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公故事在流傳過程中積淀了民間社會對法律的理解和情感。包公故事在近年來興起的“戲說歷史”的熱潮中,被粗制濫造的電視劇再加工、再破壞。帶有膩人的港臺味的偶像明星所演繹出來的包公形象,不倫不類、滑稽荒唐、俗不可耐。這種商業化的文化垃圾無疑是對民間記憶的一種破壞,而在泛濫于各種媒體的時評中,“法治”這個詞也日益被庸俗化,青天情結被打上“人治”的標簽,而成為一種禁忌。小說《新星》主人公李向南的原型呂日周的長治之治,就被一些評論者以“人治”的罪名加以貶抑。這種精英立場與底層百姓的價值選擇明顯發生沖突。底層百姓在遇到冤屈的時候,總是寄希望于體制內解決。制度的變遷是緩慢的,個人的不公正對待則是火燒火燎、如置身于倒懸之中。在封建專制背景下,包公既要維護皇權,又要伸張正義,所以,他極力謀求天道、民意和法律的協調。可見,包公故事不僅是一種文學敘事,更是一種法律敘事,體現著傳統中國人的法律思想、法律意識、法律心態和法律情感。
民眾對法律的理解總是從具體的生活境遇展開的。他們對法律智識人士的信賴并不建立在理論思維和學術邏輯上面,而是看這些運作司法權力的人能否將民間的情理納入政治權力的認同視野中。包公故事之所以深入民心,是因為它不是用法言法語匯集的法律智慧大全,而是它蘊含了民間對法律的想象、訴求和意義分析。公平和正義是一個體驗性很強的東西,難以格式化、標準化。秋菊所尋求的那個“說法”,只有她自己才能清楚。學者蘇力發現專業化極強的司法在與鄉土社會的地方性知識相遇后,法律修辭不得不屈從于習慣和民眾的感受。基層法院在工作報告中可以完全按照上級法院的口吻說話,可是,在實際司法運作中,基層法官必須掌握充分的鄉土生活經驗,并且將之與國家權力意求有機結合,才能夠“擺平”糾紛沖突。包公司法成功的關鍵也在于此。雖然中國古代法律作為一種倫理法律與現代法律模型有很大差異,但是,它們同樣都是國家法,出自統治階級,出自精英知識分子。制度安排下的“意義網絡”與百姓法律心態之間的沖突不言而喻。在“十里不同俗,百里不同風”的鄉土社會,有著不同的習慣法知識系統,但是,在包公崇拜上卻出奇地一致。包公故事作為一種集體記憶沉淀在傳統文化之間,雖然版本不同,敘述方式不同,劇種曲調不同,但是人們對清廉官吏為民懲惡揚善的理想卻是共同的。
傳統中國人把阻卻通往正義的道路的障礙歸結于貪官身上,這似乎是一種淺見。近年來清官文化的批判者恨不得把清官描繪成阻擋歷史進步的絆腳石,因為正是他們的兢兢業業、勤勤懇懇、清廉如水才延續了封建專制的壽命。這種荒謬的說法是不堪一擊的,它不僅否定了人在現實環境里的真實要求,而且也無形中陷入了“制度萬能”和歷史幻想的誤區。錢穆說:“歷史上沒有歷久不壞的制度。”所以,我們必須用辯證的眼光考察歷史,輕易地否認每一種制度、每個人的選擇在特定歷史情境下的合理性都是非理性的。從《宋史·包拯傳》到戲曲小說野史筆記,包公故事被民間話語不斷地改寫,這里面隱含著民間向司法權力發言的一種精神需要。在官府的話語霸權面前,小民百姓的聲音被大大遏制。他們本不愿動官,但被逼無奈時便跑到衙門口擊鼓鳴冤,在希求得到司法救濟的同時,又心懷對貪官污吏、官官相護、葫蘆僧判斷葫蘆案的恐懼,司法的不確定性給百姓造成心理上的無所適從,而包公則成為一個心理安全閥。平民百姓在包公故事的敘述中獲得了對公平正義的想象性滿足,雖然,包公作為帝國政治秩序和立法秩序的忠實維護者,其在民本關懷上的努力是有限的。包公的魅力在于修補和變通中賦予法律文本以生命和力量。培根在《論司法》中說:“我們知道法律體現著正義,但這也要人能正確地運用它。”包公的意義不僅僅在于他的為人正直、品德高尚、清廉如水,更在于他能夠明察秋毫、用法律來解決世俗現實中的種種實際問題,既是個清官,又是個能法之士。包公故事中對刑訊和酷刑大加渲染,喝堂威、驚堂木、刑杖、夾棍等所制造的森嚴氣氛,不能不說是敘述者在特定心理情勢下的一種工具化演繹。藝術化作品與官方正史、檔案文牘所呈現的是截然不同的“真實”。包公故事所負載的是一種理解的真實。底層百姓對法律的閱讀、理解和接受是真實的,這種真實常常被遮蔽和忽略,因為他們難以成為法律的內在參與者。按照法家的觀點,民眾只是被治理和控制的對象而已。“故治民無常,唯治為法。”(《韓非子》)在包公故事的流變中,民間的敘述者扮演了虛擬的司法官的角色,所謂的“包公”斷案在很大程度上是民間的司法想象。所以,我們不必在法律技術上對包公戲有過多的苛求。
民間對包公的神化近乎登峰造極,諸如“日間斷人,夜間斷鬼”等等。正義愈匱乏,弱者越是需要心理補償,越是想入非非,他們企盼有一種超乎尋常的力量來幫助他們實現公平正義。從這個角度切入,我們就不難理解包公故事中的夸張成分。有學者斷言:“法治從來不是、也永遠不會是最理想的統治方式,它只是人類在尋求秩序過程中反復權衡的一個結果。”包公崇拜本身就是一種功利行動,是實用智慧和世俗聰明的集聚。道德完美、品格高尚而且無所不能、神通廣大的“青天大老爺”不過是弱者的幻想而已。包公崇拜與法律信仰相去甚遠。從包公故事中探求現代法治精神顯然是可笑的。在包公的斷獄中,法律對話的成分很少,更多的是一種罪與罰的因果報應,包公不過是一個催動者、落實者、制裁者而已,所謂“萬事勸人休碌碌,舉頭三尺有神明”。包公故事的不斷復制與改寫源于民間對公共權力特別是司法權力的失望。包公故事的終結是回歸常識和理性的標志。靠“黑臉”來摧折權貴、靠“青天”來為民作主,是極其微弱和迷茫的。在一個“劣幣驅逐良幣”的體制下,連清官自身的存在本身都是一個問題。細民百姓心中的“好人一生平安”的祈禱并不能產生一個清官生長機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