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劉震云的現實系列小說寫出了小人物在庸常的現實生活中無奈掙扎的人生悲劇,表現了他們生存境況的窘迫以及在為改變這種境況而努力的過程中人性的沉淪。在此過程中,作家也融入了自己的主觀意向和情感體驗。
[關鍵詞]劉震云;現實系列小說;小人物;生存困境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2234(2007)06-0145-02
劉震云,20世紀80年代登上文壇,以一篇《塔鋪》開始為人所熟知。這部作品以悲憫的情懷展現了一群鄉村少年的人生奮斗之路。其后,他又創作了《新兵連》《單位》《一地雞毛》《官人》《新聞》等現實系列小說,這些作品有一個共同點:關注小人物的命運。從鄉村少年到農村兵,再到機關單位的下層干部和公務人員,乃至輾轉于仕途的大小官員,劉震云筆下的人物大都處在窘迫的生存境況中欲掙脫而不得,他對這些人物的行事作為和道德品質雖然不無褒貶,但對他們的境遇大都抱以深切的同情。也許正是這種深切的同情,才使他不得不連同他筆下的人物一起,陷入了一種無可奈何的尷尬境地。
評論者大多把劉震云的現實系列小說劃入“新寫實小說”范疇,劉震云也被視為“新寫實小說”的中堅人物。而且,論者認為這類作品往往“中止價值判斷”,摒棄了作家的主觀傾向。筆者對這種觀點不敢茍同。如上所說,劉震云在關注底層人物命運的同時,也傾注了自己的情感。
一、生存境況的窘迫
劉震云的小說雖然把主要筆墨傾注到平凡人身上,表現了普通人生的喜怒哀樂和生活狀態,但并非是生活流水賬般地客觀展示,而是浸潤了作家的主觀意向和情感體驗。劉震云在談到《新兵連》時說:“《新兵連》當時出來以后,有人說能看出里面的悲憤。我覺得悲憤的東西不多,主要的成分還是憂傷。”〔1〕由此可見,無論是悲憤還是憂傷,作家創作時都傾注了自己的情感。
劉震云的現實系列作品,始終關注著小人物的命運,通過對世俗生活的描寫,表現了處于各種生活困境中的人們對生活的微妙感受和獨特體驗,展示出一道道低調人生的景觀。《塔鋪》中那個高考補習班里,“我”、王全、“磨桌”和“耗子”,雖然苦衷不同,但都為了改變焦苦人生這個相同目的而奮力掙扎。比如,“磨桌”說到為何來復習時說:“只是不想割麥子,毒日頭底下割來割去,把人整個賤死!”〔2〕短短的幾句話,道出了農民生活的艱難以及想要改變它的樸實而強烈的愿望。《新兵連》里,“老肥”“元首”和王滴,為了爭當“骨干”,為了能在訓練結束后分到一個好的工作單位,相互使絆子,為求個人進步而踩踏別人。李上進則更為可悲,本意是積極要求進步,希望能在復員前入黨,最終卻由一個渴望上進的老兵淪為階下囚。
相比之下,《一地雞毛》中的小林從農村考進城市的大學,畢業后又留在城市工作,擺脫了農村繁重的體力勞動和艱苦的生活,境遇好了許多,似乎應該感到滿足了,然而事實并非如此。他在與別人合住一套兩居室的房子時,想要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哪怕小一些也好。房子問題解決以后,又產生了新的煩惱:住處離老婆單位太遠,又沒有班車;孩子大了,想上一個好一些的幼兒園,卻又求人無門。一連串的家庭瑣事糾纏著他,困擾著他,使他不得安寧,不能喘息。低劣的物質生活條件似乎造成了無窮無盡的煩惱。那么如果良好的物質生活條件不再匱乏,他們就沒有煩惱了嗎?可能也不盡然。《官人》中的八位局長,已經有了寬敞的住房和高級轎車,生活非常優裕,但他們一樣有煩惱,一樣為生活所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言之痛。
煩惱的根源究竟在哪兒?方方在《<黑洞>信口談》中曾說:“心情惡劣,家庭的糾紛常常都歸結到一點上:生存環境太差。”〔3〕但是,從以上的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到,劉震云筆下人物的物質生活條件在逐步改善,而煩惱卻沒有盡頭。可見,貧困的物質生活只是引發人生煩惱的一個因素,而不是根本原因。造成煩惱的根本原因,還是人心中那永不休止的欲望,而滿足欲望的自身能力和外部條件,又永遠趕不上自身欲望膨脹的速度,在欲望和滿足之間永遠存在著一段不可企及的距離。煩惱和痛苦來源于不滿足,要想減少煩惱,就要壓抑和克制自己的各種欲望,棄絕各種非分之想。但向往幸福美滿的生活是人的天性,對人的各種欲望的壓抑和克制,就意味著對生命活力的扼殺。退一步說,在現實生活中,真正能夠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又有幾人?對大多數人來說,這只不過是一種精神上的追求和心理上的幻想,一種自欺欺人、逃避現實的托辭。可見,作品的思想內蘊已經超出了對生存窘境的表象描寫,開始觸摸到人類自身生存困擾的脈搏,而這其中也浸入了作家自己的生命情感體驗。
二、人性的沉淪
劉震云小說中的人物倍感生活之累,總是煩惱纏身,這說明他們對現實有著敏銳的感受,還有著改善現實處境的愿望。但在為改變自己的生存境況而努力的過程中,他們的人性也在逐漸地沉淪。作品強調人性自身的因素對人物命運的影響,把審視的焦點移向那陰暗的靈魂,讓人們看到了善與惡、高尚與卑鄙的扭結,顯示出人性的深度。
劉震云在談到他的小說《塔鋪》時曾說過:“《塔鋪》是我的早期作品,里面還有些溫情。這不能說明別的,主要說明我對故鄉還停留在淺層認識上。到了《新兵連》、《頭人》,認識就加深一些。”〔4〕但即便是在這部作者認為“還有些溫情”的作品中,也展現了人性中丑的一面。如“磨桌”,他有世界地理書,但卻對其他同學封鎖資料。后來他面對放棄考試的王全時良心發現,哭著說:“我對不住他,當時我有世界地理也沒讓他看。”〔5〕這雖然是良心發現后的懺悔,但人的自私自利的天性,正通過這一懺悔表現出來,它并不能表明“磨桌”從此就會高尚起來,反倒揭示了人的自私天性,只要一有時機,便會展露出來。《新兵連》更是將人性的陰暗放大。那些新兵們沒有保家衛國的高尚情懷,他們為了自身的發展鉤心斗角,諂媚告密,相互提防,人與人之間充滿了冷漠和敵視。
劉震云的小說對人性惡的揭示主要集中在對權錢欲的表現和描寫上。《官人》里某部某局的八個局長,本來分為三個派系,調整班子的消息傳來,使八個人變成了五派。有傳聞說不留老袁,其他人心中暗喜,老袁鬧起情緒。又傳說留老袁了,老袁的對頭老張便聯合了老方整治老袁,老袁的盟友老劉、老豐掉轉槍口,并拉攏中間派老趙對付老袁,秘密制造和遞交倒袁材料。腹背受敵的老袁不甘示弱,先籠絡住老趙,又把老豐、老劉、老李、老方拉攏過來,瓦解了反對派聯盟。誰知一紙命令下來,只留了老李、老王,其他人調的調,退的退。小說的結尾頗具諷刺意味,并暗示新調整的領導班子又開始了新一輪的爭斗。而《新聞》中,身為“無冕之王”的記者,丟棄了真實、客觀地進行新聞報道的職業操守,紛紛撰寫虛假失實的有償新聞。例如記者“中年魚翅”收到了反映市委書記弄虛作假行為的匿名信,便以此為籌碼,向“大頭”要好處。其間某市招待這一記者團的規格的高低,也展示出該市領導之間的權力角逐。
當然,作品在袒露一個個陰暗的靈魂的時候,也關注到并表現出惡行之外某些合乎人性的正當要求。如《官人》中老袁為自己無過受貶而感到委屈,老趙還有一個女兒沒有安排工作,所以要千方百計地保住職位。他們也有屬于自己的無奈,在他們身上,卑鄙的行為和正當的要求扭結、糾纏在一起。這也引發了我們的反思。劉震云說:“下級不易,領導也不易,這才叫辨證唯物主義。”〔6〕是的,所有的人都不易,想要超越這些不易則更難,但是我們還是要反思我們所置身的文化氛圍中的某些落后方面,更要反省我們身上所具有的人性的弱點。劉震云不厭其煩、不避其重復地表現社會生活中的各種角色被名利欲望所驅使,工于心計、費心勞力、違心地順從和逢迎的情狀,對他們的淺薄、勢利、庸俗、無聊的描寫既蘊含了作家的嘲諷和調侃,又是其優化精神品格、拯救沉淪人性的呼喚。
三、“幾乎無事的悲劇”
魯迅在談到《死魂靈》時說:“這些極平常的,或者簡至近于沒有事情的悲劇,正如無聲的言語一樣,非由詩人畫出它的形象來,是很不容易覺察的。然而人們滅亡于英雄的特別的悲劇者少,消磨于極平常的,或者簡至近于沒有事情的悲劇者多。”〔7〕劉震云的小說敢于直面現實生活中的各種矛盾,沒有粉飾,也沒有修補現實中的缺憾,而是從那些人們司空見慣但極少察覺的生活瑣事中發掘出悲劇的內涵,寫出了信仰、理想、追求、激情等人生有價值的東西在庸常繁瑣的日常生活銷蝕下的喪失和毀滅,展示出一幕幕“幾乎無事的悲劇”。《單位》和《一地雞毛》中的小林、小李夫婦都是大學生,都曾有過事業心,然而正像小說中說的:“大家都奮斗過,發憤過,挑燈夜讀過,有過一番宏偉的理想。單位的處長、局長,社會上大大小小的機關,都不在眼里。哪里會想到幾年之后,他們也跟大家一樣,很快淹沒在黑壓壓的千篇一律、千人一面的人群之中呢?”〔8〕小李從一個眉清目秀的文靜姑娘,變成了一個為一斤餿豆腐大動肝火、學會夜里偷水的庸俗的家庭婦女。小林剛到單位時,不拘小節,對什么都不在乎,老喬勸他入黨時,他竟然說:“目前我對貴黨還不感興趣。”〔9〕隨著家庭瑣事的增多,日常開支的加大,改善物質生活條件的要求也愈加迫切,而這一切都要靠小林在單位混得好才行。為此,小林積極要求進步,在單位主動提水,打掃衛生,八面玲瓏地討好每一個人,夾著尾巴做人,在與領導同事的關系中力求保持平衡,甚至幫老張搬家時,卑微地替老張家刷馬桶。這么做連他自己都感到窩囊。
當然,小林和小李夫婦的自尊心并未完全泯滅。當得知小李坐上了班車是沾了廠長小姨子的光,他們感到沮喪,覺得受了侮辱;當得知女兒入托是為別人家的孩子當陪讀,“小林心里像吃了馬糞一樣感到齷齪”〔10〕。雖然小林馬上自我安慰——有班車總比擠公交車強,女兒在好的幼兒園當陪讀也比在差幼兒園混強,但自尊心受到傷害的陰影總是難以抹去。當夜,老婆孩子入睡以后,小林流下了屈辱的眼淚,還了自己一個耳光,“但他的聲音不大,怕把老婆弄醒”〔11〕。在這貌似幽默實則暗諷的話語里,包含著巨大的辛酸、屈辱和無奈。既然張揚個性和維護自尊在現實生活中是那樣寸步難行,既然人的個性和尊嚴被現實生存環境擠壓得沒有任何位置,那么還要它干什么。要想生存,只能順應現實,把自身投入到外在環境的機器中,帶著疲憊的心靈,消極被動地運轉,這是唯一的選擇而別無他途。這些幾乎無事的悲劇,雖然不像英雄悲劇那樣有著震撼人心的情感力量,但卻有著促人深思的哲理蘊涵。它讓我們看到了理想、激情、正直、清白這些人生有價值的東西在凡庸的日常生活中的毀滅,揭示了現實環境的缺憾以及這種環境對人的美好天性的腐蝕力。
劉震云的現實系列小說,敢于正視和表現不合理的外在環境對人的心靈的摧殘和價值的扼殺,這是它的貢獻。但是,人的價值、人的生命意義是否只能或應該依附于世俗現實,從不甘于依附世俗,到最后還是要依附世俗,是否就是合理的,作家沒有肯定地回答。這一點也許作家本人也有所認識,為了彌補自身的不足,他開始了由寫實向寫史的文學試驗。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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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方方.《黑洞》信口談〔J〕.中篇小說選刊,1989,(1):144.
〔4〕劉震云.整體的故鄉與故鄉的具體〔J〕.文藝爭鳴,1992,(1): 73.
〔6〕劉震云.訴說衷腸〔J〕.中篇小說選刊,1991,(4): 94.
〔7〕魯迅.且介亭雜文二集·幾乎無事的悲劇〔C〕//魯迅全集 (第六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 365.
〔8〕〔10〕〔11〕劉震云.一地雞毛〔M〕//劉震云自選集.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1: 79,111,111.
〔9〕劉震云.單位〔M〕//劉震云自選集.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1: 17.
〔責任編輯:張振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