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源》憶舊

摘 要 本文追憶20世紀80年代初《辭源》修訂版審訂階段的人與事，重點描述吳澤炎、劉葉秋、黃秋耘、顧紹柏幾位在《辭源》修訂版審訂階段的所言所行。

關鍵詞 《辭源》修訂版 審訂 商務印書館

我第一次知道中國有《辭源》這部書，是在1943年秋我上初中三年級的時候。課余讀魯迅的《而已集》，第一篇《黃花節的雜感》就提到了《辭源》。魯迅查閱了《辭源》“黃花岡”的釋文，感到不滿足，認為并不能于他有所裨益。而在我這個14歲的少年看來，卻覺得那釋文很新鮮，很實用。我很快從父親的遺物中找出了一套《辭源》戊種本，從此就喜歡上了，且結為終生伙伴。

1979年4月，我從江西南昌市灣里一中借調到北京商務印書館，參加《辭源》（修訂本）的審訂定稿工作。“借調”二字，后來還印在了《辭源》（修訂本）署名頁上我姓名的后邊，加以括弧，為中國出版物上所僅見。

《辭源》出版于1915年，《辭源》續編于1931年出版。《辭源》的修訂工作開始于1958年，修訂稿第一冊于1964年出版，后因故中輟。1976年，經國家統一規劃，由廣東、廣西、河南、湖南四省區協作，擔任《辭源》的全面修訂工作。我到商務時，《辭源》（修訂本）已開始進入審定階段。

這時商務印書館的辭源組由二十余人組成，商務印書館工作人員與外地人士各占一半左右。記得來自四省區的有：廣東的黃秋耘、黎敏子和謝拼，廣西的盛九疇和顧紹柏，河南的張珩和王鴻蘆，湖南的劉晴波、張應德和胡昭镕。他們旅京的時間長短不一，其中歷時最長的是黃秋耘、顧紹柏和王鴻蘆三位。

辭源組設在王府井大街36號四樓，有辦公室五間，每間約十五平方米。書多人眾，躋躋蹌蹌。藏書最富的一間辦公室，兩排書架之間，寬不盈尺，人在其內，只能面對一邊，如欲取身后之書，須側身而出向后轉，再側身而進才行。此之謂“拳打方寸之地”。人數最多的一間辦公室，有五套桌椅三架書，外帶一張單人床，剩下的空間就不多了。坐在臨窗的人進出時，鄰座的人須起身避讓，而仍目不轉睛于百家之文。王鴻蘆女士即下榻于此。她黎明即起，將辦公室義務灑掃揩抹得一塵不染，每天給大家一片清新。她長年如此，像行云流水那樣自然，以至于感謝的話我們都不曾說過。來自河南出版界的王大姐，審訂《辭源》時目光炯炯，灼見迭出，同時亦不忘組稿。幾年后，即有多部書稿在河南相繼出版，其中包括劉葉秋先生的《孔尚任詩和桃花扇》，趙克勤先生的《古漢語詞匯問題》，顧紹柏先生的《謝靈運集校注》以及我的《庾信選集》和《唐才子傳》校注本。此是后話。

辭源組的辦公桌椅，大約不滿二十套，因此有的人審稿，有時就只能見縫插針打游擊了。相對年輕的張珩先生，性格爽朗，聲如洪鐘，工作勤謹，作風特艱苦樸素，坐在一只上架取書時墊腳用的小木箱子上，以膝蓋為桌子，審改稿件。

那時的王府井新華書店，離商務印書館僅一站路，郵局則只有半站，位于二者之間，故買書寄書都很方便。來自廣州師范學院的黎敏子老先生，20世紀30年代在《新詩》月刊上發表過不少詩作，還翻譯過惠特曼的《草葉集》。他博覽群書，厚積薄發，審稿時如老吏斷獄，舉重若輕。他交游廣闊，幾乎每天有來信，多至數封時則笑稱曰“豐收”。他每天晚上多忙于回信；代友人買書寄書，兩三日必有一次。來自廣西農學院的顧紹柏先生，時正值盛年，體魄壯實，工作時虎虎有生氣，心細如發絲。他買書毫不手軟，在他床前方桌上，新買的古典文學書堆積如小山。他后來轉入廣西社會科學院文學所，以研究劉宋山水詩人謝靈運著稱。我受他們的影響，在“借調”期間，亦頗買了一些書，滿載而歸，至今受用。

供辭源組就近參閱的古籍資料，堪稱猗歟盛哉！典籍凡經史諸子，應有盡有；集部書及類書、叢書、工具書，大體具備。部頭大者如《古今圖書集成》、《學津討原》、《四部叢刊》、《百衲本二十四史》、《叢書集成初編》、《說文解字詁林》和日本《大正新修大藏經》，小至各種單行本，還有配套成龍的引得和通檢，以及商務自編的名家詩句索引卡，并陳列待用。山高海闊，書香滿屋，此樂何極！辭源組諸人徜徉于其間，吸納著靈氣如蘭，別有天地非人間，彼此相處特融洽。

1979年7月，作為國慶獻禮書之一，《辭源》（修訂本）第一冊正式出版發行。9月27日，商務印書館假建國門外國際俱樂部召開《辭源》（修訂本）第一冊出版座談會，會上陳列著《辭源》（修訂本）第一冊及早期《辭源》的甲乙丙丁戊種本。座談會由商務印書館總編輯兼總經理陳原主持，他幽默風趣，雍容大度，彬彬有禮。出席座談會的有學術教育界人士三十多人，看上去都有一把年紀了。葉圣陶、張友漁、胡愈之、白壽彝、王力、呂叔湘、陳翰伯、任繼愈、王子野、吳澤炎、黃秋耘等相繼發言，洋溢著一股濃濃的學術空氣。

葉圣老須眉皆白，由其長子葉至善陪侍，與呂叔湘先生一同坐在上首正中的長沙發上。葉老以“三從四德”為例，說明《辭源》的條目應講究源流并重，脈絡分明。他慢條斯理地說：“三從四德”這一條，先作一些解說，然后舉《元曲選》兩句為書證，總覺得言不盡意，意有未盡。格末“三從”是何時開始出現的？格末“四德”又始見于何時？都需要查查清楚，敘寫出來。格末“三從四德”四個字連用，是不是直到元朝時才正式開始？能不能再提前一些？也需要查查清楚，有個交代。總之，把源流理順就好了。

王力教授充分肯定了新《辭源》的體例比舊《辭源》詳審多了；同時輕言細語地指出，新《辭源》體例亦尚有可商之處，例如“某，通某”的格式，就還值得推敲。一種是“亡，通無”，“佛，通弼”，“坑，通岡”之類，這是可以成立的，因為二者是通假關系。另一種是“共，通供”，“反，通返”，“大，通太”之類，這恐怕難以成立，因為二者是古今字的關系。古今字不是一個平面上的東西，當著“共、反、大”等古字通行之際，“供、返、太”等今字（后起字）尚未產生。既然其時后者尚未產生，前者又怎么可能跟它相通呢？

這次盛會，丁聲樹先生、魏建功先生因故未能出席。丁先生身體欠適，幾天后便住了院，綿延病榻者十年。魏先生未能成行，據說是由于北大以為商務會派車子接，而商務則以為北大會派車子送之故。魏先生1980年2月18日駕鶴西去，大約一個月以后，始見《光明日報》第四版登有超短訊一則。

陳原總編輯對《辭源》修訂工作非常重視和關心。他的一些“個人想法”，對于辭源組來說，既是興奮劑，又是鎮靜劑。他認定：編詞典的活兒不是人干的，是神干的，是圣人干的；沒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精神，誰肯來編詞典；編詞典最終還是要依靠專家；不排除“左”的干擾，不去掉緊箍咒，詞典的質量就沒有保證；詞典光圖快不行，欲速則不達。

經常具體負責《辭源》修訂工作的，是三位年高德劭的前輩。

一位是商務印書館副總編輯、資深編輯出版家吳澤炎先生。吳老因患腦血栓，名義上只上半天班，實際上他每天上午都是提前到館，推晚下班。中午時，我們從四樓到一樓食堂買好飯再端上樓的途中，才見他拎著草籃，拄著拐杖下樓而去，草籃中裝滿著待審的《辭源》修訂稿，那便是他下午和晚上在家要干的活計了。吳老每隔三五天，便要發一次“通報”，讓大家傳閱。“通報”由《辭源》某一條目修訂稿的審改原件和關于為何要如此審改的文字說明組成，其中有情況、有分析、有見解、有過程、有結果，真正是專把金針度與人，讓大家看了以后能舉一反三，在潛移默化中領悟到哪一類條目該怎樣審改，這比什么樣的規定條文都管用。吳老一輩子勤于讀書，勤于札記。在他那坐落于騎河樓的寓所中，書房的書架上擺滿了歷代要籍和許多卡片屜。卡片屜用廢舊木板制成，卡片全部是利用印制書籍封面時切剩下來的邊料，比一般卡片要窄些。張張卡片上娟秀整齊的字跡，皆吳老所書。有一家編輯單位，專程從外地來京拜訪吳老，關注到這套卡片。這套卡片已用于《辭源》修訂本者為數較少，大部分尚未開發利用，但吳老以為，學術者社會之公器，因此毫不遲疑地把全部資料卡片無償地提供出來，讓他們拍照以去。

另一位是廣東出版事業管理局副局長、作家、文藝批評家黃秋耘先生。辭源組在四樓，黃老在五樓辦公，經常會下來走走，同大家交談工作和生活上的問題，并及時設法解決。黃老審讀《辭源》修訂稿，多從宏觀上把握，所改動之處，著墨無多，而皆為關鍵性詞語。在一次茶話會上，黃老曾笑稱，讓他來編審《辭源》，是“歷史的誤會”。我們則覺得，這是時代的需要和歷史的巧合，《辭源》修訂稿正需要有一位像黃老這樣的宏達之士，從政治、社會、文化等角度，對全部條目進行通盤的審視和掂掇，以提高其整體質量和文化品位，而這對我們來說，則是心有所欲為而力有所不足的。黃老經常會收到各編輯部贈閱的文藝期刊，業余時隨心瀏覽，對文藝新人特別留意，女作家張潔就是由黃老著文贊譽其作品而開始蜚聲文壇的。

還有一位是商務印書館編審、字詞典專家劉葉秋先生。劉老在商務用的是本名劉桐良，葉秋乃其字。我借調到商務不久后獲悉劉桐良即劉葉秋時，立即想到十多年前閱讀過的他的《中國的字典》與《中國古代的字典》二書，一股敬佩之情便油然而生，同時又倍感親切。劉老學問淹博，腹笥極豐，非常人所能及。為紀念“五四運動”六十周年，媒體重新發表了蔡元培1919年5月8日辭去北大校長、次日清晨離開北京時留下的啟事，其中有“殺君馬者道旁兒”一語，許多人都不理解，亦不知出于何典，是劉老及時查到此語乃出于東漢應劭《風俗通》，滿足了各界的喁喁之望，并隨即編成條目，補入《辭源》（修訂本）第二冊。舊《辭源》“氣樓”條引《十國春秋#8226;盧絳傳》：“更躍倉檐，自氣樓入倉中盜米。”修訂稿將出處增益為：清#8226;吳任臣《十國春秋#8226;五代南唐#8226;盧絳傳》。稿紙右側卻注了“無書未查”四字，修訂者將矛盾上交了。按《十國春秋》一書，至1983年12月始有印本，故此時商務亦無法找到。雖知《四庫全書》及《四庫全書薈要》中有之，然難于借到此二書。當大家無計可施之際，是劉老及時提醒：是否可試查一下馬令或陸游的《南唐書》？結果當真在陸書中查到了此語，不但核實了書證，而且將書證時間從清朝提前到了南宋。劉老常樂于幫助和扶掖后輩，辭源組諸人多受其益。我的一篇論文《前進的腳印——〈辭源〉修訂工作的實踐》，就是在吳老的通盤籌劃下，經劉老從容點撥后，撰寫而成的（載于《辭書研究》1981年第4期）。

《辭源》修訂的成功，也是社會大協作的結果。在定稿過程中，凡涉及民族、宗教、外交等方面的條目，皆隨時由專人分送各有關部委審閱認可或酌情改動，以期在政策上與中央保持一致。在定稿過程中，還注意廣泛征求和吸納學術教育界專家的意見，以期能集思廣益。語言研究所丁聲樹先生除對部分條目用紅鉛筆標記當改之處外，并以書面對字形、字音、書證的校勘和斷句諸方面提出了概括性的意見，具有普遍的指導意義；孫德宣先生對部分條目是用鉛筆改的，并聲明“如認為不妥，請擦掉”；邵榮芬先生的意見集中在注音反切上。北京大學魏建功先生對所閱條目的意見總是用紅色鉛筆寫在另外的稿紙上，每條少則數句，多則十幾句幾十句以至數頁，滔滔汩汩，熱情洋溢，感人至深。

《辭源》（修訂本）第二第三第四冊，相繼于1980年、1981年、1983年問世。先后參與其事者甚多，臨末正式署名者僅112人。吳老當初是主張一律免予署名的。他曾多次強調說。“《淵鑒類函》、《佩文韻府》、《康熙字典》署了那么多名字，外帶一大串官銜，可我們現在有誰認識他們或記住他們呢？”后來鑒于部分參與修訂者的呼聲，署名有助于職稱評定，始同意署名，但務必實事求是，不搞一刀切。

1993年，《辭源》（修訂本）獲第一屆國家圖書獎榮譽獎。我們認為，這只能畫個逗號。吳老云：“《辭源》是一輩人接一輩人的事業。”須多次修訂，始克臻于完善。

《辭源》（修訂本）面世以來，學術界多有評議，彌足珍貴；黑龍江省田中俠教授，截至2002年，已先后出版了《辭源考訂》、《辭源續考》、《辭源通考》三書，皆大有裨于《辭源》的再修訂。

(南昌職業技術師范學院中文系 江西 330008)

(責任編輯 葉玉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