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凌家灘文化;紅山文化;玉龍;玉龜;文化內涵
【摘要】凌家灘文化和紅山文化是新石器時代晚期兩支代表性文化。細梳兩文化的內涵,可發現它們在構成方面有很多相似之處,如都存在祭壇、神廟、聚落、貴族墓地和大量精美的玉器等。而尤為引人注意的是兩地都有玉龍、玉龜的出土,且制作精致,栩栩如生。本文以玉龍、玉龜為論述的主角,再結合兩文化的其他遺存,淺析了龍、龜文化的社會內涵及其產生的時代背景、民族心理和史前社會后期呈現的若干特點。
一
凌家灘文化和紅山文化是新石器時代晚期兩支代表性文化,都以其豐富多彩的文化內涵蜚聲海內外,引起眾多學人關注。細梳兩文化的內涵,驚奇地發現它們在構成方面有很多相似之處,例如都存在祭壇、神廟、聚落、貴族墓地、大量精美的玉器等。而尤為引人注意的是兩地都有玉龍、玉龜的出土,且制作精致,栩栩如生,不僅是藝術品,更富有深厚的文化底蘊。
龍是中華民族的象征,又是中國歷史文化的信息載體。龍文化是中華文化的血脈和靈魂,又是中華民族發展的映照。然而龍并不是自然界真實存在的生命體,它是上古先民智慧的結晶,集體的創作,是歷史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古代文獻對龍的形象有過描述,《說文解字》:“龍,鱗蟲之長,能幽能隱,能細能巨,能短能長。春分而登天,秋分而入淵。”[1]《爾雅》:“角似鹿,頭似蛇,眼似鬼(兔),項似蛇,腹似蜃,鱗似魚,爪似鷹,掌似虎,耳似牛。”[2]凌家灘玉龍的器身扁平,首尾相連,吻部突出,有須,頭上有兩角,身上陰刻交錯線似鱗狀(圖一)。紅山文化的玉龍主要有兩型:一是纖細的“C”形龍,代表器物是1971年在內蒙古翁牛特旗三星他拉村發現的一件。這件玉龍吻部突出略上翹,嘴緊閉,鼻端截平,有對稱的雙鼻孔(圖二)。二是豬首形龍,嘴部前突,兩爪與嘴平,顏面皺紋多道,嘴作啃地狀,有獠牙外露,三角形耳豎起,兩睛突起,尾呈勾形,身像豬匍匐在地(圖三)。

龍是古人創造的神物,是虛與實的結合,在自然界應有其具象物的存在,即其祖型的存在。馬克斯·繆勒、庫恩、布留爾均認為,神話和宗教的神都是自然物和自然現象的人格化[3]。聞一多《伏羲考》論證龍是一種“化合式的圖騰”[4]。體察凌家灘玉龍的面貌,筆者認為它是由蛇的身驅、牛的頭、鱷魚的鱗綜合而成的。而紅山文化玉龍則是由蛇的蟠曲體、馬的長鬣、豬首等選擇、幻化的結果。東漢王充《論衡》寫道:“龍或是似蛇,蛇或是似龍。”[5]《山海經》則說:“軒轅之國……人面蛇身,尾交首上。”[6]可見龍的化合與蛇有著密切的關系,蛇是龍形構成的主體。張步天先生在《中國歷史地理》中說:“距今7500~5000年,氣候溫暖潮濕,年平均溫度比目前高2~3度,降水量比目前多500~600毫米,這一時期處于第一溫暖期,淮河流域是一片水鄉澤國。”[7]而在東北紅山文化區,當時也是河流縱橫,地表植被茂盛,毒蛇猛獸時常出沒,它們與古人類的生存息息相關。人們一方面捕獲其入食,另一方面也常受到它們的侵害。“南方人樹居,北方人穴居,都很害怕蛇,一直到成文史時期,見面時打招呼,不是‘吃過飯沒有,’而是‘無它乎?’(沒有碰到蛇吧?)。”[8]“羅馬人說,‘恐懼’是神的第一個母親,恐懼也是‘敬畏’,導致民族崇拜心理產生,龍就是蛇的‘尊化’。”[9]然龍是多種生命體的藝術加工,在其創作過程中,被人們想象成具有巨大力量和無限功能的神秘動物,先民常常“功利性地”祭祀龍,取悅龍,以實現他們的祈求愿望。
龜是自然界中真實存在的生命體。隨著社會的演進,在先民的觀念中,它已不僅僅是普通的動物,而是上升為先民意識形態中的靈物。《大戴禮》記:“介蟲之精者曰龜。”[10]《禮記·禮運》說:“麟、鳳、龜、龍,謂之四靈。”[11]《雒書》說:“靈龜者,玄文五色,神靈之精
也。”[12]《爾雅》也記有神龜、靈龜、寶龜、文龜、筮龜等。龜在古代具有富貴、長壽、寶物、神靈、先知等豐厚寓意[13]。1987年安徽含山凌家灘遺址[14]貴族墓M4出土有玉龜一件(圖四),透閃石料,灰白色泛黃,由背甲和腹甲兩部分組成,中間夾有玉版一塊。玉版亦為透閃石料,牙黃色,兩面精磨,長方形,體扁薄。玉版兩短邊各對鉆5個圓孔,一長邊對鉆9個圓孔,另一長邊在兩端各對鉆2個圓孔。玉版上刻一大圓,內有小圓,小圓內有八角星紋。大、小圓之間以直線平分為8個區塊,每區域琢磨圭形飾一個,在大圓外沿玉版四角各琢磨一圭形飾(圖五)。M4位于墓地南部中軸線上,墓中出土玉器多達上百件,其中有鉞、斧、勺、璜、璧、人頭冠形飾等大型高檔禮器。紅山文化牛河梁遺址[15]第二地點積石冢第21號男性墓發現玉龜殼一件(圖六),另外還伴出有獸形牌飾、雙聯璧、箍形器等共20件,此墓應為貴族墓。在牛河梁第五地點第一單元積石冢發掘了一座老年男性墓,墓內隨葬玉器7件,其中墓主頭兩側各置璧1,右胸側置勾云形佩1、箍1,右腕套鐲1,雙手各握龜1(圖七)。龜是神靈之物,當顯示墓主人為掌握神權的巫者。由此可見,至少在凌家灘、紅山文化時代,龜已進入原始宗教的精神領域,滲透到社會的政治、經濟、文化等各方面。這也很好地說明,龜文化在我國史前時期已經存在,并且“雄踞靈物之位達一千余年”[16],可謂是淵源流長,底蘊深厚。
凌家灘、紅山文化發現了大量與宗教活動有關的遺存,充分說明了當時人們對祭祀活動的重視,而且宗教儀式和程序呈現規范化、復雜化。龍、龜在兩文化祭祀遺址中不約而同地出現,應與當時的宗教觀念和活動有關。筆者結合有關文獻記載和考古材料,把龍、龜的象征意義和宗教功能歸納如下。
1、云、雨等自然力的化身。《左傳·襄公二十一年》:“深山大澤,實生龍蛇。”[17]《論衡·龍虛篇》:“龍者云類,……龍乘云雨而行。”[18]《管子·水地篇》:“龍,生于水。被五色而游,故神。欲小則化如蠶躅,欲大則藏于天下,欲上則凌于云氣,欲下則入于深淵。”[19]晉人孫惠《龜賦》說:“有輜衣之大夫兮,駕云霧而翱翔,風雨為之電奮兮,五色赫以煌。”[20]在農耕經濟時代,人們靠天吃飯,所以對雨神的化身——龍及龜崇拜,以期呼風喚雨,控制災害,保障五谷豐登,人間太平。
2、權勢和至尊、至貴、至富的標志。司馬禎補《史記·三皇本紀》說:太昊伏羲氏“風姓,……蛇身人首。”[21]《列子》敘述庖犧氏、女媧的形象為“蛇身人首”[22],傳說中的盤古、堯都與龍有聯系。《黃帝出兵訣》:“帝伐蚩尤,到盛水之側,有元龜銜符從水中出,廣三寸,表一尺,于是帝佩之以征,即日擒龍。”《尚書·夏書·禹貢》:“九江納錫大龜。”[23]《史記·龜策列傳》:“記曰:能得名龜者,財物歸之,家必大富而致千萬。”[24]凌家灘、紅山文化墓地中隨葬玉龍、玉龜的男性墓主人,應是氏族中的特權貴族。河南濮陽西水坡蚌塑龍虎墓中的男性墓主人,有學者認為是政教合一的巫師[25]。
3、高壽、兇惡、強力、先知等的象征。后羿斷修蛇于洞庭,古希臘的赫拉克里斯“十二勞績”之一是殺死多首雄虺。這里的修蛇、多首雄虺就是兇惡、強力的象征體。《淮南子》說:“龜三千歲。”[26]《尚書·大禹謨》謂:“鬼神其依,龜筮協從。”[27]《逸禮》說:“龜者,陰蟲之老也。……老者先知,故君子舉事必考之。”[28]
4、寓意著蕃育、生命輪回等。傳說附寶感北斗而生黃帝,女登感神龍而生炎帝。蛇本身就具有土地、性(男性/女性)、蕃育力、性欲望、生命(力)/死亡等象征意義。坎貝爾《神話意象》指出,蜷曲或盤旋糾結的龍蛇,既能代表著團旋的元氣,亦即泰初的“混沌”(CHAOS),也能象征無始無終,生生息息,即隨時隨地的回返自身,不斷地“生—死—生”的無窮力量[29]。對紅山文化玉豬龍的祖型,有學者堅持“胚胎說”[30],應是依此意義推測的。
二
龍、龜的文化內涵是歷史的,日益豐富的,這種變化的動力源于史前社會的全面發展。毫無例外,凌家灘、紅山文化的玉龍、玉龜都有深厚的文化內涵,都不同程度地折射出當時的社會情形。
1、它表明了在凌家灘、紅山文化時代,農業已成為主要的經濟部門,史前經濟取得了一定程度的發展。
歷史發展到原始社會后期,農耕經濟已是社會的主要經濟內容和基礎,漁獵則成為補充性的經濟活動。由于當時的生產力水平低下,自然力嚴重制約著農業的發展,人們在很大程度上要靠天吃飯,旱澇都直接影響著收成和年景。于是,先民們經常性地舉行宗教活動祭天地,祈求風調雨順,地母豐產,福佑人間。龍能呼風喚雨,又是溝通天與地、天與人關系的靈物,因而成為崇拜的對象。龍“春分而登天,秋分而入淵”,春分是播種和農作物生長的時節,正需要細雨甘霖;而秋分是谷物收獲的季節,龍潛入深淵,雨水也就少了。張建在《中國神龍文化的形成與發展》一文中認為:“‘龍’即‘垅田’,‘農田’。其意‘農’就是‘龍’,并非某種奇異的動物,而是中國早期農業形態的表述或泛稱。”[31]耿法禹在《中華龍文化》中談到:“‘龍’的孕育,最早發生在早期農耕時代。”[32]龜也是人們乞求云雨、溝通天地的靈物。可見,正是由于古人對農業的重視,才得以形成龍的意念,進而產生龍、龜的圖騰崇拜。凌家灘紅燒土中的炭化稻殼,還有農業生產工具的大量發現;紅山文化中發現有石耜、石鋤、石刀、石鐮和石磨盤、石磨棒等農業生產、加工工具;以及兩地分布廣泛的聚落群等,都是史前農業高度發展的有力證據:糧食生產已能夠養活更多的人口和非農人員。當時的飼養業也有了發展,凌家灘的牛首形龍,玉豕、玉鷹翅膀的豬首形;紅山文化中的豬形龍、豬首面具、牛首形人等,均表明以牛、豬為代表的家畜已在中國南北各地廣泛飼養,并與先民的生活密切相關。凌家灘玉人的斜條紋腰帶,說明當時已有了紡織技術。凌家灘遺址、紅山文化遺址中都發現了厚厚的坩鍋片,說明金屬冶煉也已經出現。兩地所發現的精雕細刻、種類豐富的玉器,體現出切、割、鑿、挖、鉆、磨、雕刻、拋光等技術,“當時玉器制作已使用了皮帶傳動裝置,金屬器械鉆孔和‘車床’等加工工具”[33],彰顯了上古時期生產技術的進步,大量精雕細刻的玉器應是由專業工匠創作的。在農業和手工業分工、發展的基礎上,原始商業不可避免地產生了,這時多以“物物交換”的形式進行,但并不排除像“海貝”這樣一般等價物的出現。種種跡象表明,原始經濟的發展在這一時期已達到新的水平。
2、反映了宗教哲學觀的演變。
由于古人的認識水平有限,對很多身外的現象變化不能明其原因,也無力抗拒,常常困惑、恐懼,進而敬畏,萬物有靈的原始宗教觀念就產生了。費爾巴哈說:“自然界是宗教的第一個對象。”[34]霍爾巴赫認為:“人類歷史上最初的宗教形態,是對自然物和自然勢力的崇拜,即崇拜那些與自己生活密切相關的物體。”[35]龍與龜的崇拜是圖騰崇拜發展到高級階段的體現,是“人們在觀念上,開始從‘萬物有靈論’逐漸轉向對人、天地和某些特定的動物上的崇拜”[36]的體現。龍“能幽能隱,能細能巨,能短能長”的萬千變化和強大的生命力,早已成為人們心中的神靈。“天”對古人來說是十分神秘的,它既是人格化的天,又是自然的天,是兩者的有機結合。人格化的天神秘莫測,左右人事,主宰世間一切。《尚書·康誥》:“帝休,天乃大命文王。”[37]這時候龍、龜就是天人交流的中介,王從仁先生在《中國文化源·龍崇拜淵源論析》中說:“龍,就是各種溝通天人的動物的通稱。”“是天人交感意識的融合。”也是巫覡御用的通天神物。祭天祀地是農耕社會經常進行的宗教活動。凌家灘、紅山文化都設有大型祭壇和神廟作為宗教活動的法場,氣度不凡的凌家灘玉人、和真人一樣大小的紅山女神塑像及大肚子的裸體女人,應是覡、巫、神妓之類的人員。兩地出土的玉琮、玉璧、玉冠形器等都是宗教禮器。良渚文化既發現大量的玉禮器,也有反山、瑤山等大型祭壇的發現。山西襄汾陶寺隨葬彩繪龍盤的大型墓內,就有鼉鼓、特磬等重要禮器發現[38]。凌家灘的玉勺,紅山文化的筒形器、箍形器應是巫覡使用的法器。凌家灘玉兔是月亮崇拜的表現,《太平御覽》引晉代傅云《似天問》詩:“月中何有?白兔搗藥。”[39]太陽崇拜在兩地也有反映,凌家灘玉鷹的身上刻有太陽紋,攜帶豬牲祭品展翅欲飛向太陽;紅山文化中發現有太陽形器[40]。玉龜在兩文化中均有出土。龜是陰陽的代表,紅山文化那個男性墓主人雙手各握一雌龜、一雄龜,象征著天和地,該男子當是權貴大巫。龜是寶器,《莊子·秋水》稱龜是“天下之寶”[41];《史記·龜策列傳》:“今高廟中有龜室,藏內以為神寶。”[42]龜又是長壽的象征,《莊子·天下》:“龜長于
蛇。”[43]龜也是古人占卜的最佳材料。紅山文化男子雙手握龜,既有宗教意義,又是貴族身份的體現。
在和自然界不斷的斗爭中,古人對自然的天有了更多的認識,形成了“天圓地方”的宇宙觀,逐步掌握了天象變化、季節轉換等自然變化法則,并制定了律歷。《易·系辭下》記載:“古者,庖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于是始作八卦。”[44]有人曾認為伏羲就是生活在這一時期。《尚書序》曰:“伏羲、神農(炎帝)、黃帝之書,謂之‘三墳’,言大道也。”[45]“三墳”即就《連山》、《歸藏》而言。濟南大學中文系教授趙宗來先生證明“古三墳取象歌”非偽書,并闡述了它與《周易》的淵源關系,他認為:“《連山》為伏羲先天易,純用太陽歷。”[46]伏羲、黃帝時代已經有太陽歷法,既是太陽崇拜的反映,又是古人對天象深刻認識和把握的結果。凌家灘、紅山文化外方內圓的祭壇及玉琮都是“天圓地方”宇宙觀的反映。凌家灘玉版上刻有宇宙的圖象,大圓代表天球、宇宙和季節的變化,小圓是太陽,中心是銀輝漫散的月亮,四周小圓孔是星宿在地之四方的影像。《禮統》有記載:“神龜之像,上圓法天,下方法地,背上有盤法丘山,玄文交錯以成列宿。”[47]“背負七星八方之圖,腹有五樂四瀆之像”[48],“左睛像日,右睛像月”[49]。張敬國在《讀玉凌家灘》中說:“我們有理由把大圓所刻出的八個方位看成是與季節變化有關的圖形。”[50]宇宙由神龜背負,在《淮南子·覽冥訓》中有記載,女媧補天時,“斷鰲足以立四極”[51]。四極即是支撐天蓋的四根柱子。有學者認為湖北黃梅焦墩的大溪文化中,與卵石塑龍并存的三個石堆是星座。古人的原始宗教觀體現的是一種天人關系,追求的是天人和合、天人和諧的目標,也是人們對宇宙認知能力的體現。而龍、龜正是天人關系最形象化的表述,是溝通天—地—人的神靈,因此龍、龜崇拜能夠折射出古人的宗教哲學觀。
3、社會已經分層,等級制度形成,民族關系加強。
龍是權威的象征,“它具有無可估量的創造力,同時作為一種高貴的神靈,又是帝王的符瑞。”古代帝王視為祥瑞之物的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其中玄武即是龜或龜蛇合體。司馬遷《史記》中記,女登感“神龍而生炎帝”,慶都感“赤龍合婚而生帝堯”[52]。龍與政治勢力的聯系:《左傳·昭公十七年》記鄭子語:“太氏以龍紀,故為龍師名官。”[53]《漢書·百官公卿表上》:“宓羲氏以龍紀,故為龍師名官龍紀。”[54]太、宓羲部落應是以龍為標志和統一旗幟的,部落首領一般是由部落內部最強大的氏族選出,或由該氏族酋長擔任。太、宓羲應是當時以蛇或龍為圖騰的強大勢力集團。《易》中記,龍是男性和男權的意味,是王者的象征,是古人農業生產的恩賜者[55]。何金松先生在《漢字形義考源·釋龍》中認為,龍崇拜在華夏大地出現的時代及其歷史原因是:“父系氏族社會的男性首領們,為了鞏固已經取得的社會主導地位,從思想上強化男權統治,龍崇拜在華夏大地開始出現。”[56]
通過對龍文化分布區內的考古遺存考察分析,凌家灘、紅山文化時代,社會已由母權階段進入父權社會階段。凌家灘的男性玉人、隨葬玉龍貴族墓中的男子,紅山文化隨葬玉龍和手握玉龜的貴族男子以及河南濮陽西水坡蚌塑龍虎墓中的男子大巫[57],皆說明男性地位的高貴。玉龜具有靈性,成為顯赫權貴御用的有力工具,如幫女媧補天、向伏羲獻八卦、決策黃帝戰蚩尤、助堯立德治國、幫禹治水等。牛河梁遺址出土玉龜的墓葬均隨葬較多的重型禮器,墓主應是富貴權勢之人。在氏族和部落內部成員間已存在貴賤之分,形成了神—巫/覡—平民和神—王/皇—巫/覡—平民這樣先后兩個不同階段的等級關系。這從遺址和墓葬可以看出,侍奉神的大型祭壇、神廟是建筑的中心,其次是貴族墓葬,一般規模大,隨葬品豐富,檔次高。例如凌家灘M4中隨葬玉器100件,實屬罕見。M9、M8、M15等隨葬的玉器都占隨葬品總數的60%以上,而M2、M3、M13僅隨葬幾件玉
器[58],是平民墓的代表。紅山文化中發現了“金字塔”式的巨型建筑,建筑上是煉銅遺址,大“金字塔”周圍的山頭上發現有30多座積石冢(小金字塔)群址[59],大型積石冢和分布其周圍的小型冢形成鮮明的對比和層次差別。其中一座積石冢中心大墓即為出土佩帶雙龍相交的云形玉佩,頭戴玉箍,腕有玉鐲,手握玉龜的男性之墓,死者地位可能是僅次于王者的首領人物。該男子的裝飾和凌家灘男性玉人十分相似,可見凌家灘男性玉人的地位也非同一般。凌家灘、紅山文化中都有以大型祭壇和神廟為標志的中心聚落的存在,有分布其周圍方圓幾十公里的聚落群以及普通聚落,直觀地展示了社會結構的“金字塔”層級,這與部落聯盟(部族)、部落、氏族的層級關系是一一對應的,充分說明了社會層次的分化,等級制度的形成。同時,民族兼并和融合也在加劇,民族關系在不斷加強。俞偉超教授曾對凌家灘龍首璜、龍鳳璜進行過詮釋,他認為:“這是在文明時代來臨前夕,不同部落乃至部落集團訂立軍事同盟各持的信用,祭天為證。”[60]紀新在《龍圖騰略論——龍文化系列之一》中說:“龍,作為復合圖騰,其產生的根源在于:人類在氏族階段,總的發展趨勢是由孤立、分裂走向聯合,由氏族而部落,由部落而部落聯盟而部族,……”[61]凌家灘發現的玉雙聯璧在海安青墩、南京浦口營盤均有發現,與牛河梁遺址出土的玉雙聯璧類似。“東山嘴綠松石鵠翅羽和尾羽的表現方式受到凌家灘雙豬首翅鳥的啟發。紅山文化的龜崇拜不是本地的傳統,而是受到凌家灘文化的影響,與社會上層之間的交流有關。”[62]兩地發現的反映“天圓地方”宇宙觀的祭祀遺存,也說明長江下游和遼西存在著密切聯系。
三
凌家灘文化、紅山文化時期,社會已進入了一個新的發展階段。在此階段,社會的方方面面都發生了劇烈變化,呈現出諸多顯著特點。考察兩地文化遺存,隱約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1、經濟方面。經濟結構分化,原始經濟高度發展。史前農業、手工業、養殖業都有了較高水平的發展,商業活動出現。各部門協調發展,各地區經濟活動和聯系加強,有力推動著社會的進步。貧富差別加劇,人們經濟利益關系趨于復雜等。
2、社會方面。社會結構巨變,等級分化明顯,社會關系復雜。社會組織:部落聯盟(部族)—部落—氏族;聚落格局:以大型祭壇/神廟為標志的中心聚落(可能是城)—聚落群(邑)—普通聚落(聚)三層分布現象存在;人際關系:根據宗教發展階段,分為前后兩種層次關系:神—巫覡—平民,神—王—(以巫覡為代表的)貴族—平民。社會已跨入父系氏族階段,男尊女從的關系形成。各地區政治斗爭和結盟不斷,各區域集團之間交流聯系加強。局部統一為華夏一統創造了條件。
3、原始宗教。大型宗教活動場所廣泛建立,祭壇—廟—貴族墓/冢的格局是原始宗教發展到較高階段的體現;宗教發展處于圖騰崇拜的高級階段,可能已有朦朧的祖先崇拜存在;從事宗教事業的專業隊伍出現,擴大。原始宗教的作用和目的發生轉變,人們的宗教觀念隨著部落的聯合和兼并也走向統一,宗教活動和儀式已經規范化、程序化。
4、禮制。初始“禮”的生成。禮,《說文·示部》解:“禮,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段注:“禮有五經,莫重于祭。”[63]《大戴禮記·釋禮》:“故禮,上事天下事地,宗事先祖而寵軍師,是禮三本也。”[64]王國維《觀堂集林》說:“奉神人之事,通謂之禮。”[65]兩文化中的祭壇、神廟、貴族墓構成的固定祭祀場所,祭祀中的一套規范、程序化的慣例,這些應該是“禮”的初始,是古代文明孕育、萌芽、發展的母體。龍、龜圖騰崇拜的歷史與中華文明的孕育、萌生、形成、發展、傳播與融合的歷史是一致的,龍與龜的文化史可折射出中華文明史連綿不斷的發展歷程。
龍是中華民族的圖騰,吉祥物;龜是古人心目中的靈物,符瑞。它們是中華文化的重要構成元素,是中華民族發展變化的見證。龍、龜文化的形成與發展,對中國社會文化的發展有著深刻的影響,因此,通過出土材料探析玉龍、玉龜的文化內涵就顯得十分必要和有意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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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漢書》,中華書局,2000年。
[56]何金松:《漢字形義考源》,武漢出版社,2003年。
[58]張敬國:《從安徽凌家灘墓地出土玉器談中國的玉器時代》,《東南文化》1991年2期。
[59]徐子峰:《紅山文化與中華文明的起源試析》,《昭烏達蒙族師專學報》(漢文哲學社會科學版)第25卷第3期。
[60]轉引自張敬國:《朝拜圣地——凌家灘》,《中原文物》2002年1期。
[61]紀新:《龍圖騰略論——龍文化系列之一》,《承德民族職業技術學院學報》2000年2期。
[62]李新偉:《中國史前玉器反映的宇宙觀——兼論中國東部史前復雜社會的上層交流網》,《東南文化》2004年3期。
[65]王國維:《觀堂集林》,北京燕山出版社,1997年。〔責任編輯:許潞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