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說文解字》的釋義,有許多找不到文獻材料的印證。對此,或以為許慎解的是“字本義”,與其所記錄的文獻義無關。文章從漢字制造義原為顯現其所要記錄之語詞義的表意性出發,闡述字的造義與所要記錄之詞義的相關性,復借“文字者,經義之本”這個許慎本人分析字的造義以明文獻義之本源的編書宗旨,論證這類釋義似可從專義與通義兩層讀之。專義即制造義,通義即文獻義之本之源,《說文解字》的這類釋義是藉字的制造義以明文獻義的本源。還探討了一些相關的理論問題。
關鍵詞 《說文解字》 釋義 專義 通義 制造義 本源義
一
對《說文解字》的釋義,往往須作兩層理解,既應明白其專義,尤應明白其通義。本文所謂《說文解字》釋義中之專義,是指義界較為狹小的那層意思,而其釋義中之通義,是義界較為寬泛的那層意思。有趣的是,《說文解字》的釋義行文并不將這專義和通義清晰分述,而是渾而言之,因而使人生出許多誤解,進而又生出一些似是而非的理論。為了將這許慎從未明言的《說文解字》釋義奧秘揭示得明白,姑將這種釋義法名之曰:專義通義渾釋法。
《說文解字#8226;頁部》:
碩,頭大也。從頁,石聲。
解形的后半部分置之不論,單就釋義“頭大也”而論,若不將專義通義渾釋法了然于胸,讀者必會僅從字面理解得一層意思,若以專義通義渾釋法讀之,便會讀出兩重意思。其一:乃義界較為狹小的頭之大的意思;其二:乃義界較為寬泛的一般之大的意思。相與比較,作為古代辭書之一的《爾雅》就沒有這種釋義法。《爾雅#8226;釋詁》:“碩,大也。”其釋義僅就一般之大的意思為“碩”字作解,而無頭之大的意思。
又,《說文解字#8226;皿部》:
盈,滿器也。
讀時亦當這般理解:“滿也”,為“盈”之通義;“滿器也”,為“盈”之專義。因而,從理解上當讀作:“盈:滿;滿器也?!薄稜栄拧肪蜎]有這種釋義法。《爾雅#8226;釋詁》:“溢,盈也?!眱H以“溢”、“盈”互釋。若《說文解字#8226;水部》則謂:“溢,器滿也?!薄墩f文解字》將“盈”、“溢”皆釋作器滿,可見其體例的前后一貫性,與《爾雅》的釋義法確有區別,而其區別尤在于其將字之通義渾于專義中加以表述。
二
《說文解字#8226;晶部》:“參,商星也?!眳ⅰ⑸瘫臼遣煌畠尚牵瑢θ绱顺WR許慎能不知乎?因而,他以“商星也”釋“參”讓人無法理解。好在前人已悟得許書有沒有明言的連篆讀法之體例,即將被釋字“參”與釋義之“商”連而讀之:“參商,星也?!庇谑?,此類令人費解的釋義便辭通義順。同樣的道理,飽學之士如許慎者,必不會不知道“碩”字在他以前的書面語言資料中只有一般的通義:大;而未見狹小的專義:頭大。那么,他何以要將“碩”釋作“頭大也”?若不悟許書之專義通義渾釋法,只能以《說文解字》是一部專解漢字字形的著作為理由作答。如“碩”的形符為“頁”,“頁”是人頭的象形,為解字的組合,故釋“頭大也”。他如“盈”的形符為“皿”,“皿”是器皿的象形,為字形的構成部分,故釋“滿器也”。
將《說文解字》視為僅是說解漢字字形的文字學著作,在理論上有許多說不通的地方。首先,許慎不僅首創了部首編排法,而且也是在辭書編纂中建立以例證義、義例相應之原則的開山之祖,在為字釋義時每每用書面語言資料作印證。如《木部》:“楹,柱也。春秋傳曰:‘丹桓宮楹。’”《人部》:“倌,小臣也。詩曰:‘命彼倌人?!蹦敲?,一個首建以例證義、義例相應之原則的辭書編纂家,在釋義時怎會莫名其妙地不述有例可證之義,反卻只釋無例可證之義?其次,許慎在書中特別指出自己編纂這本辭書的目的:“文字者,經藝之本,王政之始,前人所以垂后,后人所以識古?!币簿褪钦f,他對文字的分析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目的是借文字的分析以正本清源,從根本上把握每一字所寓之義,來明白前人經藝所記。既然懷有如此目的以編纂《說文解字》,又豈會自違其旨,不述有經藝故籍可證之義,反以無經藝故籍可證之義為義?
三
如上所引,許慎在《說文解字#8226;敘》中曰:“文字者,經藝之本。”這句話含有一個十分重要的意思,即許慎認為文獻資料中各種顯現出來的語詞義,都應從記錄其詞義的文字中獲尋其本源,并用此本源去理解經藝中顯現之詞義。將許慎的這句話為綱,我們就可以明白《說文解字》在釋義時何以有專義通義渾釋法了。
還以“碩”字為例。《詩經#8226;小雅#8226;大田》:“既庭且碩?!编嵭{:“碩,大。”大的意義屬形容詞義,形容詞義表現的是事物的性狀,非依附于事事物物不能體現,作為表意的漢字,為從字的構形中表意,非借實實在在的事物不可,于是便有了“碩”字之造。雖然“碩”字的聲符為“石”,聲中有義,“石”聲中原就有大義(如《吳子#8226;圖國》“拓地千里”中“拓”從“石”聲便有使大義),但僅一個聲符“石”無法于字的組構中顯現大義,便為它加個形符“頁”。因為在人體上,最為突出而讓人覺其大者乃是腦袋,而“頁”字正是它的象形,加上“頁”書作“碩”,則大的意義于形便有所附麗。然則,“碩”字雖以表腦袋的“頁”為形符,但其字并非專為頭大而造,也是以頭的大為附麗以顯一般意義上的大。不能設想制造“碩”字之初,尚無泛指之大的概念,而須從頭之大引申得之,相反,泛指之大的通義乃是“碩”字字義之本之源,而頭之大的專義僅是“碩”字之所以制造成如此之形的造義。
如前所闡述的,再將許慎自敘“文字者,經藝之本”來對照“碩,頭大也”的釋義,我們就應按許慎本人的說明去理解,他的“頭大也”的釋義,實在是要告訴讀者:“碩”義之本之源乃是大也,而造字時借頭以明大義。也就是說,在許慎看來,“碩,頭大也”雖只釋了字的造義,或謂字的狹小的有所附麗的專義,但字的本源義或謂之字的寬泛的一般意義的通義也便釋然其中了。許慎認為,字之造義(即專義)既明,則此字之義的本源義(即通義)雖不言而在其中矣。
再以“盈”字為例。“盈”字所記詞義之源,本謂“滿也”、“溢也”,此乃形容詞義,為表其義,漢字不得不借助于器物盛滿則溢的具體之形,將字形從“皿”字,但是,《說文解字》將“盈”字釋作“滿器也”絕非僅僅釋解這層意思,實在是欲借此造義專義以明本義通義“滿也”。此說可從《說文解字》自身找到依據,《說文解字#8226;水部》:“滿,盈溢也?!逼洹皾M”字之義乃借“水”旁以顯現,釋義“盈溢也”雖用從“水”的“溢”以明其造義專義在于水的滿,但“盈”卻包含甚廣,非僅指水。故而,“盈溢”之釋,既含水之滿的造義專義,也有借此以明本義通義“盈也”的意思,可讀作:“滿,盈;盈溢也?!?/p>
四
歷來讀《說文解字》者,往往惑于找不到書面例證來證明許慎對字的釋義,便將此類釋義名之曰“字本義”,似乎一名之為“字本義”便可以與該字在文獻語言中顯現之義無關,這實在有悖于漢字之藉字形以顯現語詞義的表意性宗旨。要說“本義”,便應有引申義,但字是無所謂引申義的,因之也就無本義可言;只在分析語詞之諸多義項時,才可有本義與引申義之區別。漢字之所以給人有“字本義”和字之“引申義”的感覺,原是由于將字所記錄的語詞義當作字義來看待。當然,一般地來說,字義和詞義可不必區別,但是,嚴格地講,一個字其實只能也僅僅只具備兩類義:一是為顯現其欲記錄之詞義而借字形作文章的制造義,一是純借已有之字的音來記錄同音詞之義的假借義。除此兩者,別無他義。如“碩”字,在造字之初,聲符“石”所表之音在有聲語言中即寓大義,再將此義附麗于形符“頁”,則終在字的形體中顯現大義于頭大之中。那么,“頭大也”作為字的造義,從創造出該字之初便被定格,再無變動,也再難變動。至于若何晏《景福殿賦》“宏儒碩生”之博學義,乃是“碩”字所記錄之語詞義在使用中的引申,與“碩”字的造義無關;以字而論,“碩”還是那個將所要記錄之語詞義的大義籍“頭大也”顯現出來的那個字。
從“字本義”之于理論上難于成立出發,則“碩,頭大也”之類的釋義,只能理解為釋的是字的造義。那么,復從許慎的欲借字形分析以明經藝之本的宗旨出發,這類釋義,又豈能被視為與用該字所記錄之文獻語言的語詞義無關呢?因而,對《說文解字》中諸如“碩,頭大也”、“盈,滿器也”之類的釋義,只能作兩層理解:一為制造義,即義界較為狹小的專義;一為本源義,即義界較為寬泛的通義。其釋義乃借專義以明通義,借制造義以明本源義。因而,也可以如此認為:這些字在后世記錄語詞時所發展出來的諸多引申義,并非從字的制造義引申而來,乃是由字的造義中所得以顯現的詞的本源義引申而來。
總之,《說文解字》中“碩,頭大也”之類的釋義,務必以專義通義渾釋法讀之,方符合許慎編纂《說文解字》的宗旨,方能用《說文解字》作工具書,幫助我們在閱讀古籍時尋解詞義,也方能為某字所記錄之諸多引申語詞義探溯它們的本源義。
最后要說明的是,《說文解字》在釋義時并非全用專義通義渾釋法,在類似的釋義中,也有采用專義通義分釋法者。如《刀部》:“初,始也;裁衣之始也。”其中,“始也”釋的是通義,“裁衣之始也”釋的是專義。通義固然是有文獻資料可征的“經藝之本”,專義卻闡發了該字之所以能顯現通義的造義,即如何在從刀從衣構字中表發“始也”的造形考慮。不過,這又告訴讀者:釋文中之對專義的表述乃是通義的注腳,切不可單從一層意義上去理解,尚須由之明了其欲顯之通義。
(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所 200234)
(責任編輯 葉玉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