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活著》的敘事美學風格

[摘 要]余華是當代著名的實力派作家，《活著》發表于1992年，是余華的第二部長篇小說，此小說的主要特征是敘述者由作者主體轉向了人物主體，而且采用雙重聲調的敘述結構和鑲嵌式敘述結構。《活著》采用了最單純最樸素的敘述聲調，平實的語言、單純的句式帶來撲面而來的溫情和熟悉的親切感，引起讀者情感聲調的激蕩和共鳴：敘述聲調的安詳平靜與人生苦難的沉重形成了巨大的情感張力。

[關鍵詞]余華；活著；敘事美學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2234(2007)04－0147－03

余華是當代著名的實力派作家，他的創作在當代文壇越來越凸顯出重要性和影響力，他的文本具有一種震撼人心、感人肺腑的穿透性力量，90年代的《在細雨中呼喊》、《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等長篇作品明顯地標識了余華小說創作在藝術上的轉型。這種轉型的主要特征是敘述者由作者主體轉向了人物主體以及相應變化的由人物主導的敘述聲調中生長。先鋒小說以對敘事美學的大膽實驗著稱，作為先鋒小說家中的翹楚，余華的文本整合了現代、后現代等多方面的敘事技巧，經過多年錘煉，形成了卓越超絕的敘事技術。《活著》發表于1992年，是余華的第二部長篇小說，在這部小說里，曾被人們稱為“先鋒作家”的余華一改昔日的詭異，轉而采用寫實的手法，摒棄形式的繁雜，以其驚人的簡單敘述，鑄就了小說意義的深邃與復雜。余華認為“活著”是他迄今所有作品中最好的題目，是中國語言中最有力量的詞。這個詞，表達的意蘊不是進攻、喊叫，而是忍受，人的忍耐力是驚人的。我曾經說過“我是為寫作而活著”，但是如果某一天上天剝奪了我寫作的能力，我還是會掙扎著活著。“活著”是生命本身的要求，也是活著的人的最基本的目的，人就是為了活著而活著，而不是為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著。^〔1〕

本文從敘事美學的角度通過以下幾方面重新對文本進行闡釋。

一、雙重聲調的敘述者

托多洛夫把敘事者稱為敘事文中的“陳述行為主體”^〔2〕，瑞蒙·科南稱它是“聲音或講述者”^〔3〕《活著》采用了采風人和老人雙重聲調的敘述結構，采風人在文本中起串場的作用，將故事的真正講述者引出，之后他便退居幕后，成為故事的聆聽者，他確實擁有的是一個讀者的身份。采風人的另一重要作用是在敘述的最關鍵時刻，跳出來暫時中斷老人的講述，使敘述在高潮到來后自然地降落，節奏得到以緩沖。而敘述的中斷恰恰是對敘述的強調，高潮的降落是為了迎接下一個高潮。在波蕩起伏的段落之后，短暫的停頓和安詳的氣氛帶來更加有力的震撼，同時留下時間和空間讓讀者自己去品味和體驗人物內心巨大的悲痛之聲。因為“他認為應該尊重這些聲音，讓他們自己去風中尋找答案。”于是，作者不再是一位敘述上的侵略者，而是聆聽者，一位耐心、仔細、善解人意和感同身受的聆聽者。他努力地這樣去做，在敘述的時候，他試圖取消自己作者的身份。《活著》的這種敘事結構也就是鑲嵌式結構，即在講述一個故事時，有計劃地安排插入，打破被講述故事的主體突兀性，形成技巧性間隔。“根據插入在整個話語系統中所占比例的大小，確定情節結構是一種鑲嵌式還是一種交替式的存在。如果在確保講述故事的主體優勢的條件下進行插入，那么此結構為鑲嵌式。鑲嵌式結構中的插入與被講述故事二者是一種主從關系，而不是平行的關系。”^〔4〕

《活著》在民歌式的敘事中完成，在舒緩、遲慢的氛圍中重現人生帶著凄涼而無奈的豁達，帶著宿命而樂觀的寬容故事在“茂盛的樹葉”、“在陽光下泛黃的池糖”、“粗啞而令人感動的嗓音”中奏起序曲，這是一首漫長而蒼涼的民歌。唱著人生的艱難和命運的無常，一個個年輕的生命和幸福的開始都被命運扼殺，而“老不死的”福貴和老牛卻恬然地活著。《活著》在講述的是一個關于死亡的故事，要我們學會的卻是如何去不死，它在給我們展示命運的殘酷之后，卻讓人承受苦難，去樂觀地活著。在《活著》的寫作過程中，余華發現了來自人物自己的聲音，這既是寫作磨練的結果，也是新的寫作觀念對寫作要求的需要。作者逐漸放棄了在敘述上的優勢地位，作者的聲音讓位給了人物的聲音，敘述的語言向口語化演進。符合人物身份和經歷的聲音在文本中自由生長，同時也給文本帶來了更為豐富的敘述情感，為聲音注入了魂魄和血肉。

《活著》的基本序列是福貴講述親友的死，在此序列中嵌入一個次級序列———采風人的聆聽。在講述的七次死亡中，“我”四次凸現、間隔，呈現鑲嵌式結構形態。此結構在縱深層次上界定了文本意蘊，同時結構自身傳達著某種意義。

故事的直接講述者是叫福貴的老人，他用心平氣和的聲調將坎坷曲折的人生歷程按照現實時間自然的蹤跡娓娓道來：青年的放浪、中年的艱辛、老年的孤獨。他以溫情的聲調展開往事的追憶不是為了指責和抱怨，他只是在記憶的途中平靜地走過，無論這路途經歷過多少苦難和辛酸，曾擁有怎樣的甜蜜和欣喜。對苦難的平心靜氣凸現了苦難的常在，對苦難的習以為常也顯示了克服苦難的精神力度。

二、重復敘述的敘事文

從整體上來看，余華的創作實踐重復著他的其他小說的動機、主題和事件。夏中義先生曾經將余華八九十年代的創作母題歸納為“苦難中的溫情”和“溫情地受難”^〔5〕。也就是說從《十八歲出門遠行》到《許三觀賣血記》，余華小說的主題基本上都是一致的，即對“苦難”的反芻，但這并不是復制性的重復，而是一個主題不斷深化、意義不斷增值的過程:從對苦難的展示，到揭示生活的真諦:即忍受并承擔苦難的生活態度。《活著》中主要是事件的重復福貴的親人一次次死亡。 重復在事實上是一種意念的構造，排除每個情況的特殊點，只保留這個情況與其同類的其他情況的共同點即抽象。”^〔6〕，福貴身邊親友的幾種死亡存在著這樣一種程式：死亡的程式。這是講述若干次、發生過若干次的事。但從敘事和故事之間的頻率講，這樣的重復在事實上具有單一性。親人的死在陳述涉及的主謂關系上是一致的，單一的。七個親人雖然名字身份不同，但對情節發展而言，七個親人皆屬于一個行動元即命運不幸的承擔者，其內在身份是一致的。無論七個親人死的歷程是如何千變萬化，都具有相同的所指功能即遭受死亡。死亡的重復在由死活構成的二元對立中起到了對活著的強調作用，使活著自身的存在突兀出來。

“‘家珍死得很好。’福貴說……

福貴微笑地看著我，西落的陽光照在他臉上，顯得格外精神。他說:

‘家珍死得很好，死得平平安安，干干凈凈，死后一點是非都沒有，不像村里有些女人，死了還有人說閑話’

坐在我對面的這位老人，用這樣的語氣談論著十多年前死去的妻子，使我內心涌上一股難言的溫情，仿佛是一片青草在風中搖曳，我看到寧靜在遙遠處波動”^〔7〕。

“家珍死得很好”，福貴重復地發出的欣慰聲調滿溢著生活的辛酸，讓我們看到了個體生存在巨大的苦難面前是怎樣的渺小，死亡是重復的，也是正常的。面對常規化的死亡，人所應該選擇的態度是一種超然，即順承死亡，這是文本所要表現的內在意蘊。當然，從順承死亡來看，重復死亡的建構并不是建立在決絕的抗擊之上的。重復死亡的設置是建立在無為、順應的基礎之上的。所以《活著》文本的深層意蘊則是順應而非積極的抗爭。除了活著，他們對生活不敢有其他要求，而死得安詳才是他們生命最高的理想和迫求目標。“重復”方式的運用，是余華小說敘事的新的寫作方式。余華從音樂中找到了單純的敘事和豐富的表現的方式，就是:重復。說它單純，是說它的敘述的單純，沒有復雜的繁枝末節，它不斷重復，仿佛清澈的小溪始終唱著叮咚的樂曲向前流淌。說它豐富，恰恰是在這種簡單的不斷重復中，整個故事發生了改變和延伸，從而豐富了作品的內涵。《活著》這部小說橫跨近百年中國史，可作者將戰爭、饑荒及文革，只是作為人物的活動背景，通過對歷史的敘事簡化，小說向我們展示的只是一個賭徒輸了又輸的故事。而以生命作賭注與命運賭博，可以說是人生普遍的處境。福貴的一生就這樣具有了普遍性，他由開始的一個富家子弟、一個家財萬貫的惡少，到輸得一無所有，再到承受失去一切親人的地獄般的經歷，如果按照西方人的方式來理解，這又是一個由原罪到贖罪的過程。這就不僅是形式，還是哲學了。很顯然，對苦難的承受會改變一個人，而且改變了人們對他的態度。人物在經歷了親人一次又一次的死亡的同時，也經歷了從極惡到向善的過程，并經歷了從地獄到天堂、從天堂到地獄的雙重逆轉，這是戲劇性的詩一樣的逆轉。人們于是就這樣接受了福貴，并為他傷心流淚。這樣，《活著》在單純敘事中所揭示的絕望于地獄式的人生，便成了一部真正的哲學啟示錄。 美國小說理論家普林斯認為：“在其他情況同等的條件下，被述(事件)符號和敘述(指事跡及其語境的展現)符號的數量多的一個段落要比情況恰恰相反的另一個段落的敘事性程度高”^〔8〕。《活著》之所以感動人，是因為作家將一件件死亡事件寫為死亡的音符，有輕重、有長短、有步驟、有規律地構成一個個死亡的旋律，譜寫成了一曲復調的死亡悲歌，觸動了讀者對死亡的記憶和宣泄。鮮血的流出象征著對生命的摧毀和損害，而死亡作為最為無情的自然法則，是生命最終難以擺脫的劫難和宿命。人從出生便開始面對死亡的潛在威脅，求生避死的本能與生俱來，因為死亡是至高無上的自然法則，始終對生存構成了最基本最無望的威脅。富有意味的是熟視了鮮血與死亡的余華聲稱他并不俱怕死亡，他甚至在炎熱的夏天獨自躲到太平間納涼，在對死亡的主動貼近中自得其樂:“在那個炎熱的中午，我感受的卻是無比的清涼，它對于我不是死亡，而是幸福和美好的生活。后來，我讀到了海涅的詩句，他說:‘死亡是涼爽的夜晚。’”^〔9〕退守自我的余華選擇了盛滿死亡的太平間作為逃避和解脫群體失落苦痛的棲息地，似乎在他看來，真正的死亡威脅其實來自于喧囂的人群，而死亡了的平靜肌體并沒有構成恐懼的真正意義，只有活著才是痛苦的白天。

三、平實舒緩的敘事調

《活著》采用了最單純最樸素的敘述聲調，平實的語言、單純的句式帶來撲面而來的溫情和熟悉的親切感，引起讀者情感聲調的激蕩和共鳴：敘述聲調的安詳平靜與人生苦難的沉重形成了巨大的情感張力，作者從容不迫、舉重若輕的聲調承載了生命沉著結實的重量和苦難。浩瀚無邊的空曠，使文本具有了巨大的藝術感染力。如富貴老人用平穩樸素的聲調講述了一次次接踵而至的生命苦難，樸實的敘述對每一次災禍過后任何可能的激烈的內在情感都進行了有力地克制，內在的心理活動被哭泣等外部動作無聲地置換，苦難承受者情感的讀白為讀者的情感地進入留下了空間，引領讀者不知不覺間將它填滿。

“家珍一直哭到天黑，我怕夜露傷著她，硬把她背到背后，家珍讓我再背她到村口看看，到了村口，我的衣領都濕透了，家珍哭著說:

‘有慶不會在這條路上跑來了。’

我看著那條彎曲著通向城里的小路，聽不到我兒子赤腳跑來的聲音，月光照在路上，像是撒滿了鹽”。^〔10〕

母親失去兒子的巨大哀痛體現在被淚水浸透的衣領，鹽也不是單純地撤在兒子跑過的路上，而是撒在讀者的心頭。余華沒有直接去寫人物在極端狀況下的心理，心理空白等待讀者按照自己的經驗加以填充，彌漫在人物心理的悲哀穿越文本在讀者的內心久久回蕩。樸實的語言充滿了震撼人心的力量，敘述聲調的輕盈舉起了生活苦難的沉重，單純的聲音如涓涓流水般沉而不亮，而在這異常寧靜的外表下卻潛伏著波濤洶涌的情感暗流，在不知不覺間刺痛和穿透了讀者的內心。無論是在對經典文本的閱讀中還是在自己的寫作中，余華始終注意汲取那些可以使敘述產生力量的技巧，他的技術視野還進而伸展到了音樂領域，通過自己卓越的欣賞力和洞察力去發現那些可以使“語言生輝的一切事物”，將它們吸收到自己的創作之中，吸引讀者，震撼讀者，打動讀者。“一位真正的作家永遠只為內心寫作，只有內心才會真實地告訴他，他的自私、他的高尚是多么突出。內心讓他真實地了解自己，一旦了解了自己也就了解了世界。”^〔11〕這就是說，作家只要了解了自己的內心體驗、個人感知，也就認識理解了世界。馬原說，“我也相信自己在另一些方面比別人略占優勢，比如說，把握對世界的混沌狀態的感知”，“因此，我對生活的觀察很自然地偏重于印象。”^〔12〕這就道出了先鋒作家對生活和世界的的認知方式是通過作家主體對外界的印象感知，只有“出入于內的叢林和純粹個人的經驗世界”，才會“試著接近我心目中的藝術真理。”^〔13〕余華從自身的心靈體驗出發，直覺到現實世界是冷酷殘忍的，進而把這些直覺到的印象打上主體心靈的色彩，訴諸于藝術世界。那么這個世界也就變成了作家心靈直覺的產物。先鋒小說家正是把敘事的內容建立在他們對世界的頓悟、直覺而感受到的體驗的基礎上，故而他們審美觀照的方式也必然表現出清晰的直覺主義傾向。

《活著》是人們普遍認同的余華創作轉型的重要標志。在這部小說里，曾被人們稱為“先鋒作家”的余華一改昔日的筆觸，采用寫實的手法，摒棄形式的繁雜，以其驚人的簡單敘述，鑄就了小說意義的深邃與復雜，《活著》如同一首舒緩的復調悲歌，令讀者回味無窮。

[參考文獻]

〔1〕余華.活著〔M〕.韓文版自序.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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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余華.活著〔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4:133，176.

〔5〕夏中義.苦難中的溫情與溫情地受難〔J〕.南方文壇，2001(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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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余華.靈魂飯〔M〕.南海出版公司 ，2002:42.

〔11〕余華.活著〔M〕.中文版自序.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4.

〔12〕許振強，馬原.關于《岡底期的誘惑》的對話〔J〕.當代作家評論，1985(5).

〔13〕孫甘露.一堵墻向另一堵墻說什么?〔J〕.文學角，1989(3).

〔責任編輯：王袁源〕

The Narrative Aesthetic Feature in《Living》

LUHong-mei

(Graduate School in HeiLongjiang University， Harbin， 150030，China)

Abstract： Yuhua is a famous and creative author of the present age. 《Living》is delivered in 1992， and it is Yuhua’s second novel. The important characteristic is that the narrator is changed from author-central to figure-central. Also， it takes a narrative structure of the double-tone and inlay form. 《Living》 selects the purest and simplest narrative tone. It makes us warmer and has an intimate feeling with its common language and plain syntax. It arouses the readers’ spirit paralleled with the feelings tone. It forms an evocation between the calm tone and the hardship life.

Key Words： Yu hua living， narrativeaesthetic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