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狐作為精靈進入人們的視野,是源于遠古時期先民的圖騰崇拜意識。兩漢時期,它呈現出瑞獸和妖獸的雙重身分;從六朝到唐代,狐在被神化和妖化的同時,也不斷地在向人的方向發展,逐漸獲得人的外形和氣質。到了明清時期,文學作品中的狐的形象和內涵更加豐富多彩,其反映社會生活的廣度和深度也達到前所未有的程度。狐精意象的每一次演變,都是那個時代社會、文化、民俗狀況的反映。
[關鍵詞]古代文學;狐精;意象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2234(2007)04-0150-02
狐意象與其他動植物幻化為人的意象一樣,都起源于原始圖騰崇拜意識。這種意識曾廣泛存在于原始氏族中。動物崇拜是氏族漁獵經濟的產物,費爾巴哈說:“動物是人不可缺少的、必要的東西;人之所以為人,要依靠動物,而人的生命和存在所依靠的東西,對于人來說就是神。”〔1〕對于狐這種動物而言,原始的先民產生心理和情感上的關聯乃至崇拜思想是不足為怪的。在獸類中,狐貍的毛色、體型、姿態和三角形的臉部輪廓,比較符合中國古代男性社會對異性的審美要求。日本學者吉野裕子在《神秘的狐貍》一書中談到過狐貍的美麗:“狐在多數動物中顯得特別美麗。狐貍具有曲線優美的身姿,尾巴豐實漂亮,雖然其長度占了胴體的四分之三以上,但是不會破壞全身的和諧。它的眼睛大而清澈,鼻子細而筆挺,顯得非常聰穎,如果是人,就使我們想起秀麗的美女。這樣的面孔和身姿,明顯使人感覺到一種高雅。”〔2〕因之,在歷史的長河中,伴隨著悠久的民間信仰,華夏地區形成了瑰麗的狐故事和各種狐精的傳說。本文擬對狐精意象在我國古代文學作品中的發展跡象進行解讀,以探討狐精題材作品的文化內涵及其美學意蘊。
一、先秦、兩漢典籍中的狐——圖騰、祥瑞、妖魅
早在先秦時期,狐意象就出現在神話與文學作品中。狐與女子互相幻化,狐是女子的象征,這一原型可以追溯到上古“禹娶涂山女”的神話。東漢趙曄《吳越春秋》卷六《越王無余外傳》記載:
禹三十未娶,行到涂山,恐時之暮,夫其度制,乃辭云:“吾娶之,必有應矣。”乃有白狐九尾,造于禹。禹曰“白者,吾之服也;其九尾者,王之證也。涂山之歌曰:綏綏白狐,九尾。……”禹因娶涂山,謂之女嬌。〔3〕
應大禹的暗祝應運而出的“綏綏白孤,九尾”,禹自解為“王者之證”。《白虎通義》解釋九尾說“子孫繁息也”〔4〕。這個氏族的人因狐的聰明美麗,而尊奉為圖騰加以崇拜,并由此而聯想到子孫繁衍,族類昌盛,引以為榮。
到了漢代,狐成為祥瑞的征兆。漢人普遍認為,狐是具有高尚品德并帶有靈性的不平常的動物。東漢許慎就曾在他的《說文解字》中說:“狐有‘三德’:其色中和,小前后大,死則首丘,謂之三德。”〔5〕狐毛色棕黃,而黃色在五色中處于中,這符合中國人的中庸之道。“小前后大”說的是狐的體形特征,即頭小尾大。由小漸大,次序井然,分明是表明尊卑之序。“狐死首丘”也就是說狐貍死的時候頭是向著自己窩穴的,古人認為這是仁的表現。這種思想正好與當時流行的符瑞觀念相契合。在漢人符瑞觀念的觀照下,對九尾狐的崇拜更加盛行起來。這時的九尾狐不僅僅具有子孫繁息,后代昌盛的生殖崇拜意義,而抽象為天子“子孫繁息”的象征,并進而擴展為太平盛世的象征。
同時,塑造狐為妖獸形象,也是從漢代開始的。原始初民所創造的圖騰,往往是善惡并存于一體的。《山海經·南山經》所載之九尾狐也有其“不祥”的一面,它“能食人,食之不蠱”。〔6〕許慎在《說文解字》雖指出狐有三德,卻也說“狐,妖獸也,鬼所乘之”。狐在人們的心目中,成了為鬼所驅使的妖獸了。《焦氏易林》云:“老狐屈尾,東西為鬼,病我長女,哭涕詘指。或東或西,大華易誘。”又云:“老狐多態,行為蠱怪,驚我主母,終無咎悔。”這些都說明在當時已傳狐妖作祟,迷惑女人之事。這一時期由于狐蠱惑為患之說非常盛行,以至于掩蔽了狐為禎祥之兆的觀念,逐漸呈現妖魅化傾向。
二、六朝志怪及唐傳奇中的狐——漸趨人性化
隨著時代的發展,狐貍在被神妖化的同時,也不斷被人化,逐漸獲得人的外形。就狐精形象而言,在魏晉六朝的志怪小說中具有了此種特性:它混跡人間,既與人友好相處又作祟害人。此時,狐妖的雄化傾向和性淫特征被不斷強化。由此產生了一系列“雄狐”型故事,這就把“雄狐”的原型明確化定型化。”在《搜神記》中,寫了許多雄狐化為丈夫與女人交接的故事。六朝雄性狐除了淫惑女子外,又形成了“狐博士”的類型。《搜神記》中“狐博士”是教授諸生的儒師,《異苑》里的“人物”胡道洽也是愛好音樂醫術之事。狐妖表現為學狐、才狐、儒狐,也在后世文學中反復出現,這一類型的狐都化為男性形象。
與此同時,狐妖化女子的觀念也在發展當中。東晉郭璞《玄中記》說“狐五十歲能變化為婦人,百歲為美女,為神巫,或為丈夫,與女人交接。能知千里外事,善蠱魅,使人迷惑失智,千歲即與夭通,為天狐。”〔7〕在六朝,雖然狐意象男性化指向占多數,但我們可以看到淫婦與狐妖互化的觀念也進一步得到加強。
文字記載中最早的狐貍精魅人故事是的《搜神記》中的“阿紫”:
后漢建安中,沛國郡陳羨為西海都尉。其部曲王靈孝,無故逃去,羨欲殺之。居無何,孝復逃走。羨久不見,囚其婦,婦以實對。羨曰:“是必魅將去,當求之。”因將步騎數十,領獵犬,周旋于城外求索,果見孝于空冢中。聞人犬聲,怪遂避去。羨使人扶孝以歸,其形頗像狐矣,略不復與人相應,但啼呼“阿紫”。阿紫,狐字也。后十余日,乃稍稍了悟。云:“狐始來時,于屋曲角雞棲間,作好婦形,自稱阿紫……《名山記》曰:狐者,先古之淫婦也,其名曰“阿紫”,化而為狐。故其怪多自稱“阿紫”。〔8〕
狐的前身是淫婦,所以狐往往化為女子,以媚惑世間男子。大概“狐媚”一說由此而來。關于狐仙或狐妖,六朝時也有不少記載,如《玄中記》、《洛陽伽藍記》中的一些篇什,其記載與《搜神記》一樣,大抵非常簡略,只是將怪異傳聞簡單地紀錄下來,很少反映社會生活的內容,更談不上人物性格的塑造,這是早期狐仙故事的一個特點。另一個突出特點是,狐貍雖然幻化為人,但實質上徒具人形,仍然是“怪”,不具備人的性格、思想和感情。
唐代以狐為題材的小說特別繁盛,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唐人對狐仙的崇信非常廣泛。張《朝野僉載》記云:唐初以來,百姓多事狐神,房中祭祀以祈恩,食飲與人同之。當時又有諺曰:“無狐魅,不成村。”〔9〕在這樣的風氣中,有關狐神的傳說必然也盛行于民間。這一時期,狐妖雌化傾向就更為明顯,不但開創了狐與妓相結合的狐妓原型,深化了狐性淫的觀念,另一方面也出現了狐妖化為美與善統一的完美女子形象。如《廣異記》狐精形象超出了其他神仙鬼怪,而成為妖怪類故事中的主要角色,而且少數故事開始注意“寫人”,在狐精身上表現了比較濃郁的人情味,如《李》等。唐傳奇《任氏傳》在《太平廣記》所錄近百則狐精故事中,可以說是獨異特出,具有一種全新的面貌。小說描寫了狐精幻化的美女任氏同貧士鄭六相愛,鄭六妻族的富家公子韋知此事后,白日登門,強施暴力,任氏堅拒不從,并責以大義,表現了對愛情的忠貞。后鄭六攜任氏赴外地就職,任氏在途中為獵犬所害。小說生動地表現了任氏多情、開朗、機敏、剛烈的個性特征,與六朝那些簡單粗陋的狐女故事相比,任氏身上的神秘性減少而人情味增加,洋溢著對人身價值的肯定,這是狐女形象的一次質的飛躍。可見狐精隨著時代社會會風尚和人們心理結構的變化,不僅有了人的形體之美,亦有了情感、意志和欲望,著重表現了人的生活。
三、明清小說中的狐——形象和內涵更加豐富多彩
明清時代,小說中有大量狐意象出現。代表性的有《封神演義》、《平妖傳》、《三言二拍》、《西游記》、《閱微草堂筆記》等。此時狐意象已相當世俗化,人情味也更濃,但由于作者思想的局限,大多仍籠罩在淫欲魅人的觀念之下,充滿了怪誕譎詭的傳奇色彩。真正使狐意象從形象到內涵有重大突破的則是的《聊齋志異》。
清代蒲松齡的《聊齋志異》是狐精意象的集大成者,涵蓋了中國文學傳統中狐意象的各種類型、特性。《聊齋志異》中寫狐精的有七十五篇,其中為男性的“學士狐”、“友狐”約二十篇左右,包括《胡氏》、《淮水狐》等;狐女形象的篇目達四十幾篇,占一半以上。在蒲氏的筆下,狐女們的形象愈加明朗可愛,她們大多是人間少有的“姝麗”、“佳人”,如青鳳、小翠、嬰寧、紅玉、雅頭、舜華等等。她們游戲人間,亦人亦仙,在追求人世間美好愛情生活的過程中,有哭泣也有歡笑,有人生離合的纏綿恩怨,也有對現實情感的超越,浸透了濃烈的人情激愫。在這些狐女身上流注著世間女子的血液,她們一方面跨越了封建倫理規范的雷池,表現了獨立頑強的個性;另一方面又具有了傳統的中國婦女勤勞善良的美德和家庭責任感。其人性與神異性達到了完美的融合統一。蒲氏筆下的的美狐具有強大的藝術魅力,改變了傳統狐媚觀念,可以說至《聊齋》始,真正意義上的文學審美態的狐才大量的出現,而由于清代狐仙觀念的盛行,狐也不再總是以媚人,祟人的面貌出現,而是帶上種種善性,這種觀念直接反映在文學上則出現了狐作為善良少女的文學現象,再加上狐特有的“媚”力,創作出大量的人狐之戀的作品,他們也成為美、愛、智慧和道德的象征。
總體來看,狐精這一意象在文學作品之中經歷了一個長期的歷史演變過程。從最初讓人崇拜的圖騰,到令人愛畏并存的瑞獸和妖獸,再到一個會喜會悲、有愛有恨的“人”,都反射出不同歷史條件下社會和文化、民俗和信仰的影子。其實,狐的為精為怪也好,為神為仙也好,或者為博士為美女也好,這只是人們的一種幻想。借助幻想的這個角色,我們讀到了蕓蕓眾生的欲望與絕望,理想與現實,追求與妥協、幸福與痛楚、憤激與消沉的人生命運。這一意象內涵的豐富性和復雜性,值得我們不斷地琢磨與品味。
[參考文獻]
〔1〕費爾巴哈.宗教的本質〔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
〔2〕吉野裕子.神秘的狐貍〔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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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李劍國.中國狐文化〔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28.
〔5〕許慎.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2004:803.
〔6〕袁珂.山海經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7〕魯迅.魯迅全集·古小說鉤沉〔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1:492.
〔8〕干寶.搜神記〔M〕.北京:中華書局,1979:53.
〔9〕汪玢玲.鬼狐風情〔M〕.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3:212.
〔責任編輯:王袁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