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親來信了,他告訴我今年家里糧食大豐收。近年來自然災害頻發,時而干旱,時而洪澇,加上青壯年農民幾乎全都進城務工去了,所以造成糧食連年減產,今年這豐收的場景猶如久旱逢甘霖,讓父親異常的激動。
當我正在分享家里豐收的喜悅時,突然接到家里的電話,電話是母親一大早起床,沾了一身露水,趕了十幾里山路,到鎮上打來的。母親告訴我,父親讓我趕快回去。父親在開鐮收割前突然病倒了,眼看著豐收的果實進不了家門,父親急得病情一天天加重,母親在電話里顯得十分的焦急和不安。我一個勁地安慰著母親,并且保證三天后一定趕回去。其實我當時手頭的工作特別忙,有幾個項目都到了關鍵時期,但是父命難違,我只好擱下手中的工作,風風火火地向千里之外的老家飛奔。我十分了解父親此時的心情,本來我完全可以出雙倍的工錢雇人幫助收割,但那樣做會傷父親的心。父親要向我展示一個勞動者的成果,是想讓做兒子的回去分享他的豐收喜悅,所以說,在父親眼里這是到了考驗兒子的關鍵時刻。
二
走出了鋼筋水泥堆積的城堡,向著清新的山野行進。車子所過之處,隆起了不少氣勢不凡的墳墓,在泥土里打拼的人,沒有體味過觀光、旅游、休閑這些務虛的詞,我感覺他們的一生似乎太短暫了,比起古老的農事來說,幾乎就是瞬間的事。當年俯身在田地里躬耕勞作的祖父滿頭銀發,身體佝僂,而轉眼父親也就成了祖父當年的模樣,臉上刻下了深深的皺紋,手上布滿厚厚的老繭,那是一種接近泥土的顏色,我感覺只有這種顏色才稱得上是真正的農民。他們把生命都托付給了土地,在他們心里從不愿離開土地半步,他們對土一往情深,土地是上帝伸出的手掌,一年四季都給勤勞者饋贈禮物。他們一生都在用汗水哺育著莊稼,終年累月在地頭勞作,手中的鋤頭從不肯放下,生怕自己一旦放下鋤頭,田里的莊稼便停止了生長,一個豐年轉眼就成歉年。他們一天不見莊稼,心里就會發慌,連晚上都會失眠,他們一直勞作,像一頭老牛一樣,到死時腳丫子里還沾有泥土,他們覺得這就是自己一生最大的光榮和幸福。
我是清晨搭早班車回家的,車子在七拐八彎中將一片片金黃送到了我的眼前,四周是一派成熟的秋景,無邊的田野向我涌來,笑彎了腰的稻子在風中蕩漾,秋黃遍野,漫卷著鋪向天際。我終于又看到了自己熟悉的泥屋,它在陽光下像一粒飽滿的麥子,閃著含蓄而又幽深的光澤,這是我們子孫三代的誕生之地。遙望著這粒麥子,我似乎看清了歲月逝去的顏色和固守的內質,看清了生命的面容和生存的境地。我離家時栽下的橘子樹如今已碩果累累了,細小的枝干承受不起累累的碩果,便匍匐在地上了。我停步注目,原本金黃的橘子已讓黝黑的泥土染得變了顏色。纖細的橘樹面對著突來的豐收,有點猝不及防,它多么需要一根有力的支柱來撐起這份沉重,來感受一下豐收的重量啊!
父親見我回來了,他的病情似乎就好了一半。眼下村里的年輕人都外出了,想請個幫工的也沒有人了,父親看著豐收的果實無法收獲,所以心急如焚。父親說在重要的時候只有依靠自己的兒子了。父親知道我小時候就是一把干農活的好手,就懂得珍惜糧食,在父親眼里,不管何時,何地,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東西比糧食更珍貴的了。記得我們上小學時,課本里有一首古詩叫《鋤禾》,父親津津有味地聽我們朗讀著,他覺得這是世上寫得最好最好的一首詩歌;而我也曾被省報《井岡山》副刊上一篇散文《故鄉的紅辣椒》久久感動,勞動是天底下最光榮的事!
三
到家吃罷飯,我就拿起了久違的鐮刀。手里握著閃著銀光的鐮刀,感覺在陽光下有些刺目,我對于豐收已感受不到當初的欣喜和激動,面對金黃的田野回味不起收割的快意,感覺因城市的安逸而變得麻木,再也無法走進曾經的田野了。這種體驗收成與快樂的農活已經很生疏了,是啊,這個食不厭精的年代,主食的消耗在日益減少,盛進碗中的是形如寶石,晶瑩剔透的泰國大米飯,彎曲的田塍像一個碩大的問號,在城市化浪潮的席卷之下,生活視野里已遠離了泥土的色澤,自己是否還有勇氣回歸泥土嗎?
來到稻田,俯首弓身,這才發現凸起的肚子讓人不便俯身大地,臃腫的腰身已經很難適應這種勞作的姿勢。此刻我把赤腳插入稀泥中,泥土的芳香和潮濕的水氣捧著我那被皮鞋襪子嬌慣得越來越蒼白無力的腿腳,親吻著它拍打著它,我的腳竟有些害羞和顫抖了。彎下腰,身子竟不聽使喚了,面對稻谷雙手十分木訥,沒有了絲兒靈巧氣。
枯黃的禾衣摩擦在臉上和手上像有無數小蟲子在啃咬爬行著。割了一會人便感覺頭昏腦漲,氣喘吁吁,與其說我在收割稻子,不如說稻子在收割我,通過勞動才知道自己的身體已是今非昔比,江河日下……
一天下來我感覺全身都快要散架,身上的每一塊肌肉,每一個毛孔都在承受著久違的酸軟和脹痛。照這樣的速度下去,我恐怕十天半月也割不完這些稻子。
第二天我一覺醒來已是日上三竿了,母親給我端來早餐,我吃完便朝田野里趕。一到田頭,我傻眼了,昨天我沒有割完的一大塊稻田現在已完完整整地割好了,我這才知道,原來父親清早踏著露水就來到了田野,他割完這一垅,現在又開始割另一垅了。
父親見我來了笑瞇瞇地望著我,也同樣笑瞇瞇地望著沉甸甸的谷穗。在他心里,我和谷穗都是他辛勤哺育和播種的果實。父親的病痊愈得這么快,這對我來說這簡直是個奇跡。他干活虎虎生風,就是有兩個我也不是他的對手,照這樣的速度,我們再用一天的時間就可以收割完了。但誰知在太陽落山前,我頭腦中突然有了雜念,一走神,鋒利的鐮刀竟險些將我的手指割斷,當時血流不止,父親趕緊從田塍上摘來一把禾鐮草,用嘴嚼爛敷在傷口上,血很快便止住了,但是一陣陣鉆心的疼痛,使我頭上直冒冷汗。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用右手的手掌托著左手受傷的指頭,中樞神經也許被疼痛調到了最敏感的狀態,生活在安逸中,多少年沒有“享受”過這種流血的痛快,可能這種方式對我近乎遲鈍的身體是一種激活,對疼痛重新作一番體驗,死亡的細胞又奇跡般的復活,使我對鄉村又恢復了最初的感知。
父親說:“孩子,很疼是吧,十指連心啦!快回去叫媽炒升黃豆,煎幾個雞蛋補補……”聽到父親這話,我又想起了童年時代,我們那時如果傷了手腳,磕破了皮,出了血,媽媽就會給我們炒黃豆,煎雞蛋吃。說黃豆消炎解毒,又長傷口,那時因有了點小傷小痛,能有這種奢侈的享受心里真是覺得幸福極了!我們小伙伴中還藏有一些秘密,在那缺衣少食的年代,零食的匱乏使我們備受煎熬,口饞時為了能吃上一碗炒黃豆,有時不惜作出肉體的犧牲,動用苦肉計,用石頭壓破手指,人為地制造傷口,想著不禁叫人倍感酸楚?,F在的孩子走進超市面對著花樣百出,品種繁多的吃食,表現的只是無動于衷和異常挑剔。
因怕傷口感染,我這次回家“支農”只好就這樣草草收兵?;氐匠抢镉质谴蜥?,又是吃藥,傷口很快就愈合了,但是有幾筆業務因延誤了時間,而徹底泡了湯,粗略統計,損失最少5萬元。
不久,父親給我來信了,他說今年家里收了五千多斤稻谷,兩千斤小麥,一千多斤蕎麥,還有玉米、大豆、紅薯。今年糧價大漲,如果全部出售,有將近三萬塊錢呢。他說要寄些蕎麥給我,現在的生活水平高了,要注意吃些粗糧和雜糧,常吃精食對身體不利。字里行間可見父親的興奮之情,在信的最后父親還描述了村里的新風景,前些年青壯勞動力紛紛逃離家鄉成群結隊地外出掙錢,家里的土地撂荒了不少,而如今每天都有一群一群的后生回家,決心重操舊業,好好種地……父親畢竟是大隊支書出身,在信中分析了近年來因糧價一跌再跌,傷害了農民種糧的積極性。我們國家人多地少,老話說:無糧不穩。上世紀50年代,物價飛漲,有錢無市。某地有一個淘金的地方因洪水的圍困,三天沒有吃到一點東西了,當有一個小販冒著生命危險,駕著小舟送去食品時,那些有著很多金子的淘金者,竟愿意用同樣大小的金子來換同樣大小的一塊面包。生命垂危的時候,金子算什么,金子就是狗屎一堆。七十二行,耕作為王,我們莊稼漢覺得,不管你有金山銀山,還是不如家有糧山。手中有糧,心里不慌……
父親的信我反復讀了幾遍,自從老家回來后,我的心情完全不一樣了,一直吃食挑剔的我,如今胃口大增。我發現人的欲望如影隨形,緊隨人的位置而攀升和膨脹,欲望之海深不見底,但是只要你回到山鄉,吹吹清爽的山風,覺得她依然帶著千古空靈,似有似無在你脊背上撫摸;吃上一頓粗茶淡飯,喝上幾口清澈甘甜的山泉,看看身穿麻衣土布整天笑容可掬的山民,壓抑著你心靈左右著你思想折磨著你的欲望頓覺煙消云散,你便能一身輕松。人其實在很多時候是自己讓自己不輕松不快樂的。當夜我就給了父親回了信,我沒有告訴他,因為回家幫助收割而損失了幾萬元的生意。對于一個眷戀土地深愛莊稼的父輩來說,還有什么能比獲得糧食豐收更令他興奮的呢!我們生活在衣食無憂食不厭精的年代,我們面對著辛勤勞作了一輩子的父輩,應該明白豐收二字所包含的真正意義,我們不能輕視糧食,對于經歷過貧困與饑餓勞動者,兒女們應該明白他們最需要的是什么,與之相比,作為兒子那點身外之物又算得了什么呢?
走過田野,我們都會感受到一種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