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王爾德通常被認為是一位在創作中宣揚“唯美主義”、在理論上反對現代主義的作家。事實并不盡然,王爾德在“理論”與“實踐”中常常有不相一致的地方。他在小說《道連·格雷的畫像》中秉承了波德萊爾關于“審丑”等理念,實踐了現代主義的一些創作精神。本文試從分析比較王爾德與波德萊爾之間的“師承”關系入手,闡述王爾德在《道連·格雷的畫像》中是如何“玩弄”罪孽的并藉此指出《道連·格雷的畫像》中的現代主義特征。
關鍵詞:罪孽;“反書”;《道連·格雷的畫像》;《惡之花》
中圖分類號:I10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854X(2007)02-0107-04
奧斯卡·王爾德喜歡美和美的東西,故而經常被劃分到唯美主義的陣營中。這種劃分如從大處著眼,似乎也沒有什么明顯的不妥。畢竟他的戲劇創作與文論框架基本沒有超脫出這一范疇。但是具體到《道連·格雷的畫像》(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1891)這部小說,則似乎不能簡單地貼上唯美主義的標簽。相反,這是一部在整體框架的搭建以及書寫方式上均帶有強烈的現代主義審美特色的小說。其標志是作者把筆觸深入到丑惡與罪孽之中,即著力在美中發掘丑和美與丑之間的轉換關系上。盡管現代主義藝術的風格不能一概而論,但從法國現代派詩歌的先驅、象征主義文學的鼻祖波德萊爾(Charles Baudelaire,1821-1867)的創作看,審丑無疑是現代主義藝術最為重要的特征之一。
波德萊爾最令人愕然的理論混淆了美與丑、美與惡的界限。他為其詩集所命的名字《惡之花》便是其善、惡、美、丑兼舉的標本。在波德萊爾的理論中,美已超出了善、漂亮與歡快等傳統含義,而具有了惡與丑的內涵。他說:“我并不主張‘歡悅’不能與美結合,但我的確認為‘歡悅’是‘美’的裝飾品中最庸俗的一種,而‘憂郁’卻是‘美’的最燦爛的伴侶;我幾乎不能想象……任何一種美會沒有‘不幸’在其中。根據這些想法,也許可以說,執迷于這些看法,我也就很難不做出結論,認為最完善的男性美就是撒旦——像彌爾頓所描寫的那樣?!雹?波德萊爾雖沒有截然地把“歡悅”從美中驅逐出來,但顯然把更高層次、最完善的美讓位給了“憂郁”,即“撒旦”了。也就是說,在他看來,美固然也與正面的力量相聯系,但與美相對立的丑與惡、痛苦與矛盾才是值得文學真正關注的領域。
《惡之花》的內容雖然繁雜,但其主導精神是在天堂、地域之間尋找美與丑或天使與魔鬼。該詩集中有一首贊美和追問“美”來自何方的詩歌,其中有這樣的詩句:“你來自高空或出自無底深海,/哦美?你的目光,既逼人又神圣,/將善惡潑下界不分青紅皂白,/以至于人們可以把你比作酒精。//……你來自天堂或地獄,何必介意?/哦美!你這龐然怪物,嚇人,淳樸!/請你用眼,用笑,用腳,為我開啟,/我雖愛戀卻無知的無限門戶!//你來自撒旦或上帝,又有何妨?/鬼使神差,何必介意?——媚眼天仙,/節律,香和光,是我獨尊的女王!——/只要世界少丑陋歲月減負擔?!雹陲@然,在波德萊爾看來,美是一把雙刃劍,它既可以導向善,導向天堂與上帝;又可以滑向惡,滑向地域與魔鬼。換言之,善與惡、美與丑是同根同源,二者間的轉換不過是一念之差。難怪波德萊爾說,美“有點模糊不清,能引起人的揣摩猜想”。《道連·格雷的畫像》出版后曾受到輿論界的猛烈抨擊,其原因也是說王爾德沒有劃清罪惡與美德的界限,即他沒有明確說明自己到底“是喜愛罪惡厭惡美德呢,還是喜愛美德厭惡罪惡”③?面對譴責,王爾德并沒有亂了方寸,而是心閑氣定地說:“美和丑之于他只是畫家調色板上的顏色之于畫家,僅此而已?!3诌@種曖昧不明而又奇妙無窮的氣氛就是杜撰出這個故事的藝術家創作的目的?!雹苡谩爱嫾艺{色板上的顏色”來淡化美與丑的界限,無疑是受到波德萊爾的啟發。
《道連·格雷的畫像》出版于1891年,但其構思卻是在1884年⑤。在1883年和1884年的兩年間,王爾德頻繁往返于英國和法國。這時波德萊爾雖然已經去世十六七年了,但可以設想一直關注、推崇法國文學的王爾德,不可能不關注這個曾以《惡之花》把法國社會攪得天翻地覆,最后被法庭判為有傷風化而慘遭罰款并令刪掉六首“淫詩”的著名詩人。當然,王爾德本人不曾談及波德萊爾的《惡之花》對該小說創作產生過影響,但在寫于1883年或1884年前后的《惠斯勒先生的十點鐘》中,他把波德萊爾劃分進能稱得上詩人的詩人隊伍中,還說:“藝術家能在丑陋中發現美好的東西,美源于丑,這是文化各界的老生常談,是繪畫界的行話。”⑥以上這番話至少可以證明王爾德在構思《道連·格雷的畫像》的時候,就已經了解了波德萊爾和其以丑為美的理論。在此后發表的《正餐與菜肴》(1885)、《該讀,還是不該讀》(1886)、《巴爾扎克作品的英文版》(1886)以及《筆桿子、畫筆和毒藥》(1889)等文中也均提到波德萊爾的名字,并把他和埃德加·愛倫·坡、巴爾扎克、戈蒂耶等放在同一語境中來談論??梢韵胂?,波德萊爾在自視甚高的王爾德眼中也是一位值得尊重、學習的大詩人。另外,他在獄中寫給道格拉斯的信中也不止一次提到《惡之花》,并且引用了波德萊爾德的詩句⑦。其實,就《道連·格雷的畫像》這部小說而言,其中所表達的美學思想與所采用的藝術手法也清楚地顯現出《惡之花》的影響痕跡。
王爾德在《道連·格雷的畫像》的序言中說:“對藝術家而言,善與惡是藝術的材料。”王爾德打的正是善惡兼舉這張牌。的確,該小說的整體框架就是圍繞著美與丑、善與惡來構建的。小說的主人公道連擁有著天使般的美貌,他純潔無瑕,舉止端莊,身上蘊藏著“保留至今的古希臘大理石雕像般的美麗”。正是這種高雅、無暇的美,讓畫家巴茲爾禁不住發出了“你生來就是讓人崇拜的”贊嘆。不過,王爾德在小說中重點闡發的并不是這種天堂式的美,而是這種美的背后的虛偽與罪惡。于是,小說讓一個撒旦式的人物登場——亨利·沃登勛爵。他玩世不恭,總是用一些“陰險狡猾的有害理論”來誘惑道連。在小說中,道連有兩條路可以選擇:一條是選擇美和善;另一條是走向丑和惡。二者擇一本來并不艱難。在理智上,道連知道巴茲爾是一位崇拜美,把藝術視為比生命還珍貴的好人。選擇他,自己不會墮落??墒窃谇楦猩希€是更愿意親近因危險、罪孽而更具有誘惑力的亨利勛爵,“哈里在白天說一些不可信的事情,而在夜晚則去做一些不可能的事情。這正是我想過的那種生活”。道連最終棄巴茲爾而選定了亨利勛爵。
道連的棄善揚惡似乎還缺乏一定的可信度,即王爾德沒有充分揭示出道連對亨利勛爵及其理論一見傾心,而且越走越遠的心理邏輯。亨利勛爵曾信心十足地對道連說:“你會永遠喜歡我的。對你來說,我代表著所有你永遠都不會有勇氣去犯的罪惡?!彼炎约旱奈w結為“罪惡”。問題是,一塵不染的道連為何對“罪惡”會產生瘋狂的追逐心理?小說簡單地把其歸結為對生活的好奇心以及跟隨外公生活的經歷。應該說,怎樣使人物塑造得更為合情合理并不是這部小說最為關心的問題,令王爾德更為感興趣的是如何借《道連·格雷的畫像》來實踐、張揚從美中發掘丑、從丑中發掘美的這樣一種新型的美學思想。誠如作者在小說中的旁白:“讓道連·格雷中毒的則是一本書。有些時候,他干脆把邪惡視為實現自己美的理念的一種方式?!币馑际钦f,道連之所以會瘋狂地犯罪,就在于他堅信犯罪是實現、抵達美的一種方式。其實,從小說中所塑造的主要人物的運行軌跡中,也不難看出王爾德是在借小說表達一種美與丑、善與惡互為轉化的美學理念。
其次,《道連·格雷的畫像》在很大程度上也體現了《惡之花》中的揚惡、審丑的美學思想。波德萊爾在《惡之花》中除了堅持美既可以是善的,又可以是丑的、惡的觀點,即拒絕對二者在道德上做出劃分與評判之外,在美學思想上應該是更偏向于審丑的。這表現在詩人總是偏好以玩味、欣賞的語氣來描寫荒謬、兇殺、虛偽、鴉片、腐尸等丑陋的事物與形象上。如波德萊爾是這樣描寫陽光下的一具女尸的:“想想我們曾見過的東西,寶貝,/麗夏清晨暖意非常:/小路拐彎竟有一具可怕尸體,身下一片碎石鋪床。//兩腿蹺得老高,活像淫婦浪蕩,/滾滾燙燙蒸蒸毒氣,/隨隨便便竟恬不知恥地開放,/那臭不可聞的肚皮。//陽光普照在這腐敗的肉體上,/像要把它燒出美味,/似要匯集天下尤物靈秀芬芳,/回報大地滴水恩惠://天空凝望著這具美妙的尸身,/宛若鮮花燦然開放,/臭氣熏天,連雜草也感到惡心,/您恐怕會昏倒草上。”腐爛的女尸本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丑陋之物,詩人卻把它置于一個“麗夏清晨”的小路拐彎處。夏日的陽光似火,尸體開始腐爛,散發著陣陣令人作嘔的臭氣。可詩人卻偏偏把這“臭不可聞”的氣味,比喻成是陽光烹調出的美味佳肴;把冒著毒氣的腐爛尸體,說成是“鮮花燦然開放”。詩人在此是有意識地玩味、展示丑,正如把這具翹著腿、橫臥小路的女尸,比喻成“淫婦浪蕩”一樣。而且,《惡之花》中的此類寫法比比皆是。從某個角度說,有意識地展覽、張揚丑,正是《惡之花》的主導特色與風格。
王爾德在《道連·格雷的畫像》中無疑承繼了這一關照對象的方法。如在小說中,道連對那幅能夠映射出其靈魂的畫像充滿著恐懼之心。為了避免看到它,他先是用一塊紫紅色的棺罩把其蓋起來,后來又搬到樓上的書房鎖起來,他反復告誡自己要忘掉這幅畫像,“找回輕松的心情、奇妙的愉快、以及那種沉溺于僅僅對活著的熱情的貫注”??墒?,有些時候他又控制不住自己端坐在畫像旁,仔細地,甚至“有時候是帶著畸形可怕的愉悅,來觀察那可怕的線條刻在了滿是皺紋的額頭上,或是爬上了遲鈍肉感的嘴巴?!麜炎约喊尊氖址旁诋嬒翊植谀[脹的手旁邊,然后微微一笑。他嘲笑那畸形的軀體和衰弱的四肢”。不管“滿是皺紋的額頭”、“遲鈍肉感的嘴巴”、“粗糙腫脹的手”還是“畸形的軀體”、“衰弱的四肢”,都是他丑陋、罪惡的載體。然而,小說主人公卻能夠帶著“愉悅”之情來翻閱、查看自己的丑惡靈魂。而且,他在“越來越迷戀于自己的美貌”的同時,也變得“越來越對自己靈魂的腐敗感興趣”。顯然,這種從丑中獲得樂趣的行為與王爾德平素所堅持的“唯美”觀是背道而馳的,即此刻的王爾德是有意識地擱置以往的審美經驗,努力讓自己學會以一種欣賞、贊嘆的目光來重新打量、評價丑,正如小說中的描寫:“那些奇妙且難以描述的罪孽的神秘性本身就讓人難以捉摸,且具有魅力?!薄白飷猴@得十分奇妙,邪惡充滿玄機”?!白锬酢辈皇桥c罪惡、丑陋相連,而是與“奇妙”、“玄機”和“魅力”這些充滿無限可能性的東西聯系在一起,這是一種典型的以丑為美的寫作手法。
在通常情況下,王爾德反對在作品中描寫下層社會和下層人的生活,他認為這樣會妨礙、損害美與美感??墒窃凇兜肋B·格雷的畫像》中,他卻花費了不少的篇幅來描寫道連出入粗俗的酒吧,喧嚷的下等舞廳,骯臟、惡心的鴉片窩以及衰老、丑陋的妓女等??傊?,什么丑陋寫什么,“在這些恐怖之穴里,人們可以用瘋狂的新罪來消除對舊惡的記憶”。“新罪”與“舊惡”成了王爾德所關注、描寫的對象。這種一反常規的審美趣味,其實正是王爾德努力向《惡之花》中所描寫的“骯臟的天花板”下的“賭桌”(《賭博》)、“花街柳巷賣淫嫖娼”的齷齪(《薄暮》)以及“傳承腐敗”的“奉行享樂哲學”(《快樂的死人》)等丑與罪孽靠攏的結果。
突出、強化丑,并不是《道連·格雷的畫像》中偶爾而為之的手法,而是貫穿于全書的一種基調風格,即使是那些游離于全書故事情節之外的小插曲也都充滿著血腥的暴力氣息。如米蘭的公爵菲理坡為了報復妻子偷情,先是殺死妻子,后又在妻子的唇上涂上“猩紅色的毒藥”,為的是讓情人在吻她時中毒身亡。賈恩·瑪麗亞·威斯康蒂由于經常讓獵狗追逐活人,被人謀殺。死后,“一個愛過他的妓女在他的尸體上撒滿了玫瑰花”;伊澤爾嗜好鮮血,他的憂郁只有死亡才能醫治,等。把“毒藥”與“親吻”、“尸體”與“玫瑰花”等互為矛盾、對立的意象疊放在一起,除了突出視覺效果外,還是對在“丑”中發現“美”、“美”中發現“丑”的理論的運用與張揚。
在閱讀《道連·格雷的畫像》的時候,會不時感覺有不少章節、段落寫得較為晦澀、難懂。如最典型的是道連與畫像之間的神秘對應關系應該怎樣理解?小說中對二者關系的解釋很簡單,“畫像將背負他恥辱的包袱,就是那么回事”。那么,畫像與恥辱又是怎樣的一種關系?要解決這一問題,還須回到《惡之花》中。
《惡之花》中有一首名為《感應》的詩:“自然是座圣殿,廊柱栩栩如生,/時不時隱隱約約在竊竊私語;/穿越象征的森林,人過大宇宙,/林海用親切的目光觀察人生。//若陣陣悠揚的回聲遙相呼應,/陰陰森森深邃深遠渾然一體,/既像夜色無邊又如光明無際,/芳香、色彩和音響互相呼應。//嬌嫩鮮香如乳臭未干的肌膚,/柔聲出自雙簧管,青翠勝草地,/——除此外,便是腐敗、富有和跋扈。//世事發展無窮盡,萬物生不息,/猶如琥珀、麝香、乳香和安息香,/為精神與感官亢奮放聲歌唱?!边@首發表于1855年《惡之花》初版的詩作,一直被公認為是波德萊爾象征主義美學思想的權威表述。這首意象豐富、優美的詩歌,主要傳達了這樣的一個信息:自然是一座囊括萬物、萬事的神殿,在這里,不但“芳香”、“色彩”和“音響”能相互感應,就是人與“宇宙”、“林海”也能互為溝通、交流;而且,“精神”、“感官”也能為“乳臭未干的肌膚”發出歌唱。無疑,這是一首介紹如何創作,或如何賞析象征主義詩歌的詩,即波德萊爾認為萬物間的“感應”是象征主義詩歌最為常用的創作手法。盡管這是一家之言,但由于波德萊爾的特殊地位,這一理論對后來的詩人和藝術家影響極大,甚至有理論家斷言,幾乎“沒有一個不多少受他底洗禮,沒有一個逃出他底窠臼的”⑧。王爾德在《道連·格雷的畫像》的序言中說:“一切藝術既是外觀的,又是象征的?!边@一方面表明王爾德特別重視文學作品中的象征性問題,另一方面也說明《道連·格雷的畫像》本身就是一部借鑒了象征主義創作手法的小說。
《道連·格雷的畫像》中的象征意蘊是頗為濃厚的。甚或可以說,象征在該小說中不是片段、局部的運用,而是整部小說——從人物的設置到氣氛的凝造都籠罩著象征主義的氣息。如亨利勛爵代表著宗教中引誘他人犯罪的撒旦,巴茲爾象征著美與善的天使等。不過,王爾德對“感應”手法的集中運用,主要還是通過道連與畫像來體現的。
在小說中,道連的外表與靈魂既是分離的,又是聯系的。說二者分離是因為,道連的外在臉龐和靈魂沒有關系。這張臉只是一個沒有靈魂、感覺的假面具,故而,歲月在此留不下一點痕跡;說二者又有聯系則是因為,在這張“面具”的背后還藏有一張不能見人的真實面孔,即畫在畫布上的臉。道連雖把這張臉緊緊匿藏在樓上的書房里,不許任何人窺探,但18年來,道連所做過的一切壞事都沒有逃脫過畫布上的眼睛的追逐:當西比爾·文自殺后,畫像唇部原本異常優美、和諧的線條,竟變得有些邪惡、殘酷的意味。而且,自此以后,這幅畫像似乎成了道連的犯罪記錄圖。他每墮落一次,畫像的表情,如嘴角、眼睛就隨之改變一次。久而久之,畫像不但變得衰老、恐怖和猙獰,而且還籠罩著陰森森的氣息。甚至當道連親手把畫像的作者巴茲爾·霍爾沃德捅死后,畫像的雙手上竟也沾滿了大滴的鮮血。
道連與畫像到底構成了怎樣的一種關系呢?小說中對此也有所揭示,“畫像變化的面貌向他展現出他生活墮落的真實情況”?!爱嬒瘛钡淖兓瘜肋B“墮落”的境況,用道連自己的話說,畫像“是我靈魂的嘴臉”。無疑,道連本人,即那張看得見的臉(假面具)與畫在畫布上的面孔(真實的臉、靈魂)形成了一種互為感應的關系:道連的真實年歲以及在生活中犯下的孽事,都由畫像一一反應、折射出來,即畫像能感受到道連的一切。這種看上去頗為荒唐的因果關系,在現實生活中自然不可能出現,但在藝術創作中借助于“感應”理論,便可以架通兩物之間的聯系。值得一提的是,道連的真假面孔的構思可能最初是受波德萊爾《面具》一詩的啟發。這首詩共有八節,其中的一節是這樣寫的:“——不!這只是一道面具,裝飾騙術,/一副光彩照人擠眉弄眼面目,/還有,請看,這里,才是真正腦袋,/卻別扭得殘酷,而真誠的面部,/竟顛倒后仰,被騙人面孔遮蓋?!边@首詩是波德萊爾為法國雕刻家克里斯托夫的“拿面具的美人雕像”所作的獻詩,詩人哀嘆美人外表優美但內心痛苦的不幸命運。道連的真假面孔所包蘊的寓意與上面的詩行如出一轍:雙方都把看得見的漂亮面孔視為騙人的面具,而把被“騙人面孔遮蓋”的真實的面孔視為“別扭得殘酷”。當然,由于文體的不同,道連這一人物形象比詩歌中的美女雕像要生動、豐富的多,但二者間的內在淵源應該還是清晰可辨的。
如果說王爾德對道連這個人物的塑造,還是間接地運用、實踐了波德萊爾的“感應”理論,那么小說中的“第十一章”不但運用了“感應”理論,而且還直接模仿了《感應》這首詩的寫法與基調。王爾德在該章中是這樣揭示道連心理活動的:“他認為,人的各種心緒在感官生活中都有其對應物,因此便著手探尋二者之間的真實關系,想知道乳香中有什么東西使人變得神秘,龍涎香為什么能激起人的情欲……他常常試圖去詳盡闡述真正的香水心理學,而且還試圖對下列不同物質的影響做出評價,如有甜香味的根須、帶有香味花粉的花朵、芳香的香膏、黑色的香樹、能把人薰得致病的甘松、讓人發瘋的喬木,還有據說能排遣內心憂郁的蘆薈。”無疑,以上文字主要探討了“心緒”與“生活”之間的對應,乳香、花香與精神、情欲之間的因果關聯。應該說,這段引文與整個故事情節的發展并沒有必然的關聯,但作者肯在此花大力氣來描寫人與自然界神秘關系,顯然還是對“感應”理論抱有濃厚興趣的反映。
其實,王爾德對波德萊爾的借鑒不僅僅表現在“感應”理論上,波德萊爾所倡導的極端個人主義以及對感官、肉體的強調——“?。∩系郏≌堎n給我力量和勇氣,/讓我欣然審視自己的靈與肉!”都對王爾德產生了影響?!兜肋B·格雷的畫像》中不像后來的現代主義小說那樣肆無忌憚地張揚自我,但也能隱約看出作者對個人主義的偏好,如小說在描寫道連看其畫像時,有這樣的句子:“對多半成為罪孽魅力的個人主義充滿自豪,暗暗得意地笑看著畫布上那個代他受過的畸形影子?!钡肋B的“得意”與“笑看”是源于對“個人主義”的自豪。換句話說,王爾德之所以能說服自己來描寫平素并不喜歡的丑惡,主要還是基于一種美學上的認識——“罪孽”關聯于“個人主義”,而個人主義關聯于對人類進程的一種最新認識。雖然小說中直接出現“個人主義”這個詞的頻率并不高,但是亨利勛爵所言的“也訴諸理智,但絕不接受任何含有犧牲情感體驗形式的理論或體系”的“新享樂主義”與波德萊爾所說的個人主義其實是一回事。
貶低理性,抬高感官、肉體、本能,讓人珍惜生命中的若干瞬間,這是《道連·格雷的畫像》中的另一個突出特點。小說中反復出現的一句話是:“用感官醫治靈魂,用靈魂醫治感官?!笔聦嵣?,類似的表達在《惡之花》中也有:“我把縷縷濃香滾動,/讓他心靈如癡如醉,/醫治他的精神疲憊?!彪m不能斷然肯定這幾話之間的關系,但卻能從中看出王爾德像波德萊爾一樣擯棄理性,膜拜心靈感官。他甚至還把與理性相對立的感性推到了極致,如借亨利勛爵之口所說:“人生的目的在于自我發展。充分實現自己的天性——這就是我們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的目的?!比松哪康氖亲晕野l展,而自我發展的目的就是最大程度上實現自己的天性。可見,王爾德在此所操持的正是以非理性為特征的現代主義理論。當然,《道連·格雷的畫像》中盡管有一些現代主義理念穿插于其中,但是,由于王爾德并沒有很好地把其融會于故事、人物中,所以給人的感覺是多停留于說教的層面。這也從某種意義上證明王爾德雖然接受了波德萊爾的某些理論主張,但卻并沒有很好地吸收、消化。
綜合上述的分析與論證,把《道連·格雷的畫像》闡釋為現代主義價值坐標中的小說更為適宜。不過,這樣一來,可能與他寫于1889年的著名長篇論文《謊言的衰朽》中的觀點有些抵觸。他在該文章中對現代主義小說是持堅決反對態度的。不過,王爾德畢竟不同于那些天生具有使命、責任感的作家。對他而言,創作不過是自娛或者娛樂他人的一種好玩游戲,這正如肖伯納對其創作的評價:“他玩弄每樣事物——機智、哲學、戲劇、演員與觀眾,還有舞臺劇?!薄巴媾眱勺钟玫馁N切、傳神,既形象地說明了王爾德的聰明、靈活,又捕捉到了王爾德創作中的隨意性問題。應該說,除了崇尚美以外,王爾德的創作中并沒有一個貫徹始終的原則、標準,所以,時代的風尚、圈子中的潮流、某個作家的某部作品,都有可能影響到他的創作。從這個意義上說,一貫標榜美的王爾德偶爾“玩弄”一把丑惡與罪孽,也不是什么難以理解的事情。
注釋:
① 參見伍蠡甫等編《西方文論選》(下卷),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225頁#65377;
② 波德萊爾:《美的頌歌》,《惡之花》,楊松河譯,譯林出版社2003年版,第228-229頁#65377;
③④ 參見孫宜學編譯《奧斯卡#8226;王爾德自傳》,團結出版社2005年版,第62#65380;62頁#65377;
⑤ 參考維維安#8226;賀蘭《王爾德》,李芬芳譯,百家出版社2001年版,第66頁#65377;
⑥ 《王爾德全集#8226;評論隨筆卷》,楊東霞#65380;楊烈等譯,中國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41頁#65377;
⑦ 參見《王爾德全集#8226;書信卷》(下),常紹民#65380;沈弘等譯,中國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40頁#65377;
⑧ 梁宗岱:《詩與真#8226;詩與真二集》,外國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73頁#65377;
(責任編輯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