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石鑿就的石階,一級攀著一級,像帶子一樣剛從巖隙中探出頭來,又小心翼翼地面壁而行,這會被眼下的萬丈深壑嚇住了,急扭頭往刀刃似的嶺脊上跑。我攥著鐵鏈,一步一喘地跟著,腿肚子越來越發軟。“呱——”一只山鷹展著翅膀從腳下悠然地滑過。我閉上眼,聽到心怦怦地擂響著。“啪!”有什么東西涼濕濕地濺在額頭上,等我睜開眼,雨點已密密地印滿石徑。
簌簌簌,忽驟忽疏的雨絲,牽著云霧從天邊急急地趕來。一簇簇,一團團,聚成河,連成片,匯成海,填平了溝,淹沒了壑。遠近的山峰漸次變成一座座孤島。風生浪起,漫天的白浪,一浪逐著一浪,呼嘯著撲向蒼龍嶺刀削似的峭壁上,轟地卷起團團浪云,直向嶺頂蓋來。領頭的幾縷云煙,宛若飄動飛舞的白衣仙女,拂展著長袖,不時扭頭咭咭地笑指著后面跟不上趟的小姐妹們。眼看姐妹們追上來了,她們一個倒旋像鳳凰展翅嗖地騰空而去。薄如蟬翼的衣裙拂在我臉上,濕濕的帶點淡淡的草葉香味兒。我擔心她們調皮,會把山道藏起來,喘了口粗氣,急往上攀。
好不容易上到容得下三幾個人的小平臺,云霧已涌了上來。蒼龍嶺被團團煙云簇擁著,不見了峭壁,不見了深淵,只露出山脊上那蜿蜒起伏、犬牙交錯的嶙峋怪石,籠在薄薄的霧氣中忽沉忽浮,若隱若現。風掀動著衣襟,雨絲吹拂著臉龐,云煙飄掠在眼前,腳下的蒼龍嶺像是踏著云頭飛起來了。耳畔風聲陣陣,恍惚間自己像馭蒼龍于云濤霧海間。左右影影綽綽的山影如龜,如鯨,如鳳,隨風起舞,相伴而行,一時間忘了天上人間。
突然云霧中傳來一聲稚亮的嗓音:“哎——加把勁,上面就是金鎖關了!”聲音剛落,從石后溜出一個黑影,“過了金鎖關,又是一重天,路就好走了。”說話間,那黑影已到了跟前,原來是個十一二歲的小男孩,頭發蓋耳,穿一身灰白的土布衫。他彎腰撿起一個礦泉水空瓶子,噗地用腳踩扁,再一折,麻利地丟進手里的飼料袋子,一邊忽閃著眼對我說:“真的,還有十多分鐘就到頂了。”
“謝謝!”我點點頭,忍不住問:“你一天能撿多少錢呢?”
“四、五塊錢吧。”
“天天都上山嗎?”
“用不著。”他咧嘴笑了笑,“我在山上都快半個月了,每天啃個從家里帶來的大饅頭,晚上就睏山洞。”
“那,你夜里一個人不怕?”
“沒啥。”他抹了抹黑黑的臉脖,雙眼皮一眨說:“洞里還有一大一小兩只老鼠陪著呢。”
我一愣:“老鼠不咬人?”
他搖搖頭:“餓急了會咬下腳指。嘻,也不怎么疼。”
我心里一沉,不知說什么好。把手里半瓶礦泉水一口喝干,忙把空瓶子送過去:“感謝你呀,把路也撿干凈了。”
“謝謝!”他接過瓶子,眼睛忽閃忽閃地看著我,鼓勵似地說:“金鎖關前這段路最險,景也最美。可惜來的人那個不是喘呼呼,驚顫顫只顧往上爬,把路側的好東西都丟了。其實兩旁的峰呀,壑呀,石呀,樹呀最好看……要是沒有云霧擋住,還能看到我家呢。”
“你家?”
“嗯,我家就在西頭山坳里,露出幾壟梯田那地方,嘻,有時累了,我就坐在石頭上看梯田,看峰,看云,心里慢慢就不悶了。”
我不禁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但見云煙濛濛,等我回過頭時,已不見了孩子。腳下的云霧中傳來他稚亮的嗓音:“叔叔,待會霧散了,記住多看看嶺兩旁,會有好心情的!”我聽著心里暖暖的。
雨不知什么時候停的,漫天的云海呼啦啦開始退潮了。浮在云濤里的座座孤島剛拉起手,眨眼間已連成了峰。遠近高低的山呀,嶺呀,崖呀,像是久別重逢,歡呼著紛紛涌了過來:有拔地而起,展臂相擁的;有橫空出世,仰天狂嘯的;有依天插刀,冷眼向洋的……陽光透過薄薄的霧氣,把獨立絕谷的一面面峭壁映得虛虛實實,亦真亦幻。那危石突兀,溝槽破碎,疤痕累累的,顯得傲然冷峻;那石紋絲絲,自天而掛,如瀑如髯,顯得飄逸俊秀;那松生巖隙,相擁相扶,挺立如筆的,顯得偉岸而大氣。這是一張張或剛毅,或樂天,或豪爽的臉啊!從每道石紋和巖縫上,分明可以讀出歲月的滄桑,挽狂瀾于既倒的凜然,出世入世的超脫。
天風浩蕩,我忘記自己正置身于“背無一仞闊,旁有萬丈垂”的嶺脊上。只覺風光無限,情不自禁地輕撫著面前的巨石,真想把嶺當琴,高歌一曲。忽覺指尖碰到什么,低頭一看,石上赫然勒著四個大字:“萬象在旁。”我心底的弦鐺地一震,仿佛響起那稚亮的嗓音;“可惜來的人那個不是喘呼呼,驚顫顫只顧往上爬,把路側的好東西都丟了。”我猛地抬起頭,只見遠處薄霧繚繞的山坳深處,隱約露出幾壟梯田。我在心里說:那也是一道不可忘懷的風景呀!風拂著我的臉,輕輕地吟哦著什么。“萬象在旁么!”我脫口吟了出來,感到從未有過的輕松和灑脫。望著蜿蜒于嶺脊上的一級級石階,我知道前面等待著的依然是艱辛的跋涉和攀登,但旁有萬象,每一步都會是一步一世界,一步一菩提啊!耳邊似 乎又響起那稚嫩的嗓音:“記住多看看嶺兩旁,會有好心情的。”走出好心情的路,才是人應該走的路啊!我無聲地笑了,抬腿向一級級石階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