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的魯迅先生曾經寫過一句著名的話,他說世上本沒有路,但是走的人多了,便也成了路。這句話實在太出名了,我猜很多人大概從會寫字開始就將它抄到小本上時時拿出來溫習,并因此而相信世上無難事,只要肯走路。關于路,網絡時代的“但丁”則說,走自己的路,讓別人打的去吧。我猜這句話也同樣被許多人抄在小本上,不但稔熟于心還會時時拋出來用,恨不得讓所有人都看到自己腦門上明晃晃的三個字兒——“有個性”。
路的意蘊就是這樣深遠,幾乎所有與路有關的語言或文字總有著直擊人心的力量,而路的象征意義也總是在許多不同場合被使用、被解釋。有路必有人,路因人而精彩,因為路是人走出來的;即使是相同的路亦有不同的走法,因為走在路上的人是不同的,于是不同的人使得路有了不同的精彩。這是將上述兩句話合而為一所能得到的推論。而一本《通往斯德哥爾摩之路:諾貝爾獎、科學和科學家》讀下來,我越來越相信,此書作者、來自匈牙利的化學教授豪爾吉陶伊多半會成為魯迅先生與但丁的異國知音。
自1901年首次頒發,在百余年間,諾貝爾科學獎走過了激動人心的年代,也見證了科學與政治的恩怨,更讓那些常常遠離公眾視野的科學家們成為每年10月與12月的焦點。所有的故事皆因人而展開,也正是因為有了這些走向斯德哥爾摩的人們,便也有了“通往斯德哥爾摩之路”。不過,假如因此而將此書視為一本“諾貝爾獎獲獎指南”并想要從中找到如何以盡可能快的方式與途徑獲得諾貝爾獎,那么閱讀的結果無疑將是令人失望的。因為當作者以300余頁的篇幅講完了諾貝爾獎得主們精彩的人生片段之后,在正文的倒數第三頁寫道:“通過調查諾貝爾獎得主走過的不同道路,還有一個教訓必須知道,那就是不存在得獎的終南捷徑?!?/p>
也許這本來就是一個并不需要更多解釋的結論,如同所有其他領域的成功并無獨門秘笈可言。不過,這部關于“通往斯德哥爾摩之路”的書并不會因此而失去意義。該書以一種積木式的結構,從各個不同角度呈現了諾貝爾獎得主的科學人生,從走上科學研究之路,到做出發現的那些重要時刻,從科學工作的氛圍環境,到前輩同行的影響,從對獲獎的預期與揭曉之后的如愿或失望,到獲獎對個人生活的影響,作者以問題結構全篇,并以其通過訪談與文獻查閱所獲得的大量資料來對這些問題逐一進行解答。作者在此書中想要做的不是歷史學或社會學的研究,而更多的是“關于個人的描述”,這一角度要歸因于作者本人的職業身分與學術興趣,他是一位化學家,作為科學研究與發現的親歷者,他顯然會更關心也更樂于在此書中展示那些“具有決定性的時刻,這些時刻既引領科學家們的事業走向諾貝爾獎,也引領隱身于當代諾貝爾獎項之后的科學自身向前發展”。從這種意義上來說,將此書視作“一位科學家眼中的科學”其實并無不可。按照作者自己的說法,他希圖以此書實現的目標是“讓科學、科學家和諾貝爾獎走近公眾”。雖然不能指望僅憑一本書就讓科學與科學家成為公眾視野的明星,但是正如諾貝爾獎令科學與科學家成為公眾話題一樣,這部圍繞諾貝爾獎展開的書中有頗多內容將會成為這些話題中最出彩兒的片段,而這正是“讓科學、科學家和諾貝爾獎走近公眾”的最具體表現。
1980年,諾貝爾化學獎得主吉爾伯特的研究領域橫跨理論物理學與實驗生物學,同時他還是一位出色的企業家。如此豐富的經歷也許會被許多人歸結為精力充沛與超強的學習能力,也許這兩者都是非常重要的,但在吉爾伯特自己看來,他更愿意將如此種種歸功于接受廣泛教育的好處,而他自己的經歷可謂現身說法:他獲得諾貝爾獎的發現DNA序列測定,就是因為在某個時刻,他知道了DNA中糖的某個小知識。很難準確地指出他是怎么碰巧知道的,但是“了解足夠多的關于世界的零星小事”而不是將視野局限于自己所研究的一隅,這對于科學家而言實在意義深遠。愛迪生曾經有言:作為一個發明家,需要知道所有表面上沒有任何關系的關于世界的聯系。事實上,這種“表面上沒有任何關系的關于世界的聯系”所構成的才是完整的世界圖景吧。于是也就很容易理解吉爾伯特的主張,他提倡大學教育主要以哲學、心理學和文學為主,而不要那么關注化學、物理學和數學。
如果說廣闊的視野讓吉爾伯特邁出了走向成功的決定性一步,那么對于1977年諾貝爾化學獎得主普利高津來說,其廣泛的涉獵似乎從他進入科學領域之時便注定了他與成功的緣分。受到家庭的熏陶,他的閱讀生活開始于對考古學與歷史學的學習,后來又對哲學發生了興趣。當他進入大學讀書時,每個人都說那時候不適合成為哲學家,于是他又開始了對化學與物理的學習。時間是哲學家們所熱衷的問題,但同時也是一個科學問題。不過當他同時具有了哲學與科學的雙重背景之后,他“非常驚訝地發現在哲學和科學中,時間意味著非常不同的東西”。于是,盡管他的物理老師對他解釋說,時間的問題已經被牛頓解決了,并且由愛因斯坦徹底完成了,沒有什么可以再尋求的人,普利高津卻決定把他的一生奉獻給理解和解決這個矛盾。
在豪爾吉陶伊看來,“要了解問鼎諾貝爾獎的復雜性,僅僅了解諾貝爾獎得主是不夠的”,為此,他在書中專門以一章的篇幅來談論“未獲獎者”。這樣的做法不僅可以使讀者從另一個角度理解這條“通往斯德哥爾摩之路”,未獲獎者們對于未獲獎之事的態度亦具有啟發意義。
1974年諾貝爾物理學獎兩位得主之一的休伊什,其獲獎是有爭議的,因為他的前研究生喬斯林·貝爾并未一起獲獎。1967年,喬斯林·貝爾還是休伊什的一名研究生,正是她在分析射電望遠鏡每天長達20多米的記錄紙時觀察到一種奇怪的脈沖信號。同年11月,他們利用新安裝的快速記錄裝置探明這個射電源在狐貍座方向,脈沖周期為1.33730109秒。休伊什認為,他們正在觀測的是一種“脈動的恒星”,又稱“脈沖星”。脈沖星的發現使休伊什于1974年獲得諾貝爾獎,但貝爾則被遺漏在獲獎者之外。多年以后的1993年,諾貝爾物理學獎被頒發給發現了一種新型脈沖星的泰勒與赫爾斯,而貝爾則受邀出席了頒獎典禮。那一天,物理學獎評獎委員會的現任秘書安德斯·巴拉尼告訴貝爾說,她也應該分享1974年的諾貝爾獎,并給了她一個小的諾貝爾獎章的復制品。巴拉尼告訴她,“這是我最多能做到的了”。關于這位被諾貝獎遺漏的發現者,豪爾吉陶伊這樣寫道:“盡管貝爾沒有以身居諾貝爾獎得主名單之中的形式被記載在科學史的書籍中,但是她會由于她的發現以及諾貝爾獎對她的遺漏而出現在那些書中。今天當問她是否因為沒有獲得諾貝爾獎而難過時,她的回答是:‘為什么我應該悲傷呢,我成就了一番沒有諾貝爾獎的事業?!?/p>
讀到這一段的時候便聯想到了去年4月間貝爾的中國行。其時,貝爾應邀在北京天文館做了一次報告。她在那次接受北京媒體訪問的時候曾被問及是否因為沒有獲得諾獎而感到遺憾的時候,貝爾說:“沒有獲獎,我一樣也很好,很輕松。沒有獲得諾貝爾獎,我才更有獲得其他獎項的喜悅。因為如果獲得了諾貝爾獎,就沒有獲得其他獎項的意義了……”盡管當時有人曾評論這個答案太像一個標準答案,更讓憋足了勁兒等著看好戲的人感到沮喪,但我卻更愿意將這個回答視作一種率性的表達與淡定的態度,并且因此又對貝爾老太太增加了許多好感。
除了諾貝爾獎得主與未獲獎者的故事,書中一些很少為人所知的關于獲貝爾獎的錯綜復雜內情的介紹亦成為此書吸引人之處。對于此書,作者曾坦言:“我在寫這本書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就像其他人一樣敬畏諾貝爾獎。當我了解到諾貝爾獎獲得者的事業的細節,知道他們贏得諾貝爾獎的一些曲折之后,我偶有的幻想破滅之感也得到了補償……”
——對于一位以發現為事業的化學家來說,發現本身所帶來的快樂永遠是如此直接;而對于路上的行者而言,行走本身就是意義,至于下一站斯德哥爾摩抑或其他,其實已經不那么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