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外桃源尋蹤記

女兒的游興始終不減，只要讀到一篇古人的游記文章，引發(fā)她的興趣，就想去尋古探幽，循蹤一游。這不，讀了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又嚷著要去桃花源了。

這天，忽然女兒風(fēng)風(fēng)火火跨進書房，揚著手里的報紙大聲說，真把人弄糊涂了，到底哪兒才是真正的桃花源?我拿過報紙一看，果然，桃花源有四五處，有說它在湖南武陵桃源縣，有說它在江西廬山下，有說它在浙江天臺，有說它在安徽黟縣，也有說它在皖南祁門縣……真可謂“春來遍地桃花水，不辨仙源何處尋”。我笑著直搖頭，現(xiàn)在旅游業(yè)興旺，各地都有風(fēng)景區(qū)，大家都在想方設(shè)法借古人名人效應(yīng)招攬游客，時下興文化熱，只要跟桃花源搭上點關(guān)系，誰會不拿陶淵明的招牌來提高文化擋次?據(jù)悉，全國已有八個省區(qū)分屬的十處地方都自稱是當年陶淵明到過的桃花源了。不管它，我們就認定湖南桃源縣吧。

縱然沒有讀過陶淵明的《桃花源記》的人，也不會不知道“世外桃源”這句成語，而這句成語，就是來自《桃花源記》。尤其在那政治運動不斷的極左年代，明知《桃花源記》是隱逸詩人陶淵明虛構(gòu)的烏托邦理想境界，仍然寧可信其是真的。

進入武陵地區(qū)，車到桃源縣，桃花源在縣境東南僅只15公里，穿著各異的外地游人漸漸多起來。女兒打趣道，這些人會不會都有遁世之念?我知道她是針對不久前著名歌星李娜到張家界山上削發(fā)出家一事發(fā)的感慨。我搖頭，現(xiàn)在環(huán)境寬松，人心舒暢，再沒有斗得人七死八活的運動，人們方有陶淵明《閑情賦》中所說的閑情，來此世外桃源一游。

這時，只聽導(dǎo)游說，你們來的正是時候，游桃花源最好的季節(jié)就是春天。我們在桃花源山門前下車，門口高大的牌坊上，刻有“古桃花源”四個大字，兩側(cè)有一副詩情畫意的對聯(lián)，上聯(lián)“紅樹青山，斜陽古道”；下聯(lián)“桃花流水，福地洞天”，恰惟妙惟肖陪襯出春光明媚的景色。聽導(dǎo)游介紹，據(jù)桃源縣志記載，桃花源始建于晉，初興于唐，唐代開始建寺觀，鼎盛于宋，大毀于元，時興時廢于明清。直至清光緒十八年重修淵明祠，沿山配置亭閣，都按陶淵明的《桃花源記》詩文命名。現(xiàn)存古跡有桃源佳致碑、菊圃、方竹亭、集賢祠、桃花觀、躡風(fēng)亭以及歷代詩人的題詠和碑刻等等，夠大家盡興觀賞。哦，原來這里早巳是旅游勝地了。

女兒便一個勁問，為什么沒有聽到介紹秦人洞?我暗示她不要急，只管跟著導(dǎo)游走。同車的一個來自安徽黟縣的游客附和她，他也是主要來看秦人洞的。他說他們那兒也有個景色優(yōu)美的桃花源，也有桃源古洞，而且，他們那里有個陶嶺，還住著陶淵明的后裔呢。女兒忽有所悟，哦，你大概參觀以后好回去開發(fā)你們那兒的旅游景點吧。那人笑了。

牌坊之內(nèi)，一片紅艷綺麗的桃林沿著桃花溪向峽中伸延，溪上橫臥著煙氣氤氳的窮林橋，千朵萬朵桃花熙熙攘攘將它簇擁，這大概就是《桃花源記》中漁郎所逢的桃花林了。女兒來了興致，背起唐代詩人張旭寫桃花溪的一首詩來：“隱隱飛橋隔野煙，石磯西葉問漁船。桃花盡日隨流水，洞在清溪何處邊?”黟縣的游伴說，他們那兒的小桃源，這會也滿山遍野桃花開得天地都紅了，風(fēng)景不比這兒遜色。女兒話里有話，你來此的目的就是為宣傳你們的小桃源吧。

跨過窮林橋，前面就是菊圃，圃內(nèi)種植著各式各樣的名菊，據(jù)說一到秋天，這里的菊花百卉吐艷、千恣百態(tài)、五彩繽紛，比任何菊展更盈溢山野的氣息。菊圃正中，有一塊石碑，正面刻著一幅清新爽目的“淵明愛菊圖”，反面刻著陶淵明的“飲酒詩”，飲酒賞菊，最能表現(xiàn)隱逸詩人的情致了。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幾乎在—代代人口中盛傳不衰。女兒把我拉到石碑前，將照相機交給那位游伴，請他幫忙，一定要我和她跟陶淵明照張合影留念。

沿溪而上，可在桃花溪畔看到一座八角亭，內(nèi)有一方方石碑，這一定就是碑廊。歷代詩人都曾來此留下詩作，其中唐朝詩人王維的《桃源行》、劉禹錫的《玩月詩》刻在石壁上，是歷代吟詠桃花源的近千首詩中最出名的兩首。宋代以來，詩人更多，蘇軾、王安石、陸游、黃山谷、袁宏道、李笠翁等都曾在這里游覽或居住，并題詩作賦。現(xiàn)存唐詩刻碑三方，有杜牧刻詩一首：“花滿西園淑景催，幾多紅艷淺深開。此花不逐溪流出，晉客何因入洞來。”及李群玉、胡曾的詩，留下來實在彌足珍貴。—直跟著我們的那位黟縣游伴指著碑刻說，這不希奇，我們那兒也有許多詩碑，李白游覽黃山后曾專門到黟縣，留下了一首《小桃源》，他當即隨口背出來：“黟縣小桃源，煙霞百里間；地多靈草木，人尚古衣冠。”女兒不由對他刮目相看，真看不出，你也能背詩。他笑說，小意思，許多大詩人在我們那兒留的詩，連小孩子都能當順口溜背出來。

沿石階上山，樹陰修篁中有一座連接著兩座山的石拱橋，亭柱欄桿呈朱紅色，掩映在萬綠叢中，很是顯眼。導(dǎo)游介紹說這是遇仙橋，原系橫臥澗上的天然巨巖，明代天啟年間才建造此石拱橋，傳為當年漁郎遇仙處。好了，過橋就入仙境，就可以遇到仙人了。只見橋下山溪水叮咚跳躍，在靜靜的山谷中，很帶有一些神秘的韻味，橋端葛蘿低垂，菖蒲叢生，松竹覆蔭，溪流戛玉，恍然如入仙境。我忽然發(fā)現(xiàn)，在遇仙橋的廊柱上，果然刻有一幅叫人猜謎似的對聯(lián)：

開口說神仙，是耶?非耶?難為外人道也；

源頭尋古洞，秦歟?漢歟?欲呼漁子問之。

女兒問我，這副對聯(lián)是不是指快到秦人洞了?我笑道，對聯(lián)上不是已明白地告訴你了，讓你去問當年的漁子么?這時，只聽導(dǎo)游說話了，請大家一同來解一首詩，誰能解開就可以當神仙。話說得頗有點神秘，不知他賣的什么關(guān)子。他忽然讓開身子讓大家瞧，只見他身后山壁上，鑲著—塊詩碑：《題遇仙橋》。這是一首七言詩，全詩七句，但任怎么讀也讀不順，比今天一些最難讀的現(xiàn)代詩更難讀，真好似一個沒有謎底的謎面。詩句是這樣排列的：

機時得到桃源洞/忘鐘鼓轡停始彼盡聞會佳期覺仙/作惟女牛下星人/而靜織郎彈斗下/機詩賦又琴移象/觀道歸冠黃少棋

詩后還有提示，標明這是一首七言八句的螺旋半頂真詩，四十九個字要讀出五十六個字來，押“四支”韻，每句末字的半邊，讀成下句首字，讀法，從內(nèi)轉(zhuǎn)到外。游客們一個個面壁苦思，誰也無法解讀。女兒慫恿黟縣的游伴，你來讀，你來讀。黟縣游伴直往后縮，連連說他們那兒沒有這個。最終，還是由導(dǎo)游出來破了這個詩謎，只聽他不慌不忙地瑯聲誦讀：

牛郎織女會佳期/月下彈琴又賦詩/寺靜惟聞鐘鼓智/音停始覺星斗移/多少黃冠歸道觀/見機而作盡忘機/幾時得到桃源洞/同彼仙人下象棋

聽得大家連聲稱絕，真是妙極妙極，紛紛到碑前照著樣讀起來，讀通的人開心地笑了，沒有讀通的粘在詩碑前不肯離開。女兒不無揶揄地給黟縣游伴出主意，怎么樣，你們那兒何妨也搞—塊這樣的詩碑，—定能大大吸引游客。

過橋，山路越加陡峭，有流水瀑布，聲聲入耳，伴著林中小鳥的鳴囀，別是—番幽然情趣。再向上，便是清澈的“古桃花潭”。一泓碧水之上，山壁下有一幽深古洞，洞內(nèi)有泉水流出，洞旁有一石額，額上刻字，近前一看，正是“秦人古洞”。女兒高興得叫起來，秦人洞!急忙拉我上前。我見洞口也鐫有一副對聯(lián)：“秦時明月，洞口桃花”，很明顯是采集了古詩的成句。稍留心一下，即可看出對聯(lián)首字鑲嵌著“秦洞”二字。導(dǎo)游不失時機地又是一番宣傳鼓動，準備進洞了，大家準備好，進到洞里就是世外了。女兒懷疑，當年武陵漁夫發(fā)現(xiàn)的，就是這個洞么?洞很深，洞里有疑洞，迷離往復(fù)，煙嵐四合，黑漆漆什么也看不見。導(dǎo)游領(lǐng)頭率先進洞，不少膽大的游客也跟著鉆了進去，女兒膽小心怯，緊緊抓住我的手臂站著不動。還是黟縣的游伴有心，對女兒說，不用怕，我給你開路。他領(lǐng)著我們躬身在幽深的洞中迂回曲折地漫游，仿佛穿行在“不知何世”的時間燧道，走進遠古的歷史。先險后夷，待摸索到盡頭，眼前豁然開朗，只見蒼松滴綠，翠竹扶風(fēng)，田垅如梯，池塘如鏡，真好似走進一幅畫里。畫中有人，男男女女，卻不像是避秦之亂而來的古遺民，衣著皆十分現(xiàn)代，待看真切了，哈，原來都是跟我們一樣的游客。我忽然記起一副寫《秦人洞》的楹聯(lián)：“說甚神仙，看千年石洞開時，城廓人民，還是耕田鑿井；閱成今古，聽半夜金雞叫醒，興亡秦漢，都歸流水桃花。”

女兒對黟縣游伴說，你們那兒不是也有桃源古洞么?是呀是呀，說起他們那兒游伴立即活躍起來，我們那兒桃源洞口也有石刻對聯(lián)，什么“白云芳草疑無路，流水桃花別有天”；也有避亂“秦人”的“洞里人家”。說著他即拿出一紙宣傳品給女兒，女兒看了交給我，我一看，果然不虛，上面有南宋《方輿勝鑒》中記述黟縣的一段話：“在（黟)縣北，昔土人入山，行七日，至一穴，豁然，周三十里，中的十余家，云是秦人，入此僻地。”

女兒分明有許多想法，回頭問我，《桃花源記》不是一篇虛構(gòu)的文章么，怎么還真有這個地方?我笑道，旅游勝地嘛，這說明這篇文章的巨大影響力。女兒說，陶淵明在一千五百年前就能構(gòu)想出這么一個沒有君主統(tǒng)治、沒有賦稅徭役、人皆淳樸可親的理想樂土，太了不起了。他怎么會寫出這樣的文章?我說，了解了陶淵明的身世，你就能深一層理解這篇文章的內(nèi)涵。

我給他隨便講了講陶淵明。《桃花源記》這篇文章寫于他歸隱田園十六年后的永初二年。他生活的時代正是晉宋易代之際，統(tǒng)治集團荒淫丑惡，官場黑暗腐敗，賦稅徭役繁重，人民不堪動亂，國家瀕臨崩潰，他的一腔抱負壯志難酬，加之生性耿介，不愿卑躬屈膝攀附權(quán)貴“為五斗米折腰”，終于和污濁的現(xiàn)實社會決裂，毅然辭官而去，歸隱田園，躬耕僻野。當然，盡管他“心遠地自偏”，仍“猛志固常在”，自知無法改變他所憎惡的社會現(xiàn)狀，于是只好借助他的筆來抒寫情志，刻畫并追求一個與污濁黑暗社會相對立的美好境界，以寄托他的政治理想。《桃花源記》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產(chǎn)生的。它本是一首詩的序言，原題為《桃花源詩并序》，因序比詩本身更出色，后來人們便索性將序單列，作為散文留傳了。尤為可貴的是，作為“田園詩人”的陶淵明，雖然出身寒門，卻也是詩禮人家，祖輩父輩都做過太守，按說儒家有鄙視勞動的偏見，然而他竟能長期親自躬耕田園，日出而作，日落而歇，并以此為樂，這在過去，實在很了不起。也因此他寫的田園詩，真正地抒寫了農(nóng)人的感情，這是歷代一些“田園詩人”不可比擬的。也因此他的人品、文品，備受歷代文人所稱道。

黟縣游伴高興地說，是咧是咧，自打我們那兒披露了發(fā)現(xiàn)《陶氏宗譜》以后，引起了海內(nèi)外文人學(xué)士的廣泛興趣，到小桃源來旅游的人，一下子就多起來，歸總是陶淵明的影響。

隨后，我們—路登上天尊崖上的桃花觀。此觀乃桃花源的主體建筑，雄踞桃花山主峰，分山門、前廳、正廳三進。觀左為延至館，右為息機別館，躡風(fēng)亭，觀內(nèi)樓閣清秀，殿宇雅靜，大有清高之氣，亮節(jié)之風(fēng)。大廳里古今游人的楹聯(lián)、匾額甚多，壁上更有不少碑刻、文賦、詩詞。其中有一聯(lián)特別引我注目：“無怪倏焉而秦，倏焉而漢，但與君談笑移時，便成旦暮；看來何必有洞，何必有花，得此地棲遲畢世，即是神仙。”哦，原來到得此地，就是神仙了，不由使你會心一笑。其實，桃花觀與桃花源毫無關(guān)聯(lián)，因有了桃花源，才建此桃花觀，無非想告訴你，這兒才是真正的桃花源。女兒卻想不明白，既然文章純系虛構(gòu)，為什么硬要造出一個桃花觀來，不顯得太具實了，限止了人們飛馳想象，有違作者本意么?

我開導(dǎo)她，不必那么較真，自建起桃花觀以后，桃花源就不再是世外，加上一代一代現(xiàn)代文明的浸淫，早已不存在什么世外桃源了，留下的只是一個旅游景點而已。事實上，探究桃花源在何處，對大多數(shù)當代人已并無多大意義。我們能在這恬淡的田園風(fēng)光，淳樸的民俗風(fēng)情之中，讓整個身心融進大自然，化成一抹鮮綠，一絲清風(fēng)，與陶淵明的心靈息息想通，在秦人洞作一次象征意義上的神仙，不就已經(jīng)很滿足了么。畢竟，在現(xiàn)代，想遁世和歸隱的人，實在不多了。直說得黟縣游伴哈哈哈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