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仍然會想起點點。有時是在夢中,有時是在一本書或一個電視畫面、甚至是某一個人的一句言詞中,她總會像一只不期而至的紅蝴蝶,翩然擾動我的記憶。回到故鄉時,我也常會找時間到學院走走。遠遠地看見古羅馬城堡般的物理樓,或者,漫步在物理樓后花木掩映的假山上,看著那除了漆色煥然而其他幾乎一成未變的紅亭子,我的呼吸便情不自禁像耳畔的清風一樣悠長,我的眼前便會清晰地閃現點點腦后那會隨著她的話音輕輕晃蕩的紅頭結。我常常會驚異于幾乎是滄海桑田般的巨變后,學院怎么還如此完好地保存了這座陳舊的大樓和古老的八角紅亭;更會嘆惜我那不中用的記憶,怎么就再也不能完整地復原哪怕一會兒點點的容貌呢?
也許是點點的紅頭結太搶眼了吧?
如果不是某種特殊的原因,我和點點也許算得上是青梅竹馬的小伙伴。我們住在一個大院里,父母長輩都是學院的職員。雖然我們不在一個班級,畢竟也是同一所小學同一級的同學。很小的時候,比如三年級以前,我們一度和同院的孩子們成天在一起嬉戲,有時星期六晚上還會成群結伙地溜到學院去,在大草坪上玩官兵捉強盜,在物理樓后的假山上玩捉迷藏,直到哪家的家長來大呼小叫地催喚。由于點點年紀小,又是女孩,就常常成為待人來解救的“犧牲兵”。有一回就是我借著夜色和個子小而不為人注意的優勢,從假山后的竹林中一躍而出,成功將點點救出。她沖我發出的狂喜的尖叫聲,以及她死命攥緊我的手,吃力地隨我撕脫“敵人”堵截圈時沉重的喘息聲,在此后好些時日里都不斷回蕩在我的腦海中,讓我熱血沸騰,回味不已!
還有一個片斷也成為我記憶中不可磨蝕的亮點。
我們的家屬大院里有一道特殊的風景,那就是院子中央,有一幢在那些年代里不可多見的歐式洋樓。三樓三底,前后兩個門,各住著一戶人家。每戶人家門前還有一個百把平方米的獨立花園。其中一家住著學院的副院長,還有一家就是點點家,住著點點父母和她外公、外婆一家。點點的外公是從解放前從美國留學回來的,是學院里兩個級別最高的教授之一。我家和其他各家的大人們見到點點的外公莫不謙卑而恭敬。部分原因還在于他的月工資竟有275元之多,而我的父親作為數學系的講師,工資只有50元出點頭,連他的零頭都不到!
點點家的洋房也是很高級的。是民國初年創辦學院的英國傳教士的住宅。紅墻、尖頂,帶有老虎天窗的閣樓。底層下還有一個約有一米高的隔空層,以防潮和通風。隔空層四面有8個可容一個人鉆進去的方口,以便于檢修和通風。我們這幫孩子們中膽子大些的便經常會鉆到里面去玩。里面大極了,就是太矮,僅夠一個小個子的孩子勉強坐著。進出則要爬行,而且越爬越黑,有時頭頂上還有彎彎曲曲的管道。但捉迷藏是個再理想不過的的藏身處了。
有天我剛鉆進一個口子,點點居然也拖著個書包,兔子似的一躥一躥地緊追著我爬了進來。我趕她走,她向我翻白眼,還揀小石子砸我。我只好暴露了我的“司令部”。所謂司令部是我自己命名的。我在一個比較高敞些的隱秘角落鋪了些稻草,還放了一小截蠟燭和火柴。我經常會在下課后領幾個聽命于我的院外同學到司令部來,點上蠟燭在那兒呆一會,沉浸于一種神秘的滿足之中。這時候,我常常樂于將自己想象成威虎山上的座山雕,還將其他人封為八大金剛。
這回,只有我和點點兩個人,圍著微微顫動的燭光相對而坐。頭一回鉆進這里來的點點很興奮,特異和神秘感讓她平時有點蒼白的臉上浮泛著鮮潤的紅暈。她不停地問長問短,還用手好奇地扇動燭光,甚至還深深地嗅幾口我覺得有些嗆人的燭煙,說是真好聞,我簡直是來到我夢中的童話世界啦。可能是為了以后能經常來這里,她甚至還從鉛筆盒里拿出套剛發行的新郵票給我看,說是她外公剛給她買的,一般人她才不讓他們看呢。我那時候迷集郵,但薄薄的一本郵票本里全是跟人換或者賭來的蓋戳郵票。那套新郵票讒得我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點點偏著頭,得意地欣賞著我的貪婪,直到我戀戀不舍地將郵票還給她時,她竟莞爾一笑,大方地說:送給你吧。
我心花怒放,連聲道謝,還把我的“寶座”讓出來給點點坐。其實我的司令寶座也不過是用一塊從家里偷出來的大毛巾裹著的兩塊方磚而已。但畢竟它是一種權威的象征,點點坐上去還是高興得手舞足蹈,不停地說這說那的。我則努力顯示出習以為常的主人氣派來,嗯嗯哈哈地很少說話。我在點點面前從來就有一種下意識的拘謹。這自然因為我自己也還小,生性也不太活潑。可是點點也不大。我們那年都剛升三年級。主要還是因為我和點點在身份上的差異吧。在我們這個大院里,除了這小洋樓里的兩戶人家有較高地位,其余都是一般教職員工家屬,都住在洋樓周邊的平房里。而這個空間,包括我的這個司令部的頭頂上,實際上都是點點的世界,我在她面前免不了就就有些當時還說不清道不明的卑怯感。所以當點點突然冒出那句完全出乎我意料的話來時,我徹底地亂了方寸而臉頰發燙,以至懷疑耳朵出了問題而遲疑地僵著不動。
實際上,30年后的今天,當我想起這句話來,還會感到心血的潮動。。
點點說的是:哎,我們可以在這里睡一覺哩。說這話時,她已一臉滿足地躺下來,頭枕著我的“寶座”,兩腿在松軟的稻草上啪啪亂蹬。見我僵著不動,她又拉了我一下:睡下來呀,這稻草床真舒服,我還從來沒有睡過這種床呢,太好玩了。可我還是沒敢躺下去。因為鋪稻草的地方不多,我要睡下去的話,就要和她緊緊挨著了。點點吃吃地笑了,身子往里讓了讓又說,睡下來嘛!
我終于小心翼翼地睡了下去,盡量不碰到點點的身子,頭也歪到一邊不敢看點點。沒想到點點一個側翻,一手撐起面頰,兩只大眼睛閃爍著異樣的光澤,活像兩團跳蕩的燭火,就那么笑盈盈地看著我。現在想來,那一刻實際上并不長,因為通風口外忽然傳來雜亂的人聲,似乎正有人試圖進來捉我們。但當時我的感覺卻恍若度過了一段夢一般漫長的時間。我被點點逐漸深重起來的呼吸包圍著,其中還雜揉著點點身上某種特有的氣息的汗味。這讓我更覺神思恍惚了。
你討厭我嗎?點點有點撒嬌似地問了一句。我趕緊搖頭否認。那你怎么看都不看我一眼?大人們不都是這么睡覺嗎?他們還抱在一起呢!
搖曳的燭光在我眼前幻化出一圈又一圈光暈,點點的笑容也越來越像是一朵怦然綻放的曇花。我真想就此抱住點點,可是終究還是沒敢那么做。我還是太卑怯也太沒有思想準備了。我鼓足勇氣才小心翼翼地將手搭在她背上。可只是一小會便觸電般抽了回來。不知是這兒太熱還是怎么的,她的背上竟是滾燙的,隔著一層輕薄的布衫,我還是能感覺到手上濕濕地,沾了她的汗。有人進來了。我訕訕地說了一聲,便吹熄蠟燭,招呼點點迅速從另一個出口爬了出去。直到今天(恐怕是永遠),我都異常清楚地看得到點點爬出洞后留給我的那個奇怪的表情。我相信那決不僅僅是因為洞外那晃眼的陽光的剌激。我想扶她起身,卻被她推開了。并且,伴隨著一個嬌嗔的鼻音,鼻子和嘴巴緊緊地擠作一團,她給了我一個當時只覺得莫名其妙的白眼。
三年級下學期,點點突然隨她的父母離開外公家,調到北京去了。但兩年后,她不知怎么又單獨回到了外公身邊。并且又回到原來的小學上學。這以后,直到六年級小學畢業,我們因文革爆發而呆在家里的一年多里,我們還是經常會有在院子里或學校里照面的機會,但卻幾乎成了陌人。從北京回來的點點似乎是突然長大了,也許是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身份與性別和我們的不同。給我的印象是她變得高傲起來,不再參與同院小伙伴的游戲不說,放了學也很少出門。令我不快的是,有時她就從我身邊擦肩而過,居然連正眼也不給我一個!當然,父母不在身邊了,外公外婆對她管束緊了也說不定。
不過,我更愿意相信她是瞧不起我了。因為就從她去北京時起,我父親為補家用的不足,在家門口的空地上圍起了一個柵欄,養了8只成天嘎嘎亂叫的鴨子。不僅嘎嘎亂叫,8只肥胖得屁股都快墜到地上的鴨子還把圍欄里拉得滿地是屎,使人老遠就能嗅到撲鼻的腥臭。它們還喜歡撲撲地亂扇翅膀,結果又把零亂的鴨毛弄得四處飄飛。別說點點,別的小伙伴也經常嘲笑我們家成了農民了,我則成了道地的小鴨倌了。
然而我雖然有些自卑,心底里還是很喜歡我的鴨子的。畢竟在那個貧乏的年代里,它們讓我們一家5口有了一個豐富的營養源。8只鴨子都是母鴨,進入產蛋期后幾乎每只鴨子都天天下蛋。而這主要是我的功勞,所以我與這伙看著它們長大的母鴨們有了一種別人難以理解的感情在。它們也特別喜歡我,每天早上只要我一搬開它們睡棚的蓋板,8只鴨子便爭先恐后拱出窩來,團團圍住我呷呷亂叫,還一個個雞啄米般拼命向我點頭,有的還急不可耐地啄我的褲管。
它們之所以這么著急,之所以這么肥胖,這么會下蛋。原因就在于它們每天都會吃到我親手為它們逮來的蝸牛。那些蝸牛個個鮮活肥滿,對于鴨子來說,無疑是最為滋補的美味。一般人都想不到用蝸牛來喂鴨子。我也是偶然看到一只鴨子生吞了爬到鴨棚里的蝸牛,才知道它們愛吃蝸牛。豈止愛吃,我的鴨子見了蝸牛簡直是不要命。起先我還怕它們噎著,每天逮了蝸牛回來先要用錘子將它們砸碎才喂,后來才明白多此一舉。我的鴨子等不及我砸,早就把嘴伸到我的小鐵桶里,一口一個,一個接一個的大個兒蝸牛便順著它們逞得老長的粗脖頸滑進了嗉囊里。8只鴨子每天都要吃掉我用一公斤裝的空漆桶裝得滿滿的一桶蝸牛。
那么,我從哪兒逮到這么多蝸牛呢?
自然是學院里了。學院那么大,又沒有旁人和我競爭。所以我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就是拎上小鐵桶到學院去。蝸牛喜好棲居于陰濕的屋角、樹根或亂石堆處。因此學院的物理樓后面的墻跟處及不遠處的假山四周、灌木叢、亭子腳處便成了我的必到之處。
有一天,我剛揀完物理樓后的蝸牛,一扭頭,意外發現假山上的亭子里有個人。確切地說,首先引起我注意的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是個十分搶眼的紅頭結,遠遠看去,宛如一只碩大的紅蝴蝶,在淡淡的晨霧里隱隱綽綽地浮動。定睛再看,我認出那個人就是點點。而那鮮艷的紅頭結,其實是一條紅領巾,只不過她把它當作頭巾,挽在了腦后蓬松的黑發上。這時的點點,個子明顯比兩年前高了許多,站在亭子上,顯得更高,細細長長的,就像一棵婷婷玉立的小樹。她穿著一身白竹布的連衣裙,配上鮮紅的紅頭結,顯得分外窈窕而招人。
我借著樹蔭的遮掩,悄悄向她靠近。只見她在亭子里緩慢地踱著步,并不時地向物理樓方向張望著,有時還會伸出雙手向那里招搖一下。她這是干什么吶?我感到納悶。卻不敢再近前去,怕給她看見我在揀蝸牛。可假山和亭子一帶石頭多,草木也密,是蝸牛最多的地方,我的蝸牛因此少揀了許多。而且以后的幾天里,點點好像存心要和我過不去似的,居然天天出現在亭子里,我再怎么等,她也不會先我離開。有時手里還多了一本書,看了會就起身徘徊一陣,卻怎么也不離開那個高高的八角紅亭。
我不得不改變辦法,次日起了個大早,哪兒也不去,搶在點點前先揀假山周圍的蝸牛。果然,點點不在。可是正當我拱在亭子邊上那異香撲鼻、垂滿紫色鈴鐺般的紫藤架下搜尋得起勁的時候,耳后忽然感到一股熱乎乎的鼻息,扭頭一看,點點正彎著腰,伸長著腦袋打量我手中的鐵桶,一臉的驚訝。我不禁紅了臉,倏地跳開去。你別躲我呀!點點叫住了我:告訴我,你揀這些臟東西干什么?
我沒躲你呀?我躡嚅著,卻不肯告訴她我揀蝸牛的目的。點點卻把它說破了。她說她早就知道我家的鴨子都是吃蝸牛長大的,還頗有幾分嘲諷地說她真不敢想象我們家人怎么吃得下這種鴨子下的蛋。我的自尊心大感傷害,以至忘卻了難為情,尖銳地反駁她:怎么吃不下?鴨子吃什么東西,下出來的還不都是一樣的蛋?我還問她知不知道所有的菜呵米呵都是用大糞澆出來的?難道你就不吃飯了嗎?點點怔了一下,笑了。然后用和解的口氣說:好了好了,我跟你說說玩玩的。何必生氣呢?可是你還要回答我一個問題,為什么你這幾天一見我在亭子里就不過來了?就因為我家是黑五類,你看不起我了嗎?
怎么會呢?我連忙解釋:我不就是不想讓你看見我揀蝸牛嗎?再說了,是你先不理我的。你從北京回來就不理我了,像個了不起的公主似的。
這回輪到點點吃驚了。她大叫道:原來你也是這么想的?我還一直在生你們氣呢,自以為大了幾歲就看不起女生了!你騙我吧?不然怎么會這樣呢?
說著話,我們不知不覺地已在亭子上坐了下來。互相間的猜疑和敵意也像縈繞在身邊的清風一樣,在不斷延展的話題中飄逝了。可是,談得正開心的時候,我一不小心又把剛剛熱絡起來的氛圍給破壞了。我問她為什么這些天天天到亭子上來,一坐老半天的,害得我少揀了不少蝸牛。我甚至還問她是不是忘了,紅領巾是烈士的鮮血染紅的,你老把它當頭巾系在頭上,恐怕是有點反動呢……
你瞎說!沒想到點點一下子生起氣來,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的,扭過頭去好一陣不理我,我轉過去看她時,她迅速擦了擦眼角,恨恨地說:我才不管那么多呢,反正我現在是黑五類子女,也沒資格戴什么紅領巾了。我把它系在頭上,只是為了讓自己看起來顯眼一點。我天天到這里來,也就是為了讓我外公能看到我。他被關在那里已經有一個多月了,外婆急得天天在家里掉眼淚,我不知怎么安慰她才好。只好天天晚上躲到閣樓上去。過去干干凈凈放滿書的閣樓上,現在已是空空蕩蕩,書架上滿是浮塵。我趴在老虎天窗上,望著天上的每一顆星星,求它們幫助我。最好能派來一只飛船,把我們一家都接到天上去,永遠也不要再回來……你別這么看著我,我說的都是真話。外公外婆早和我說過,如果運動結束后他們還能活著,一定要申請回鄉下老家種地去,再也不當教授了。外公說,我們老家可美了,水清得能當鏡子,草木綠得像碧玉,新米做出來的飯又香又糯,只要有幾筷青菜,像我這樣的小孩都準會一頓吃它三大碗……
點點還說,她現在經常會在夢里見到外公:而且我清楚地聽到他對我說,點點呀,我真想你呀,為什么你不來看看我呢?可是,我到物理樓去看他,那些造反派根本不讓我進,連給他送點吃的也不行!
我順著她的視線望去,一下子全明白了。點點的外公是物理樓里的高級教授。一個多月前,造反派抄了他們的家。并把點點外公“隔離審查”關在了物理樓。而這個亭子正對著物理樓她外公原來辦公室的窗戶,點點到這里來,就是為了讓樓上的外公有可能看見她!可是,誰知道她外公現在被關在哪一間房子里,能不能看到她呢?
我的心揪緊了。一個月前造反派抄點點家那恐怖的一幕,又浮現在眼前。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點點外公竟有那么多的藏書,簡直趕得上一個圖書館了。一大伙造反派調來一輛卡車,裝走了滿滿一卡車,又回來再裝第二趟。驚得四鄰八巷的人都來看熱鬧。需要交代一下的是,我們這個家屬院四面有一圈一人高的圍墻。墻外有一條蜿蜒的河流,河上有一座月芽般彎彎的拱橋,橋后面便是學院的大門。點點家的小花園就緊靠在我們的院墻邊上。因為我人小,所以就被人群擠到了院墻邊。就在這兵慌馬亂的當口,忽然看到點點的外公赤著腳,穿著件老頭汗衫,從緊挨花園的一扇窗戶里跳了出來。我正在奇怪,只見他縱身一躥,一下子就攀上了矮墻,片刻也沒猶豫就跳了下去!緊接著便爆起一片大呼小叫:有人跳河啦,!反動學術權威跳河自殺啦!
頓時,看熱鬧的人和氣急敗壞的的造反派們潮水般涌向圍墻邊。有人失聲吶喊,有人嘶聲叫罵,還有許多人興奮地拍著巴掌或尖利地吹著口哨,但都眼睜睜地看著點點外公像個大麻包一樣,在混濁的河水里浮上沉下地掙扎,就是沒有一個人跳下去救他。就在這時,又一個更讓人驚駭的事情發生了,瘦小而因緊張而臉色像一張黃裱低一樣難看的點點,突然不聲不響地從人群中鉆出來,正好擠到我身邊。她的個子比我還矮半個頭,卻一下子攀住墻頭,拼命往上躥。我還當她只是想看看河里的外公呢,就抱住她的腿托了一把。哪知她一爬上墻,立即飛身一躍,就那么穿著一身連衣裙,像只輕盈的燕子般扎入水中!
我驚呆了。所有的人在那一刻都驚呆了,以至現場出現了一瞬間的靜默。只見點點吃力地游向已向水流下方漂去的外公,一把抱住了他。我知道點點會點水,兩年前我們在學院泳池一起學過游泳。可那時她頂多也就會仰著頭游個十來米,又是這么瘦小的一個女孩子,還穿著裙子,怎么可能救得起外公這么大的一個人呢?果然,水里的兩個人剛抱在一起沒多久,很快就撲騰著沉了下去。
但是,點點的勇敢還是起了作用。不知是誰帶的頭,撲嗵撲嗵,十來個圍觀者一個接一個跳進了河里,有人還找來一架木梯伸進河里,很快就把點點祖孫倆救了上來……
我忽然覺得身上有點涼,抬頭看看天,剛才還神氣地浮游于亭子東南角上的太陽,不知幾時已被一大團黑云吞沒了。那些先前還在柳樹梢上“思他、思他”地咶噪不已的知了們,不知為何也都閉上了嘴巴。亭子周圍一下子顯得分外寂靜,靜得能清晰地聽見亭后那兩棵高高的白楊樹葉,在漸漸強勁起來的風中颯颯的呻吟。我感到心里很陰郁,還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異樣感。再看看亭子周圍,竟然一個人影也沒有。今天怎么啦?都快中午了,學院里的人都到哪去了呢?怎么會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呢?哦,可能又到學院后面的大操場去開什么批斗會或者誓師會了吧?可是不對呵,開這樣的大會,學院里的高音嗽叭照例是要一遍遍地播放通知、或者造反有理等語錄歌的呀?對了,好像今天還沒聽見嗽叭響過呢?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心里越發有些發毛。想對點點說說我的疑慮,卻又怕她笑話我膽小。于是便提起我的鐵桶,對點點說:我們回家吧,不然恐怕會下雨呢。點點看看天,又站起來向物理樓方向張望了好一會,終于點了點頭。
走出亭子時,點點又張開雙臂,向物理樓使勁揮動,并大聲喊著:外公,我回家了。你當心點呵,明天我還會來看你的!
可是陳舊的物理樓上大多窗扇緊閉,一片死寂,沒有任何回音;在越來越昏暗的天光里,我們也根本看不清任何一扇窗戶后的秘密。
回家的路上仍然沒有碰見一個人。
我越發感到奇怪,并有一種越來越濃厚的不安感,像天上的黑云般緊緊包裹著我的心。再看點點,她顯然沒有我這種奇怪的感覺,反而還有些興奮,一路上都在和我說這說那。特別讓她傷心的是她外婆的眼睛。因為哭得太多,有一只已經什么也看不清了,到醫院去看吧,又因為是反動學術權威家屬,不但沒開到什么藥,反而被一個醫生惡聲惡氣地訓了一通……說到這里,她嚶嚶地哭了,步履踉蹌。一只手緊緊抓住我的手,簌簌地抖個不停。我很想安慰她一下,可又不知說什么才好,只好暗中嘆氣,并握緊她的手,牽著她暗暗加快腳步。
我們還是比災難遲了一步。
剛剛拐出學院大門(我這才注意到,學院的門衛室居然也門戶大開,鬼影也不見一個),一個錐心的叫囂晴天霹靂般炸響:不許動,舉起手來!
我們呆住了。人,一大群全副武裝的民兵,有的端著步槍,別的舉著沖鋒槍,有的戴著鋼盔,有的戴著柳條帽,剛好從學院門外的石拱橋上貓著腰小心翼翼地闖進學院來。突然看見我和點點,他們也明顯吃了一驚,走在最前面的一個人緊張地盯著我手中的鐵桶,一挺槍跳過來,寒光閃爍的槍剌差一點就剌中了我的鼻尖:什么東西?
我猛然醒悟,趕緊扔掉鐵桶,高高地舉起了雙手。鐵桶落地的鐺啷聲,加上四散滾落的蝸牛,把頭前幾個民兵嚇了一跳,他們驚恐地跳開去,同時所有的槍口都瞄準了我。我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種只有電影里才見識過的場面,一時魂飛魄散,只覺得天地亂旋,仿佛自己已被挑起在槍剌上凌空亂舞。我想求饒,卻什么話也說不出,甚至連哭聲也發不出來。與此同時,一股灼熱的尿流卻順著褲管淌進了鞋里。
就在這時,啪,啪啪……耳后響起一陣凌亂的槍聲——大隊人馬扔下我,放著槍,喊著給自己壯膽的殺聲,潮水般沖進了學院。
第一陣槍聲是沖著點點去的。他們以為點點是給里面報信的。事實上點點擔憂的只有一個人——外公。趁著那伙人的注意力在我身上的時候,點點突然一個轉身,飛快地跑回了學院,一邊向著遠處的物理樓尖聲喊著:外公,快逃呀,有人來殺你啦……
里面的槍聲越來越密,橋上下來的民兵也越來越多,像一大群形狀怪異、尖剌利甲且裹挾著瘮人的血腥氣的大甲蟲,前呼后涌、躲躲閃閃地爬進了學院。太陽恰在此時又掙出了云層,槍剌的反光暉映著慘淡的陽光,反而讓眼前的一切都顯得格外虛幻卻又格外恐怖。我驚懼地閉緊雙眼,只覺得地在搖顫,天在旋轉,世界末日嘎嘎獰笑著轟然降臨。我幾乎都忘了呼吸,像具靈魂早已出竅的木偶,身子緊貼在門房的墻壁上,直到那股怪異的濁流完全消逝,學院里的槍聲漸次停止,大地也不再戰栗時,才敢放下麻木的雙手。
我這才哭出聲來,一邊抹著洶涌的眼淚,一邊趴著墻角向學院里窺探。民兵們早已散失在學院深處,眼前重又變得像我們出來前一樣,空蕩蕩而死一般沉寂,仿佛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
然而,我身邊卻分明少了個點點。
她就那么頭朝地地趴伏在距大門口幾十米遠的一棵孤聳入云的老銀杏下。鮮艷的紅頭結卻依然搶眼,像一只飛倦了而暫時小憩的紅蝴蝶,一動不動。
我在距點點幾米遠的地方跪了下來。我不敢近前,也無法再近前。我淚流滿面,僵孿得就像發了羊癲的病人。我滿心愧疚,充滿著對自己的鄙恨。為什么我沒想到要護住點點,不讓她亂跑?為什么我不敢攔住罪惡的槍口,反而卑怯得濕了褲子?
我嘶聲呼喚著點點的名字,卻再也聽不到她的回答。只有老銀杏那金黃的落葉,沙沙悄響著,淚雨般飄落在點點身上。
老銀杏至少已有百年壽誕了,可謂閱人無數,飽經滄桑。可是它未必見識過今天這么一幕。畢竟它始終生活在文化氛圍濃郁的學院里,呼吸著的、滋養它的,都是所謂的人文精神呵!
不,我寧愿相信輕撫著點點的不是老銀杏的落葉,而是從她向往的星空飛來引領她的天使。而點點正在安靜地羽化,羽化成一只即將翩翩飛向天國的紅蝴蝶。因為仍在汩汩流溢的鮮血,眼看著就要將她那潔白的連衣裙洇化成鮮紅的羽翼。
雖然我早已嗅到了某種異樣和危險的氣息,卻絕不可能想到會是這樣一種危險。此后我才從大人們口中得知,占領學院的造反派,頭天已探知城外的對立派將來偷襲,連同他們控制的批斗對象一起,全部撒到了西郊。那天的學院實際上已是一座空城——如果我們早知道這些,點點也不會失控而跑了……
那年,點點和我一樣,剛滿14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