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關于司馬相如《上林賦》與《大人賦》的作年,學術界眾說紛紜。通過對《史記》、《漢書》及司馬相如賦作等文本進行考辨,認為《上林賦》作于建元六年五月到元光元年五月之間,《大人賦》作于元狩五年武帝因“病鼎湖”而沉迷神仙方術之后、相如病免家居之前。
關鍵詞:司馬相如;《上林賦》;《大人賦》;作年
中圖分類號:I206.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854X(2007)02-0098-04
一、《上林賦》作年考
關于《上林賦》的作年,學術界目前主要有六種觀點:
第一種觀點認為,作于建元二年(前139)至建元三年(前138)。何沛雄先生《〈上林賦〉作于建元初年考》云:“依我個人的推斷,司馬相如在建元二年開始寫作,建元三年初完成。”①
第二種觀點認為,至遲作于建元三年。荀彧《漢紀》卷十載:“建元……三年……上好自擊熊豕,中郎司馬相如從上獵長楊。……初……相如作《子虛賦》,上得讀而善之,曰:‘朕獨不得與此人同時!’或對曰:‘司馬相如所作也。’上驚,乃召相如,復奏《上林賦》,拜為郎。”
第三種觀點認為,作于建元五年(前136)。康金聲先生《漢賦年表》提出:“約于此年左右,武帝讀《子虛賦》,善之。狗監楊得意薦邑人司馬相如,武帝召之。相如復作《天子游獵賦》(《文選》指為《上林賦》),武帝大悅,以相如為郎。”②
第四種觀點認為,作于建元六年(前135)。龔克昌先生《漢賦的奠基者司馬相如》認為:“《天子游獵賦》(即《上林賦》,筆者注。)……它的寫作時間當在公元前一三五年左右,這個時候正是崇尚黃老之術,主張無為而治左右朝政的竇太后剛死,中國歷史上頗富盛名的漢武帝初登帝位,并將施展其雄才大略的前夕。”③
第五種觀點認為,寫于建元四年(前137),奏于建元末年,甚或元光元年(前134)。簡宗梧先生《〈上林賦〉著作年代之商榷》云:“……相如獻賦入仕為郎,則不一定在建元初年,而更可能在建元末年,甚或元光元年。”“相如寫《上林賦》,當在建元四年(西元前一三七年)左右,而奏賦恐怕是在建元末年(五年或六年)的事了。此時相如入仕為郎,過了若干年,在元光四年左右才出使巴蜀。”④
第六種觀點認為,定稿于元光元年。劉躍進先生認為:“據我的考察,司馬相如于建元三年入京,誦《子虛賦》,因此,《上林賦》不可能作于建元元年,而應當作于元光元年。”⑤
以上六種觀點,哪一種較符合事實呢?
首先看何沛雄先生和荀彧提出的第一和第二種觀點。荀彧認為,司馬相如是因奏《上林賦》為郎,并在此后隨武帝獵長楊,即使奏賦與獵長楊同在建元三年,也應是奏賦在前。但據《漢書·東方朔傳》:“建元三年,微行始出,北至池陽,西至黃山,南獵長楊,東游宜春。……然尚迫于太后,未敢遠出。……然遂起上林苑,如壽王所奏云。”說明武帝是在建元三年方獵于長楊,之后因懼太后才令起上林苑的。并且,《東方朔傳》還提到武帝微行時“馳騖禾稼稻秔之地,民皆號呼罵詈”的情景,表明武帝此次微行是在秋天莊稼成熟之時。那么,武帝令起上林苑,最早也應到建元三年秋之后了。因此,司馬相如不可能在武帝起上林苑之前就未卜先知奏《上林賦》。所以,荀彧提出的建元三年說顯然有違事實。而何先生的建元二年至建元三年初之說,也因上林苑尚未建造而不能成立。
康金聲先生提出《上林賦》作于建元五年,但他除以《史記》關于司馬相如作《上林賦》為郎的一段記載作為依據外,并無其它證據,故其觀點是否成立尚待論說。
龔克昌先生認定《上林賦》作于建元六年,是結合《上林賦》寫作的時間背景進行考察后得出的結論,頗啟人思路,但仍嫌證據不足。
簡宗梧先生提出的第五種觀點駁斥了何沛雄先生的觀點,論證詳密。但他認為《上林賦》作于建元四年,獻于建元五年或六年,甚或元光元年,時間過于寬泛。
最后看劉躍進先生的觀點。筆者認為,劉先生把《上林賦》定稿系于元光元年,比較符合事實,但一些論證尚未充分展開,有些證據還可以再補充。
對此,我們有必要結合《史記》、《漢書》等史料記載、《上林賦》文本及其產生的文化背景,對此賦作年進行考辨。
關于司馬相如《上林賦》的創作情況,《史記》本傳載:
上讀《子虛賦》而善之,曰:“朕獨不得與此人
同時哉!”得意曰:“臣邑人司馬相如自言為此賦。”
上驚,乃召問相如。相如曰:“有是。然此乃諸侯
之事,未足觀也。請為天子游獵賦,賦成奏之。”上
許,令尚書給筆札。……賦奏,天子以為郎。
這段記載只提供了司馬相如獻賦為郎的時間,而對他被召見和作賦的時間皆語焉不詳。《西京雜記》卷二則有司馬相如的作賦記載:
司馬相如為《上林》《子虛賦》,意思蕭散,不
復與外事相關。控引天地,錯綜古今,忽然如睡,躍
然而興,幾百日而后成。
這段話雖屬小說家言,不可盡信,但它所說的司馬相如作賦費時頗多卻是大抵可信。同書卷三云:“枚皋文章敏疾,長卿制作淹遲,皆盡一時之譽”,再次說明司馬相如為文“淹遲”乃時人皆知。由《西京雜記》的記載可以合理推斷,司馬相如由作《上林賦》到獻賦,期間當有“幾百日”。但是,從司馬相如作《上林賦》需費“幾百日”,并不能得出創作的確切時間。因此,仍需結合《上林賦》文本對其作年進行考察。
首先看《上林賦》對上林苑宮館的介紹:
于是乎離宮別館,彌山跨谷,高廊四注,重坐曲
閣,華榱璧珰,輦道屬,步周流,長途中宿。……
蹷石關,歷封巒,過支隹鵲,望露寒,下棠梨,息宜春,
西馳宣曲,濯鹢牛首,登龍臺,掩細柳,觀士大夫
之勤略,鈞獠者之所得獲。
由這段描寫不難想見,司馬相如作《上林賦》時,上林苑的宮館已頗具規模,成為武帝的游息場所。其中提到石關、封巒、支隹鵲、露寒等四處宮館,據《漢書》張揖注:“此四觀,武帝建元中作,在云陽甘泉宮外。”《三輔黃圖》卷二亦云:“武帝作迎風館于甘泉山,后加露寒、儲胥二館,皆在云陽。……建元中作石闕、封巒、支隹鵲觀于苑垣內。宮南有昆明池,苑南有棠梨宮”,可知石關等四館建于建元年間。棠梨,《漢書》張揖注:“棠棃,宮名,在云陽東南三十里。”據《漢書·揚雄傳》載:“甘泉本是秦離宮,既奢泰,而武帝復增通天、高光、迎風。……遠則石關、封巒、支隹鵲、露寒、棠棃、師得,游觀屈奇瑰偉。”可見棠梨宮亦建于武帝時。《上林賦》又云:“宮宿館舍,庖廚不徙,后宮不移,百官備具。”說明此賦創作時,石關等宮館的設施已齊備。據前文考證,上林苑始建于建元三年秋,按當時條件,在苑中建造如此眾多宏大豪華而設施齊備的宮館,不可能很快完成。所以,所謂“建元中”,當在建元四年甚至五年之后。因此,《上林賦》的寫作也應在建元四年或五年之后。
其次,《上林賦》提到上林苑中有各種異獸和珍稀植物,也透露了此賦寫作的時間信息。據《三輔黃圖》卷四載:“《漢舊儀》云:‘上林苑方三百里,苑中養百獸,天子秋冬射獵取之。’帝初修上林苑,群臣遠方,各獻名果異卉三千余種植其中,亦有制為美名,以標奇異。”而在苑中聚集百獸和各種名果異卉,按當時的交通條件,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做到。《上林賦》還分別描述了上林苑移植果木和聚積百獸后的情景。移植果木后,“于是乎盧橘夏孰”。從植物生長的基本規律看,若以建元三年秋即移盧橘入苑,至其結實,至早應在建元四年夏天以后;聚積百獸后,“于是乎背秋涉冬,天子校獵”。所謂“背秋涉冬”,說明天子在上林苑校獵已成規律,可見在相如作賦時,漢武帝于秋、冬兩季在苑內校獵應各有兩次以上。而由建元三年秋建上林苑到放養百獸至天子射獵,絕不可能在同年完成。武帝秋射獵于上林苑,必須到建元四年才有可能。以此推論,司馬相如至早要到建元六年冬十月后才有可能作《上林賦》。
再者,此賦提供的文化背景也透露了創作的時間信息。賦的結尾,描寫了天子解酒罷獵后命有司“出德號,省刑罰,改制度,易服色,更正朔,與天下為始”的情景。又極力歌頌了漢天子“興文偃武”(《郊祀歌·帝臨》)、尊崇儒學之德,這在好黃老的太皇竇太后在世時是不大可能的。須知王臧和趙綰曾于建元二年因輔佐武帝立明堂、改正朔、易服色而被竇太后逼殺,因此,《上林賦》所歌頌的漢天子推崇儒家教化,應在武帝已擺脫竇太后干政,再次進行儒學改制后才有可能出現。龔先生指出此賦創作時正值太皇竇太后死,武帝“將施展其雄才大略的前夕”,大抵不差。按《漢書·武帝紀》:“建元……六年……五月丁亥,太皇太后崩。”若以相如在竇太后崩即開始作《上林賦》,則此賦最早當作于建元六年五月丁亥。這是《上林賦》創作的時間上限。
至于《上林賦》寫就的時間下限,也是可以推斷的。
其一,根據《西京雜記》的記載,相如作賦“淹遲”,《上林賦》費時“幾百日”。以《上林賦》從竇太后駕崩之日起開始寫作推算,至早要到建元六年八月后才能寫成。
其二,劉躍進先生《秦漢文學編年史》提出《上林賦》定稿于元光元年時指出:
文中借無是公之口曰:“改制度,易服色,革
正朔,與天下為更始。”郭璞注:“變宮室車服”為
改制度,“衣尚黑”為易服色,“更以十二月為正,
平旦為朔”為革正朔。“新其事”為天下更始。其實
這最后一句交待得非常清楚不過:“與天下為始”,
乃是就改元而言。
這一理解很有道理。此外,我們還可以對此觀點進行補充。《上林賦》借無是公之口還提到天子“恤鰥寡,存孤獨,出德號,省刑罰”。《文選》李善注引郭璞曰:“號,號令也。”這是符合漢武帝在元光元年發布的有關政策的。《武帝紀》載:“元光元年冬十一月,初令郡國舉孝廉各一人。……四月,赦天下,賜民長子爵一級。復七國宗室前絕屬者。”這些德政的推行,正是司馬相如謳歌漢天子的現實基礎。因此,《上林賦》完成的時間下限,應在元光元年初。
其三,武帝元光元年五月詔令有吸取《上林賦》之處,如《詔賢良》云:“周之成康,刑錯不用”(《漢書·武帝紀》),借用了《上林賦》“刑錯而不用”的成句;《策賢良制》又云:“伊欲風流而令行,刑輕而奸改,百姓和樂,政事宣昭”(《漢書·董仲舒傳》),則正是對《上林賦》“四海之內,靡不受獲,于斯之時,天下大說,向風而聽,隨流而化”一段意思的化用。武帝元光元年五月詔令對《上林賦》有所吸取,正說明《上林賦》應奏于元光元年五月之前。
綜上所論,本文認為,司馬相如《上林賦》當作于建元六年五月到元光元年五月之間。
二、《大人賦》作年考
關于《大人賦》的作年,迄今有三種觀點:
第一種觀點,認為作于元光二年(前133)。龔克昌先生《司馬相如傳》云:“大約在元光二年,司馬相如又寫了《大人賦》。當時的背景是這樣:這一年,漢武帝開始了狂熱的尋仙活動。”并認為:《史記》和《漢書》本傳“把這篇賦放到相如當孝文園令(公元前125年)以后來敘述。……但我以為這樣安排是不一定妥當的。”⑥在同傳的“司馬相如生平大事年表”中,龔先生重申了這一觀點。康金聲先生《漢賦年表》亦認為:“武帝元光二年,……武帝求仙,……司馬相如因見武帝好仙,約于此年左右奏《大人賦》。”⑦
第二種觀點,認為作于元朔四年。龔克昌先生《全漢賦評注》提出:“這是司馬相如晚年任孝文園令所作。”⑧其近著《中國辭賦研究》收入的《司馬相如評傳》“司馬相如生平大事年表”一節又云:“公元前125年(漢武帝元朔四年)……司馬相如改拜文園令。”⑨說明龔先生對《大人賦》作年的認識有變化。萬光治先生《司馬相如〈大人賦〉獻疑》與之同。
第三種觀點,認為作于元狩四年。莊春波先生《劉徹年譜》稱:“武帝元狩四年……方士文成將軍少翁作偽事泄,被殺。司馬相如以劉徹好神仙,作《大人賦》。”⑩
以上三種觀點是否正確,還有待論說。
首先看第一種觀點。龔先生系《大人賦》于元光二年的主要依據是:漢武帝在本年“開始了狂熱的尋仙活動”,“就在漢武帝貪生怕死、大搞求仙尋藥之初,相如就敏感地抓住這個問題,寫作《大人賦》來加以譏刺”。康先生亦據此系此賦于本年。根據《史記·封禪書》的記載,元光二年的確是武帝即位后敬事鬼神及方士較頻繁的一年。此年他先后接觸的方士有宛若、李少翁和亳人謬忌。但需注意的是,武帝此年敬重鬼神和方士的主要目的何在,這是否能說明他在這時就“狂熱尋仙”、“貪生怕死”呢?且看《封禪書》的相關記載:
明年,今上初至雍,郊見五畤。后常三歲一郊。
是時上求神君,舍之上林中蹏氏觀。神君者,長陵
女子,以子死,見神于先后宛若。宛若祠之其室,民
多往祠。平原君往祠,其后子孫以尊顯。及今上即
位,則厚禮置祠之內中。聞其言,不見其人云。
是時李少君亦以祠灶、谷道、卻老方見上,上
尊之。……少君見上,上有故銅器,問少君。少君
曰:“此器齊桓公十年陳于柏寢。”已而案其刻,果
齊桓公器。一宮盡駭,以為少君神,數百歲人也。少
君言上曰:“祠灶則致物,致物而丹砂可化為黃金,
黃金成以為飲食器則益壽,益壽而海中蓬萊仙者乃
可見,見之以封禪則不死,黃帝是也。臣嘗游海上,
見安期生,安期生食巨棗,大如瓜。安期生仙者,通
蓬萊中,合則見人,不合則隱。”于是天子始親祠灶,
遣方士入海求蓬萊安期生之屬,而事化丹砂諸藥齊
為黃金矣。居久之,李少君病死。天子以為化去不
死,而使黃錘史寬舒受其方。求蓬萊安期生莫能得,
而海上燕齊怪迂之方士多更來言神事矣。
亳人謬忌奏祠太一方,曰:“天神貴者太一,太
一佐曰五帝。古者天子以春秋祭太一東南郊,用太
牢,七日,為壇開八通之鬼道。”于是天子令太祝立
其祠長安東南郊,常奉祠如忌方。
以上這些關于武帝與方士交往的記載,常常被當作武帝狂熱尋仙、貪生怕死的證據。但是,在武帝尊神君和接受亳人謬忌建議的兩段記載中,卻難以尋出狂熱尋仙的印記。
武帝尊宛若神君,是緣于外祖母平原君的影響。據《漢書·外戚傳》,參以上引材料,可知平原君有兩女,長女即武帝母,次女亦為景帝夫人。在兩女入宮前,平原君曾往宛若處卜筮,得到“兩女當貴”預言,后果真如此,便以為“其后子孫以尊顯”,乃“神君”護佑的結果。由此不難發現平原君往祠神君的緣由:不是去求仙,而是為自己和子孫祈福。這實際是祀神者的普遍心理,與求仙并無必然聯系。武帝將宛若厚禮置蹏氏觀,更多是出于對神君的好奇。
武帝接受謬忌建議,祠太一于長安東南郊,更談不上是尋仙舉動。謬忌奏祠太一方,是為了迎合武帝利用宗教神學加強皇權的政治意圖。在祠太一神之前的元光二年十月,漢武帝曾祠五畤,祭五帝。而這一祭禮中五帝并祀,卻是鄒衍創始的五德終始的政治哲學思想在郊祀儀典中的反映。因此,盛世祠五帝,對定劉漢為一尊,借郊祀樹立皇帝的最高權威顯然不利。謬忌正是窺測到武帝欲通過郊祀鞏固皇權的心理,提出“天神貴者太一,太一佐曰五帝”,建議祠太一尊神,這一建議立即得到武帝采納。雖然武帝在元鼎五年前未曾親祠太一,但“令太祝立其祠長安東南郊,常奉祠如忌方”,正體現了他對樹立太一神以鞏固政權的郊祀禮的重視。這顯然與他后來的求仙活動不是一回事。
能看出武帝元光二年有求仙嫌疑的唯有與方士李少君的交往。在李少君引誘下,武帝于本年親祠灶,并派方士求仙人、煉丹藥。然而,武帝此時的求仙活動與他尊宛若神君一樣,主要出于好奇。故以此來證明武帝貪生怕死,過于牽強。因為元光二年,武帝年方二十四,正處雄姿英發、大有作為的人生階段。此時他最關注的是實現政治理想,建立超凡功業,而不是求仙延壽。其實,武帝元光二年的尋仙活動與他元狩五年以后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況且,武帝對李少君只是“尊之”,并未給予官祿,離他后來的“好仙道”、狂熱求仙還相差很遠。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左傳》成公十三年),武帝在方士幫助下革新郊祀儀典,在當時是無可非議的,盡管他信任李少君有求仙成分,但尚處萌芽狀態,故司馬相如在此時就因武帝好仙道而作《大人賦》以諷,于事實于情理皆不合。而龔先生大概也覺得系此賦于元光二年不太妥當,于是在《全漢賦評注》中修正了這一提法,把此賦系于元朔四年。
再看第二種觀點。龔克昌先生和萬光治先生把《大人賦》系于元朔四年,依據的是《史記·司馬相如列傳》的一段記載:
相如拜為孝文園令。天子既美《子虛》之事,相
如見上好仙道,因曰:“上林之事未足美也,尚有靡
者。臣嘗為《大人賦》,未就,請具而奏之。”相如
以為列仙之傳居山澤間,形容甚臞,此非帝王之仙
意也,乃遂就《大人賦》。
根據這段記載的行文邏輯,司馬相如作《大人賦》在其任孝文園令之后。但司馬遷并未明確相如為孝文園令的具體時間,根據上下文亦難對此作出判斷,而龔先生也只能說:“元朔四年前后,武帝又改拜相如為孝文園令。”在無法明確相如為孝文園令時間的前提下作出這樣的推斷,難以服人。況且,《史記》也未指明《大人賦》作于相如任孝文園令的當年。所以,本文認為,把《大人賦》系于元朔四年的觀點仍值得商榷。
最后看第三種觀點。莊春波先生系《大人賦》于元狩四年,主要是把武帝信用文成將軍繼而誅之,作為相如以武帝好神仙而作賦諷諫的依據。但此觀點并不符合事實。
根據前引《史記》本傳,司馬相如的確是因武帝好仙道而作《大人賦》諷諫。那么,武帝究竟于何時沉迷仙道呢?據《封禪書》記載,武帝在元光二年后再次頻繁與方士交往始于元狩三年。本年,齊人少翁以方術,被拜為文成將軍,獲賞賜甚多。在文成游說下,武帝作畫云氣車,及各以勝日駕車辟惡鬼,又作甘泉宮,中為臺室,畫天地泰一諸鬼神,而置祭具以致天神。元狩四年,少翁騙術敗露被誅。武帝與少翁交往前后僅歲余。武帝誅殺少翁,則說明他此時雖向往神仙,但還留有幾分清醒。司馬相如若于此時進《大人賦》,恐為時尚早。當然,從相如對武帝所說的“臣嘗為《大人賦》,未就”一語看,不排除他此時已因武帝寵信少翁而萌發起作賦的念頭。
那么,司馬相如究竟于何年作《大人賦》呢?還需從《史記》本傳給出的“相如見上好仙道”的信息來考察。據《封禪書》載,元狩五年,武帝得了一場重病,從此沉迷于仙道方術,文獻記載說明,元狩五年,39歲的漢武帝得了一場重病,在巫醫和“神君”的心理暗示作用下病愈,于是置壽宮神君。“壽宮”,《漢書·郊祀志》臣瓚注:“壽宮,奉神之宮也。《楚辭》曰:‘蹇將澹兮壽宮也’。”《三輔黃圖》卷三“北宮”條下亦云:“壽宮,北宮有神仙宮壽宮,張羽旗,設供具,以禮神君。神君來,則肅然風生,帷帳皆動。”何清谷按:“神仙宮是壽宮前的定語,說明壽宮的性質是祀奉神仙的宮殿。”{11}武帝病愈后專置宮殿祀神求長壽,足見他在大病后深感生命脆弱,企望通過禮神君獲致長生。盡管神君所言乃“世俗之所知”,但武帝“心獨喜”,足證其此時對鬼神的癡迷。
從封少翁為文成將軍,到為祀神求長壽而興土木建壽宮,武帝好仙道經歷了由開始的留幾分清醒到后來的沉迷其中的變化,最后還因怕死而疑心重重。據《漢書·酷吏傳》:“上幸鼎湖,病久,已而卒起幸甘泉,道不治。上怒曰:‘縱以我為不行此道乎?’銜之。”顏師古注:“銜,含也,苞含在心,以為過也。”后,義縱竟獲罪棄市。武帝因甘泉道未及時修治,就疑心時任右內史的義縱盼其早死,一年后斬殺之。這一例子,足見年近不惑的武帝為求長生而大惑了。在此情況下,司馬相如進《大人賦》,因以諷諫,才是針對有事,恰逢其時。
而在司馬相如這里,其于元狩五年進賦諷勸是完全可能的。據《史記》本傳載:
相如既奏《大人之頌》,天子大說,飄飄有凌云之
氣,似游天地之間意。相如既病免,家居茂陵。天
子曰:“司馬相如病甚,可往后悉取其書;若不然,
后失之矣。”使所忠往,而相如已死,家無書。
由此可見,相如奏《大人賦》不久,即因病重免官居于茂陵,不久病死。而司馬相如卒年是可以考見的,司馬相如卒于元狩六年(前117)。那么,在武帝元狩五年病鼎湖后,司馬相如作賦諷勸,之后病免家居,約一年后死,符合時間邏輯。
注釋:
① 何沛雄:《漢魏六朝賦論集》,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90年版,第21頁#65377;
②⑦ 康金聲:《漢賦縱橫》,山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233#65380;233-234頁#65377;
③⑥ 龔克昌:《漢賦研究》,山東文藝出版社1990年版,第90-91#65380;129頁#65377;
④ 簡宗梧:《漢賦史論》,臺北東大圖書公司1994年版,第125頁#65377;
⑤ 劉躍進:《秦漢文學編年史》,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第145頁#65377;
⑧ 龔克昌:《全漢賦評注》,花山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第174頁#65377;
⑨ 龔克昌:《中國辭賦研究》,山東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386頁#65377;
⑩ 莊春波:《漢武帝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545-546頁#65377;
{11} 何清谷:《三輔黃圖校釋》,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183頁#65377;
(責任編輯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