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淌血的舉報材料

我手頭一直珍存著3張?zhí)厥獾恼掌Ｃ慨斘铱匆娚厦娴那榫埃酱玳g好像有巨石侵壓，那般地沉重抑悶；又似有無數(shù)尖針痛刺靈魂，使自己難以平靜安綏。

此時，那一幕突然而來的場面便格外真切地浮現(xiàn)于眼前，這種窒息似的感覺令我一生都不能忘懷。

一

照片上有兩個人，左邊傾腰彎站的是我，右邊是一個中年男子單膝跪地，他左手舉著一個筆記本向我遞來，手指上鮮血正淌，滴滴畢現(xiàn)，似乎那艷艷的黑紫色都無比清晰。此人卻并沒看我，而是將頭微低，一副虔誠至實的神態(tài)。再看他的臉，表情莊嚴，卻又無懼。而突受刺激的我，似顯慌張焦慮，又似不知所措，本能地去接他手上的材料，同時急著拉他站起。

從畫面中可以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冬日的下午，太陽光從遠處斜射過來，不晃亦不亮，柔和地把我和他一齊籠罩，淡長的影子投印在身前。此處，一個站立的人與一個跪倒的人逆光相對，憑動作交流內(nèi)心山呼海嘯的情緒。時間在這一刻仿佛凝固僵死。

這是1998年隆冬時節(jié)發(fā)生在山西省沁縣一個小鎮(zhèn)大院里的事。那個至今我都叫不上名字的中年農(nóng)民，用自切手指寫血書的暴烈行為，請求來采訪的記者為小鎮(zhèn)上的百姓討個公道，懲治為惡一方的鎮(zhèn)工商所所長。他在跪地遞血書時，恰好我單位一同前往的攝影記者就在跟前，這位老記反應(yīng)極快，“啪啪啪”連撳快門，把這個瞬間變成了永恒。

沁縣位于山西東南部的上黨盆地，以出產(chǎn)遐邇聞名的“沁州黃”小米而為人們所知。這次我們來，原本是調(diào)查糧食流通體制改革后的有關(guān)情況。那兩年，“糧改”是社會經(jīng)濟生活里的大事件，也是引發(fā)基層矛盾的焦點、難點。我曾連續(xù)幾年對這一熱門話題進行跟蹤調(diào)查，所寫的一系列內(nèi)參稿幾次得到高層的批示，在省及市縣均產(chǎn)生不小的震動。

此次依然是一次追訪。我們上午到達沁縣，沒有依慣例先找縣委通訊組或縣委辦，而是直接來至縣糧食部門，了解糧食改革方面的動向情況。總體把握清楚了，于下午到距縣城大約10多公里的一個平川小鎮(zhèn)，現(xiàn)場探問一些細節(jié)內(nèi)容。

我們到的是鎮(zhèn)糧站。我按照自己多年形成的采訪程式，一一二二有條不紊地開展工作——聽他們講，問他們事，看現(xiàn)場環(huán)境，隨意訪問周圍群眾，一切都正常而順利。

而就在這期間，竟聽到有群眾反映鎮(zhèn)工商所所長的一些“惡行”。說其如何橫行鄉(xiāng)里，又怎樣欺壓良善。在我們聽來，不遜于小時候?qū)W的課本上的惡霸地主的罪過。

記者的天職使我們不能對此漠然視之！盡管這不在預(yù)先的采訪計劃當中，但我們還是不由得多問了幾句：“那你們具體說說，都有些什么事。”

不知什么時候，院子中已陸續(xù)聚來了不少人。寒冬帶給鄉(xiāng)民更多的農(nóng)閑自在。他們大概是聽到省上有記者來了，便紛紛相呼而至。見我們問，便七嘴八舌說開了：“他欺負我們這些街上的小商販，動不動就罰款。”

“這鎮(zhèn)上誰都怕他，聽說他縣上、省里都有關(guān)系。”

“他家就在鎮(zhèn)上，蓋的房子可漂亮了。不信你們?nèi)タ纯础！?/p>

“人家蓋房子占的宅基地都比常人的面積大，算不算違法占地呀？”

“有回省里的電視臺記者來了，說是調(diào)查他的事，當時我們都說了，記者也拍了，可回去后就再沒影兒了。”

“那肯定是他到太原活動過了，記者也是人嘛。”

“是呀，誰讓人家有錢又有關(guān)系呢。”

我注意到，在說話的人群中，有一個身材不高、穿黑色皮衣的中年男人特別起勁。別人講話總有些顧慮似的，他卻聲大腔高，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

邊聽他們說，我邊在心里琢磨：這事看來比較復(fù)雜，不是一下子能調(diào)查清楚的；可是，大家都這樣公開講，說明那個工商所長可能是有些問題。不過今天時間緊……

二

此時大約下午4點鐘。雖說太陽仍亮，但畢竟天寒地凍，在院子里呆久了也是冷硬硬的感覺。

就在我猶豫的當兒，只見那穿黑皮衣的男人快步走向院子邊上的一間屋子（后來我才明白那是糧站的廚房），接著猛聽到里邊“咚”的一聲脆響，就像是兩個硬物劇烈交碰的聲音。須臾，那人面青如鐵從屋里走出，大步向我這邊過來。

在我們都一愣神的片刻，這人已走近了我，“唰”地就單腿跪在了我面前，頭向前低，手捧著一份文字材料和一個小筆記本，高舉著遞給我。

這鶻起兔落、山河換位般的變化把我驚呆了！

“血！血！”不知誰在大聲喊。

“啊，手指頭怎么流血了？”旁邊陪同的干部也吃驚地叫道。

我定神一看，見他的左手食指鮮血淋漓，手里小本子上是幾個剛用血寫的字。

“血書！是寫血書啊。”先前在書里看過的情節(jié)此時竟是真的。我趕忙彎下腰，在接他材料的同時，用力拉他的手和胳膊：“這是怎么啦？快起來，有話起來說啊！”

他的肢體那樣堅穩(wěn)，他的聲音那樣從容：“請記者為我們受害小民做主！”

在這剎那間，伴隨著閃光燈的一陣爍爍，一塊來的攝影記者將這一幕攝入了鏡頭。因此才有我保留至今的照片一說。

好像有誰進廚房看過了，出來后大呼：“你用菜刀剁了手指頭了啊？”

“哇——”在場所有的人都不由得倒吸氣。這等厲烈的事，30年里我是首次親見。

“請記者們給我們做主！”其他人也在喊。

“我們一定替你們反映這里的情況！”我覺得熱血翻涌，咽喉發(fā)干，責任和豪氣同時沖擊我的全身，連說出的話都變了聲。

他仍梗梗地跪在地上：“我沒多少文化，是個粗人，不要怪我說話不好聽。上次也來過電視臺的記者，可他們回去以后就再沒動靜了。你們不要讓人家收買了呀！”

我和其他幾人猛拉強拽，總算讓他站了起來。我平靜了一下心緒，對在場所有的人，也是對自己說：“就憑你這個手指頭，我們也一定盡我們的能力為你們討個說法。”

這時，有人找來白紗布給了他，他把筆記本交給我，用那布在手指頭上簡單包了一下。

“快去醫(yī)院包一下吧，擔心止不住血。”我們極力催他走。

“沒事。”他固執(zhí)得似太行山里的驢子，要是自己不樂意，誰都難以讓其乖順。

我與同事一商議，當即決定此刻就展開對那工商所長的調(diào)查。那人見我們動了真，始終繃緊的臉容竟難得出了笑意。他說道：“只要能告倒那所長，我就是這根指頭不要了也值。我這就領(lǐng)記者同志們找知情人。”

事后聽說，他切下的食指指頭，有指甲蓋的四分之一那般大小，可能連骨頭都傷著了。

接下來的一個多小時，他捂著受傷的手，淌著殷紅的血，一直帶著我們在小鎮(zhèn)上穿梭采訪。先調(diào)查了幾個小商戶，獲知那所長一貫為非作歹的幾樁事；再找兩個鎮(zhèn)里的年高壽長者問詢，學古人所講“入鄉(xiāng)問三老”的辦法，他們對所長的評價與眾人同；最后直接去所長家的院子近處察看。

也許是已經(jīng)聽知我們行動的消息，所長家居然沒一個人在，大門緊鎖，唯院內(nèi)的狼犬狺狺吠叫。誠如大家所言，其院落寬豪氣派，在這個初達溫飽的小鎮(zhèn)上顯得那樣扎眼。

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在我們一行越街過巷、入門進戶調(diào)查時，遠遠近近、高檐矮墻處，皆站了好奇而陌生地觀看的鄉(xiāng)民，老幼男女都有。

查畢已是日落。暮色四合，寒冷備甚，干冷的西北風從鎮(zhèn)外河川吹掠來，刮在臉上生疼。我的心一如村邊虬曲抖瑟的白楊樹，說不清怎樣的味道在。竟想起杜少陵的詩：“蕭蕭北風勁，撫事煎百慮。”極合我意。

要上車了，那人一直送我們到車旁。就著燈亮，我見其仍在用右手捂著受傷的指頭，那亂裹著的白紗布似已洇出了血漬，十分刺眼。

“請你和大伙放心，我們一定不辱職責，不昧良心，替百姓要個公道。”這是我們口上和心里都在講的話。

“我們等著結(jié)果哩！”他殷殷地說。我不能看清他的面容和目光。

車出小鎮(zhèn)老遠，回頭再望，影綽綽似乎還有一群人站在路邊揮著手。“那纏了紗布的大手準定是高舉著的。”我這樣想。

三

為避免夜長夢多，我們在縣城簡單吃過晚飯后，決定連夜趕回太原。而就在返歸的路途，便有說情的電話打來了。

如此快的動作，任我老于世故也嘆服。是一位太原朋友打給我的，問我從沁縣幾點能回到太原。我訝然無比地說：“你怎么知道我在沁縣？”

對方嘿嘿就笑：“你又不是外星來的，還想裝神秘嗎？好了，別多問了，回來后聯(lián)系，見面細說。”

晚上到家，我即關(guān)掉手機，拔去家中電話連線，踏實地睡了一覺。

第二天一上班，則更熱鬧了。先是一位年高德劭的新聞前輩見了后，主動咨問我去沁縣的事。這舉動往時極少有。其是我非常敬重的耆老，平日慎言寡語，從未與我論起寫稿事。但此老也僅是略問幾聲，再無詳絮。但光這一點，我已心思沉沉了。

恰好這天下午單位開記者例會，我把寫有那個中年鄉(xiāng)民血字（看不很真切，似是正義、做主幾個字）的筆記本展開在手，使已凝固發(fā)黑的字跡一面對著在場各位。我大聲道：“人家農(nóng)民為了告狀把手指頭都剁了，我們要不把這事調(diào)查反映出來，怎么對得住這幾個血跡斑斑的字呢？同志們請看看吧！看看這份血書吧！”全場先是寂然，再是水入油鍋似的炸然有響。

都言一定要給農(nóng)民兄弟說句話，決不能讓惡人橫行跋扈。

其后的幾天，更熱鬧非常。打電話來探虛實的、拐彎抹角說情的，以及請吃飯喝酒的有好幾撥，多多少少都是朋友關(guān)系。我左支右擋，前后為難。采訪寫稿也沒費過這大的勁。

又一天，省某廳一位處長打電話說要請我吃飯。我首先反問他：“是不是沁縣的事？”

“是的。老哥不瞞你，這回是沁縣的縣長專門來太原了，一定要見見你。”

“不見不見。”我一口回絕。

“你聽老哥說，縣里已組成調(diào)查組到鎮(zhèn)上查那個工商所長去了，縣長他們來就是給你匯報這事的。”

“這回他們動作倒快啊。看來農(nóng)民的手指頭把他們也震動了。能秉公處理就見，要不就不見。”

“他們那兒的情況是，縣委書記準備要調(diào)走，縣長在主政呢。縣領(lǐng)導(dǎo)們和那所長又沒什么糾扯關(guān)系，一定會從快從嚴處理的。他們見你就是向你表明這個態(tài)度，等縣里處理完了你再發(fā)稿子也不遲啊。你放心，我們都不會替壞人說情。這個面子你一定能給老哥的吧。”

話說至此，我真無奈，不答應(yīng)吃飯那就是不給處長面子了。

這天中午，我們各種角色的人圍坐一席，面面相覷，真如龍王見閻王——各懷心腹事。采寫新聞的我們兩個記者心情是沉郁的，居中聯(lián)絡(luò)的人心頭是忐忑的，縣里來的干部心意是急迫的。

菜上了，酒滿了，縣長要舉杯了。我急攔下來，先開口說道：“農(nóng)民切傷手指為討公道，這事太典型了。只有你們縣里盡快查清那個所長的問題并從嚴處理，我們才能對得起人家的血書，你這酒我們才敢喝。”

縣長鄭重表態(tài)：“請二位記者放心，給我們半月二十天時間，保證把這事查清，嚴肅處理，決不姑息。我們處理完后，派人把結(jié)果專程給你們送來，你們到時再發(fā)稿吧。”

他們果然一盡責，二守諾。沒多久，縣紀檢委派人把有關(guān)問題的處理結(jié)果送到了單位。那個所長受到黨紀處分，并被撤銷職務(wù)，縣工商局的有關(guān)人員也得到了相應(yīng)處理。

我特意問他們：“那位切傷手指的農(nóng)民怎么樣了？”

他們說，專門讓人去看過，手指的傷不要緊，傷口慢慢就長好了。

（本文作者系原山西某新聞媒體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