭受的苦難要多一些。青平忍住她的口臭，邊跑邊問，他想襲擊你還是我，肉球說過去看上我，現(xiàn)在看上你。青平不禁要笑，她卻鄭重其事地告誡青平，天黑的時候千萬不能在這里跑步。青平被她這么一說，肺都氣炸了，大聲說“他看上你了，當心在掃馬路的時候被他強奸。”說完又是加速，接著肉球加速，肉球加速后又是放屁，好像開動了屁股后面的加速器，那干草也是一陣猛跑，不過他只像影子一樣尾隨，只有從呼吸聲判斷，才可認定他是大活人。三個人會猛跑到青平上班的單位附近，青平停下的時候肉球不無自豪的說，我說他在追吧，你不相信？青平注意了那個干瘦老頭，他已停下一手扶樹干咳嗽咳得直不起腰，青平在心里罵了胖女人一句，真是自作多情！

青平突然覺得她被生活劫持了。她無法擺脫肉球，和那個從墳?zāi)怪信莱鰜淼睦项^。愛情的傷害，使她一敗如灰，她從充滿競爭角逐的大城市退出，原本是想保住心靈的寧靜，可是都市的滾滾紅塵，還是飛揚著壓了過來，胡琳和馬鋒駕著那輛豪華的別克轎車追上了她！在她和肉球和幽靈為伍跑步的時候，他們不是在不停地按喇叭嗎？像不停地用鈍刀子割她的肉。難道這就是她的下場？難道這就是生活？她欲哭無淚。她真不想跑了，她想癱下來，可是只要胡琳和馬鋒還在這地方，她就必須跑！她這么想的，心里發(fā)起狠來，牙齒一咬，猛跑起來，她好像在做擺脫厄運的一搏，身體如離弦之箭，把肉球和干草拋的老遠。青平?jīng)]有回頭，一直跑著，可她還是聽到身后的腳步聲，她繼續(xù)發(fā)揮專業(yè)水平咬牙加速，她知道她的臉部肌肉已十分難看，可是腳步聲仍在后面，而且愈來愈近，她真的無法擺脫厄運？她要癱下來了，她想大哭一場，她記得一句話，別人誰也打不倒你，打倒你的是你自己，現(xiàn)在她自己決心要把自己打倒了。就在這時她發(fā)覺傳來的呼吸聲十分均勻，她甚至聞到了一陣雄性的青春氣息，她忍不住了，回頭一看，身邊竟是一位健康俊朗的小伙子，他矯健的像一頭奔跳的小鹿。小鹿追上來了，與她跑在一起了，她與小鹿并肩跑著，頓有輕松的感覺。小伙子是一個大方的人，他主動搭話，“大姐，你喜歡跑步？”青平說“喜歡！”“大姐，你跑步的姿勢太美了。”小伙子的贊揚使青平受寵若驚，感動得淚花飛濺了。

“我從小就喜歡跑步，過去跑步很時尚，現(xiàn)在不了，一個人跑步顯得另類，也孤獨，謝謝大姐帶了頭，我希望天天見到您！”小伙子不是說“你”，而是說“您”。青平的臉紅了一下，小伙子的臉也紅了一下，似乎他感到自己的冒失，像擺脫一種尷尬，飛也似地超前了。青平則放慢了腳步，她心里滿是喜悅，眼前忽然豁亮一片，一種幸福的感覺彌漫全身。

也就是從那天開始，青平心情大變，肉球還在追她，干草他仍然攔襲，她并不覺得討厭，相反為了等那頭小鹿，她會跟肉球聊上了話，“阿姨，只要堅持下去，你會苗條起來的！”肉球把口臭混合著的唾沫噴撒過來，“我減什么肥？我才不在乎肥，我跑是奔命！”她告訴青平，她是下崗工人，找了個掃馬路的賤工作，丈夫離婚了，孩子有病，為了生計，她天天在家里家外地救火，不跑哪行！青平的內(nèi)心震動了一下。同情地說，“你再找一個伴會好些！”肉球性子很直，“伴，我原來以為那條水蛇有意思，啊，別說了。”青平很急了，她知道她說的水蛇是干草，“說呀！”“告訴你，我問了別人，知道他是癌癥病人，他跑步是保命！”青平的內(nèi)心又一次震動，一個奔命，一個保命，都是生活啊，她的鼻子里酸酸的，待前面的干草出現(xiàn)，青平放慢速度，三個人跑在一起，干草像得了別人的施舍會莫名其妙地喊著“謝謝，謝謝。”同是天涯淪落人！從今天開始，青平不想拉下任何人。馬上小鹿跑上來超過去了，青平?jīng)]有追小鹿，倒是小鹿把腳步放慢，四個人終于形成了一個跑步的隊形。都是受難的人，沖吧，也許前面的運氣會好些。小鹿善解人意，知道在大家因自己的工作崗位地點不同相繼散去時，他才加快速度向前奔去，青平望著他遠去的身影怔怔地想，他是干什么的，他為什么跑步？甚至她感到在什么地方見過小鹿。

胡琳有幾次打電話約青平聊天，都被青平婉言拒絕了，青平以自己的方式回避著胡琳，她說生活的累贅太多，一直為小日子奔忙。胡琳在電話中表示理解，小市民的小日子忙是正當?shù)摹Ｈ欢者€是以特殊的方式襲擊了青平，那次她突然出現(xiàn)在跑步隊伍中，她追上青平和青平并肩跑著，她明白地告訴青平，青平如果在政治上有什么要求，她完全可以提供幫助，青平又以“小日子”的理由婉拒了。胡琳有幾次參加青平的隊伍，青平起初心里真的熱乎乎的，后來胡琳開始旁敲側(cè)擊，再后來青平終于發(fā)現(xiàn)胡琳想問青平和馬鋒的關(guān)系發(fā)展到什么程度，直至她明確地問，有沒有和馬鋒上過床？青平無法回答，她痛苦極了，她飽嘗了鈍刀子割肉的滋味。

打擊接踵而來，那次青平走進辦公室時，娃娃臉領(lǐng)導(dǎo)正在和幾個女同事討論什么，“要不是那次批評，青平會跑步嗎？她會準時上班嗎？”娃娃臉見了青平把手搭到了青平的肩上，馬上青平在女同胞的眼中發(fā)現(xiàn)了忌妒的神色，她真不知如何推開那只搭在她肩上的手。這時，娃娃臉的手機響了，電話是交通部門打來的，他們責問娃娃臉沒有政府的批準怎么可以組織游行？娃娃臉的臉色倏地變了，那只搭在青平肩上的手像觸電般地收了回來，臉上突然烏云密布，就要電閃雷鳴時，辦公室秘書又尖叫著奔跑過來，她手里拿著一張當天的報紙揚著喊“快看，快看，青平上報了。”馬上多少個腦袋圍住了那張報紙。青平，小鹿，肉球，干草的形象赫然出現(xiàn)在頭版報紙，由于高矮胖瘦對比強烈，再加上藝術(shù)夸張，整個畫面使人看了有點發(fā)笑，同事們及時地伸出了舌頭，好像在比較舌頭的長短，緊接著是娃娃臉“啊”叫了一聲，照片上方那句話把他嚇住了，“掛職區(qū)長掛帥，全民健身長跑。”那么誰是區(qū)長呢？難道青平她……所有的眼光開始向青平集中。當時青平也很驚訝，待她細看照片發(fā)現(xiàn)了胡琳的形象后才明白過來，待她指出掛職區(qū)長是胡琳時，娃娃臉和同事們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娃娃臉分明覺得自己失態(tài)了，為挽回面子，他沉下臉嚴肅地說：“青平同志，為了你好，以后更好，我還要批評你，那次我看到你在區(qū)政府門口見了組織部馬鋒部長為什么不打招呼？謙虛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后，這道理你懂不懂？”娃娃臉的話終于在無意間觸到了青平痛處，青平幾乎是呼喊著說：“我在跑步，我透不過氣來，知道嗎？我透不過氣！”

青平繼續(xù)奔跑著上下班，青平發(fā)現(xiàn)了一個生活的秘密，壓抑和憤怒也是一種動力，過去她從都市撤出來，不也是憋一口氣嗎？今天也正憋著一口氣。活著，跑吧！這是一個崇尚時尚的年代，喇叭褲，小褲管，唐裝引領(lǐng)過時尚；交誼舞，霹靂舞，拉丁舞都引領(lǐng)過時尚。這又是跟風很盛的城市，一個明星摔一跤跌破褲襠，明天就有一群穿破褲襠的女人。青平的隊伍擴大了，那些在公園里晨練的老人，減肥已無計可施的家庭婦女，都參加到跑步的隊伍中來。小鹿別出心裁，他打起一面上面寫著“綠色工程”的小旗，并對人們作了些形式上的要求。以后是這樣的情景，他帶頭喊一句“要健康！”人們齊應(yīng)一聲“跑！”接著是，“要長壽！”“跑！”“要苗條！”“跑！”“要美麗！”“跑！”“要文明！”“跑！”只有青平和肉球他們，從不呼喊。社會啊，里面每個活著的人，能都一樣嗎？她感到肉球的呼吸十分沉重，她的每一塊肌肉都像鉛球一樣沉重，她會被她沉重的身體壓垮，可她每天奮力跑著，現(xiàn)在青平不再嫌棄她的口臭。她心中涌動一種感動，為蕓蕓眾生生命的堅強而感動，這一次她因為感動而掉淚了。

在呼叫著的奔跑中，青平和小鹿不由自主地靠近了，小鹿那自信那堅定，那蓬勃向上的狀態(tài)一直深深地吸引著青平，她現(xiàn)在迫切想知道，他是誰？他為什么跑？沒待青平先開口，小鹿先說了，他說他知道青平是名牌大學畢業(yè)，本來是應(yīng)該留校的，是逃避組織部長的求愛才到這小地方工作。這顯然是以訛傳訛，青平對此也不作解釋。她笑了笑說，“你呢？你能告訴我嗎？”小鹿跑著回頭一笑說，“你認識我！”青平搖了搖頭，小鹿說“你肯定知道我！”青平說只是覺得臉熟，但肯定不知道。小鹿說，“好吧，我先告訴你我跑步的理由，我在磨練我自己，我在找回我的自信，就這些。”說完他突然加速，像躲避什么。青平聽著激動起來，大聲追問，“你究竟是誰？”小鹿回頭說“我就是半年前在電視中播出的那個跳樓的人！”小鹿說完竟哭著跑了。青平突然想起，他就是那個破了產(chǎn)的青年廠長，他的事跡非常感人，他廠里接納的都是國營廠的下崗工人，后來又被人用不正當手段擠垮，他覺得對不起那些工人，決定一死以謝。他準備從十層樓上跳下，結(jié)果被人們救起。那是震動全市的廠長自殺事件，當時電視臺作了全程轉(zhuǎn)播。青平聽罷已熱淚盈眶，她在庸常的生活中發(fā)現(xiàn)了悲壯，她不能自已，一邊哭一邊喊著小鹿拼命追趕，“啊！”小鹿拼命呼叫著奔跑而去。

青平跑遠了，回到單位整整遲到了一個小時。這次她愿意接受娃娃臉的任何處分。意外的是在單位等她的不僅是娃娃臉還有區(qū)領(lǐng)導(dǎo)，區(qū)領(lǐng)導(dǎo)還有急事去辦，當著全單位同事的面宣布青平為本區(qū)的形象大使后委托娃娃臉交代任務(wù)。娃娃臉說青平你好大架子，區(qū)領(lǐng)導(dǎo)都等你一個小時了。青平想作自我批評，娃娃臉不讓青平說話，他接著說青平的長跑活動已引起全市的關(guān)注。全市在國慶前要舉辦大型文體游行活動，每個區(qū)都要有自己的特色項目，我們區(qū)的項目是群眾性體育長跑，負責人是我們區(qū)的形象大使青平。他的話一完馬上是同事們熱烈的鼓掌，生活真是一團亂麻，青平?jīng)]有想到事情會有這個結(jié)局。她的行為怎么會跟區(qū)里的重大活動掛上鉤呢？她想推托，可她無論如何不知道話該怎么說，娃娃臉把拳頭往青平肩膀上一捶，說“要跑！對不對？我說要跑，這不跑出形象大使來了。”他把功勞記到了自己賬上后又交代了一個更重大的任務(wù)，他要辦公室的秘書寫一篇以“掛職區(qū)長的形象工程”為名的文章，副標題是“——記群眾性的長跑活動”。重點要歌頌胡琳、歌頌區(qū)委領(lǐng)導(dǎo)。娃娃臉強調(diào)這個工作是壓倒一切的。娃娃臉一說完，馬上又是一陣熱烈的鼓掌，所有的人摩拳擦掌準備在長跑中大顯身手，有的人把平時減肥用的呼拉圈和羽毛球拍狠狠地朝樓下扔去，有的人開始原地跺腳，“跑、跑！”他們就像吃了搖頭丸瘋了般地叫著。青平看著這個場面，呆了。

這個新興的城市正以跑步的速度發(fā)展著，它在兼并了周圍的縣區(qū)形成了一個特大城市的格局，為了加強精神建設(shè)展示城市形象，增強凝聚力，市領(lǐng)導(dǎo)要求各區(qū)組織隊伍參加國慶大游行。他們要求游行的隊伍打特色文化的旗號。因此龍燈、獅舞、高蹺、卡通、太平鑼鼓都是各區(qū)的重要項目。青平所在那個區(qū)地處邊遠，群眾性長跑非常合適，領(lǐng)導(dǎo)的要求是做到聲勢浩大。各區(qū)所有的隊伍都要按時經(jīng)過市府市民大廣場。青平那個區(qū)的隊伍以機關(guān)事業(yè)單位為主，要求穿統(tǒng)一的服裝，另外動員各地群眾參加以增強聲威氣勢。他們在區(qū)領(lǐng)導(dǎo)指揮下在短距離內(nèi)演習過幾次，結(jié)果非常成功。這幾天青平也沉浸在歡快中，不過她很遺憾，領(lǐng)導(dǎo)拒絕小鹿他們進入主體隊伍，尤其是肉球和干草，他們認為影響觀瞻。

節(jié)日那天，陽光燦爛，全市歡聲雷動。晚報、日報的采訪車在公路上逡巡。電臺、電視臺都作好了準備，活動的全程將在電視上直播。隊伍按照預(yù)定的時間出發(fā)了，他們服式整齊、陣容堅強、步伐一致、聲勢浩大，領(lǐng)導(dǎo)們見了非常高興。沒想到半個小時后，隊伍就亂了陣腳，稀里嘩啦了，機關(guān)的人根本適應(yīng)不了長距離奔跑，有的穿了單位發(fā)的服裝就溜之大吉。這個意想不到的局面使區(qū)領(lǐng)導(dǎo)萬分焦急，他們要求青平放慢速度，但青平思想無法集中，而且在這種重要的時刻開始漫游，她在想她這個形象大使究竟是怎么回事？這個跑步活動怎么會有了今天的結(jié)果？胡琳她怎么又會成為這次活動的發(fā)起者？更使她大惑不解的是有公司和廠家請肉球和干草做廣告了，昨晚電視中一則廣告是這樣的，肉球傻笑著拿一把榔頭敲打一只巨大的汽球，一聲“減肥刻不容緩”后，汽球猛地爆炸，破了的汽球里面露出一個苗條美女，美女手里是一盒減肥藥，美女諂媚地說“要減肥，快找我！”緊接著干草出現(xiàn)，他在大風中搖來晃去，揚著消癌靈大喊，“疾風知勁草，癌癥患者的福音”。青平越想越糊涂，這個世界怎么啦？她真的理不出生活的頭緒。一種孤獨的感覺上攫住了她的心，被生活戲弄的悲哀油然而生。他被一種生活拋棄了，又被另一種生活接納了。她是失群的飛雁，她掩不住內(nèi)心的空虛，她多么想念肉球、干草，還有小鹿。可是他們都有了自己的歸宿。她開始想小鹿，小鹿在哪里呢？可怕的是，由于思想不集中，她誤解了領(lǐng)導(dǎo)的意思，領(lǐng)導(dǎo)叫他慢，她偏偏快了。她一加快，隊伍更加稀落，眼看要砸鍋。這時，小鹿出現(xiàn)了，肉球和干草也出現(xiàn)了。小鹿握著小旗帶著肉球和干草他們沖過穿有一致服式的隊伍來到青平的旁邊。由于上次報紙上照片宣傳的效應(yīng)，馬上有人認出小鹿就是自殺的那個青年，所有的下崗工人都爭先恐后地跟上他，他后面的隊伍越來越大。馬路邊一群圍觀的家庭主婦看到肉球擺動的身體，跟到后面擺動肥碩的身體模仿。干草后面也是長長的一串粉絲，他們大喊著“干草、干草”。為了支持體力，送礦泉水和食品的車隊也來了。勞動力市場找工作的民工正饑腸漉漉，看到有免費的食品迅速參加了這個隊伍，現(xiàn)在整個隊伍雜色紛呈，但熱情高漲。隊伍進入市區(qū)了，小鹿不失時機地高呼“要明天！”“跑！”“要希望！”“跑！”“要幸福！”“跑！”，聲音震耳欲聾、地動山搖，全市幾乎瘋狂了。

隊伍離開市民廣場的檢閱臺越來越近了，青平一直跑在隊伍的最前面，馬上她將要領(lǐng)著這支巨大的隊伍進入市民廣場接受領(lǐng)導(dǎo)的檢閱了。熱烈的氣氛強烈地感染著青平，她一掃心中的塊壘，她的內(nèi)心開始滋生一種苦盡甜來的感覺，甚至已有了勝利者的驕傲。她想不管今后如何，歷史會留下這一瞬間，生活終于還愿了本來面目，對她展開了笑臉。

是的，前面的攝像鏡頭和照相機材聚焦這支隊伍的前鋒，青平、小鹿和那些在生活中掙扎的蕓蕓眾生將走進這座城市的歷史，就在這個時刻，一輛驕車從人行道上追上了隊伍的前鋒，里面下來了兩個人，一個是胡琳，一個是馬鋒，他們當仁不讓充當了前鋒的角色。青平馬上想起了娃娃臉布置給辦公室秘書的任務(wù)，胡琳將以領(lǐng)導(dǎo)者形象出現(xiàn)在全市各大媒體，青平如墜深淵，她的心一下子冷到冰點。她和她的對手再次相遇在人生的道路上。青平頭腦中嗡嗡一片，但有一點非常明白，再也沒有退縮的余地，她牙齒一咬，沖了上去。

相形之下，青平和她的隊伍由于長途奔走，已近疲憊，胡琳和馬鋒精神飽滿，意氣風發(fā)。青平、胡琳、馬鋒一字線拉平形成先鋒陣容。本來胡琳和馬鋒攔在青平前面并肩前進，按領(lǐng)先的沒想以達到攝像最佳效果。沒想到青平幾次領(lǐng)先，破壞了這個組合。緊接著是馬鋒和胡琳把青平挾住，進行速度上的較量。他們?nèi)说哪抗獠粫r交接，只有他們自己才能讀懂這目光。馬鋒投向青平的目光是冷冷的，似在說，“你跑得再快，能出如來佛的手心嗎？”青平心里說，“咱走著瞧！”胡琳朝青平笑了一下，這一笑意味深長，似在說，“這不是跑步，這是政治，政治你能玩嗎？”青平苦笑一下，心里說，“你們?yōu)槭裁床环胚^我？”胡琳的目光中已有兇狠，“青平，你告訴我，你和馬鋒有沒有上過床？”青平用目光回答，“流氓，你們都是流氓！”馬鋒以長者的目光說，“我是流氓我怕誰？”三個人的位置開始前后左右變換，較勁反復(fù)持續(xù)。肉球和干草有過兩次沖擊，他們口里的臭味和身上的異味，還有不屑為伍地想法使胡琳和馬鋒竭力擺脫，反而跑得更快。胡琳和馬鋒以憑借著自身優(yōu)勢，有十分的把握，使自己處在應(yīng)有的位置，他們對一切充滿信心，他們幾乎可以想象出電視畫面，或者報紙上的大幅畫面中的光輝形象了。

跑步的隊伍滾滾而來，人們摩肩接踵向前向前，人們都只知道自己的苦惱，卻不知道別人的苦惱，所有的人都認為別人是幸運的，而自己是不幸的，所有的人都認為進入了幸運的洪流，所有的人跟著小鹿拼命地呼喊……“要明天”，“跑！”“要幸福”，“跑！”。那么，不僅有馬鋒理想的畫面，還有理想的音響效果了。這是真實的歷史鏡頭，將永遠載入史冊。

青平一下子變得十分清醒，她又一次走進了悲憤，她不能容忍胡琳和馬鋒的殘酷。他們可以作威作福，他們沒有權(quán)利攫取奔跑的光榮。連奔跑的光榮都要被奪去，青平將一無所有，現(xiàn)在青平心中是王子哈姆雷特思考的一個問題，“是生存還是死亡？”

現(xiàn)在奔跑是一個嚴肅的問題。在胡琳、馬鋒、青平都認為是十分嚴肅的時候，一個極不嚴肅的小偷來了。有趣的是小偷同樣以奔跑者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奔跑者中。起因是這個小偷搶了一個女人的包，引起女人的大叫，小偷見不能得手拔腳就跑。先是女人追，后是見義勇為的人們追，接著是警察追，緊接著是看熱鬧的群眾追。小偷穿過幾條弄堂，眼看無處可逃，見大馬路上的跑步人群，馬上急中生智，逃進了跑步隊伍，于是所有追小偷的隊伍溶進了跑步隊伍。再加這個城市的跟跟風，人們不知道前面將有什么風景，或者全都參加了跑步的隊伍，人數(shù)開始幾何級增加，滾滾的洪流涌向市政府廣場。

小偷進了跑步隊伍，小偷的姿勢和其他人一樣，人們無法判斷誰是小偷，他時而和警察并肩前行，時而和見義勇為者互相鼓勵。小偷畢竟做賊心虛，他本想溜進一條弄堂脫身，但這樣反而容易暴露，經(jīng)過仔細考慮，他加快速度跑到前面，趕上了青平。小偷悄悄地哀求，“大姐，救救我！”青平莫名其妙，小偷繼續(xù)悄聲說，“你叫青平，我們有交情！”青平不知道他在說什么。“你過去在馬路上走的時候，我偷過你的錢包，我把你的身份證還有證件都還你了，我把它們丟在馬路邊，看著掃馬路的胖女人還你我才放心走的。”青平聽明白了，心里突然涌出一種莫名其妙的感動，青平跑著對他說，“你要干什么？”小偷說，“我剛才搶人家的錢包了，現(xiàn)在后面的人在追我，”他反復(fù)強調(diào)自己的無奈，他說他妹妹在醫(yī)院里，患的是白血病，要不可以到醫(yī)院里去證實。小偷說你大姐一定要幫忙，不然我會被打死，你不能看著我死，自己死了不要緊，妹妹也會死的。說著小偷哭了。青平不能確定他說的是真是假，但自己的眼淚已下來了。自己的眼淚是真的，他相信小偷的眼淚一定也是真的，在這個不相信眼淚的時代青平堅持相信眼淚。她說：“你讓我怎么辦？”小偷喘著氣說，“你一直跑，永遠不能停下來！”青平突然想到自己的境遇，頓時淚如泉涌。她高聲叫著“我不停，我跑——”！

奔跑的人們已進入市民廣場，游行活動進入高潮，群情高漲的效果使觀禮臺上的領(lǐng)導(dǎo)欣喜若狂，“要明天”，“跑！”“要幸福”，“跑！”跑和不跑的，臺上和臺下的，齊聲呼喊。歷史的境頭已定格在這瞬間，無論音響或者畫面，可以說完美無缺。預(yù)定程序完成了，馬鋒、胡琳停下腳步，他們?yōu)樗麄兊某晒赢惓＃敱姛崃医游恰０凑疹A(yù)定計劃，隊伍要自行解散，領(lǐng)導(dǎo)通過廣播也下達了緊急解散的命令，但跑步的隊伍沒有停止腳步，馬鋒和胡琳驚呆了。他們?yōu)槭裁床煌Ｖ鼓_步？問題就那么簡單，鏡頭不同于歷史，由于歷史的腳步?jīng)]有停下，往往使人為的偉大會變得渺小，甚至可笑。大出意外的是隊伍還在擴大，連指揮臺上本想跑下來阻止隊伍前進的領(lǐng)導(dǎo)也進入了跑步的隊伍。這個城市的人民被一種奇怪的力量裹挾了。龐大的隊伍沖出了城市，呼叫著向更大的城市沖去，志愿者的車輛滿載著方便面、礦泉水，還有提供休息的大客車和搶救傷員的救護車緊緊追了上去，一支不見首尾的隊伍向無盡的遠方呼嘯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