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批評界對奈保爾的評論多集中在其作品的“后殖民”特征上,而奈保爾本人提倡作家應當是世界人,認為作為世界人的作品不應該囿于狹義的種族主義或民族主義。本文以其代表作《畢斯沃斯先生的房子》為例,通過對小說主人公畢斯沃斯先生悲喜交加的人生故事的解讀,揭橥作者對尋繹“自我”意義的個體的悲憫情懷,對他們生命價值的張揚和肯定,以及作品所蘊涵的超地域性的人類關懷。
關鍵詞:奈保爾;個體生命;自我價值;后殖民
中圖分類號:I10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854X(2007)02-0115-03
國際批評界對奈保爾的評價呈現出令人困惑的截然對立:英美批評家多贊揚他是“英語世界中對第三世界災難的最為出色的闡釋者”,是“同時代人中最才華橫溢、最真誠、最令人敬佩的作家,是名副其實的‘特爾斐神使’”①;而加勒比海、南亞、阿拉伯、非洲以及拉丁美洲的批評家則稱其為“可鄙的新殖民主義的奴仆”,“狡猾的安慰白人的神話的重現者”。賽義德則更是把他稱作為帝國主義寫作的“捉刀人”。筆者以為,造成這種對立的癥結在于,人們只是將他定位在“后殖民”作家這一身份上。對其作品的闡釋如果僅局限于他的“后殖民”背景和身份來進行的話,一方面會因為意識形態立場的不同而形成如上所述對作品截然不同的評價,同時也難免忽視作者所要表達的超越民族主義和種族差別的無邊界的人類關懷。奈保爾提倡作家應當是世界人,稱自己為“世界公民”,認為作為世界公民的作家不應該局限于狹義的種族主義或民族主義,而應該在作品中淡化民族意識,表現能夠超越地域性的人類關懷。因此,奈保爾的作品關注的是“自我”和“個人”的思想境遇,關注的是個體的生命價值,而不是以種族或文化而劃分出來的群體特征。
一
《畢斯沃斯先生的房子》講述的是一個印度裔移民后代畢斯沃斯先生一生并不算復雜的生活經歷,其父當年作為契約勞工從印度本土移民來到特立尼達這塊大英帝國的小小的殖民地,雖然他們屬于印度教中等級最高的婆羅門,但是家庭非常貧困,從出生之日起,畢斯沃斯先生就過著與貧窮相依相斗的生活。因父母不和,他被母親生在外祖父母家,而且他的出生還伴有許多不祥之兆——胎位不正,一只手贅生六指,出生第九天贅指脫落,與他的臍帶一起被埋在了他外祖父母的房子后面。但就這么一點產于異鄉的生命憑據后來也被消滅殆盡:父親死后,畢斯沃斯先生的母親賣掉了他們的房子和土地。當畢斯沃斯先生成年后返回到他的出生地時,發現被母親廉價出售的土地已經變成了日進斗金的油田。他外祖父母的房子也消失了,他的在那不祥的夜晚被埋掉的臍帶以及隨后埋在那里的第六根手指都已化作了塵土。“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任何畢斯沃斯先生出生和早年成長的痕跡”②,他已經失去了可以證明自己身份的信物,盡管他后來還是花錢為自己買了一個出生證明。
畢斯沃斯先生的人生就這樣在被“拋棄”和“遺忘”中開始了。
奈保爾顯然不愿意看到個體的生命起源如此被遮蔽,被湮埋。畢斯沃斯的英文是Biswas?熏 bis 有“重復”和“反復演奏”的意思,was 則是“是”或“存在”的過去時,那么Biswas的含義就是“重復過去的存在”。奈保爾正是在通過寫作來再現畢斯沃斯先生作為“存在”的歷史,他要打撈那些像畢斯沃斯先生一樣在歷史中被無情泯滅的個體的歷史印記。雖然個人才是歷史的真正主體,但他在現實面前卻注定只有茫然不知所措的懸浮感與漂泊感,這也許就是韋伯所說的“懸在自己所編織的意義之網”中的“懸”之所指吧?為了要擺脫這種“懸”的不定感,個體就總是想要獲得一些東西來支撐自己的“意義”,不論它是“輕”還是“重”。對畢斯沃斯先生來說,他需要的就是一座房子,一座自己的房子,這房子可以使其生命的意義有所依托,而不再處于“懸”的狀態。對個體生命的歷史的尊重一直是奈保爾所關注的。完成《畢斯沃斯先生的房子》33年后,在《世間之路》(A Way in the World)的前言里,奈保爾為我們講述了一個糕點師、插花人利奧那德·塞德的故事,在故事的結尾處他寫到“然而那只是他的起源的一個碎片,是真理的一個碎片,我們不能理解我們所繼承的一切,有時我們并不了解自己”③。由此可以看到,對個體生命如何被歷史,或者說被宏大敘事的歷史所湮滅的問題一直是奈保爾的憂思所在。因此,奈保爾要重現畢斯沃斯先生的歷史,而重現本身就是一種立場。從作者對作品主人公的稱謂我們可以看到作者的立場,畢斯沃斯這個落魄潦倒幾乎一無所有的小人物尚未出生就被稱為“先生”。有人認為這是在暗諷殖民主義者對第三世界本土文化歷史的消聲——抹除他們“童年”的歷史,放諸“后殖民”語境,這樣的闡釋也許不無道理;也有人認為“先生”之稱謂是作家最直接的自我反諷④。筆者認為,若將奈保爾作品所要表現的人類關懷納入我們的“前理解”的話,“先生”之稱謂恰恰表明了奈保爾的再現立場。“先生”在英文中是表示自由與尊重的稱謂。奈保爾后來回憶起1950年他從特立尼達初次踏上英國土地時的感受:“我一生中第一次每分鐘都被人稱為先生,這讓我激動地喘不過氣來。我享受著自由,我受到了尊重。”⑤將畢斯沃斯這個一直處于窘迫的生存狀態,沒有尊嚴沒有自由的人物稱為“先生”是奈保爾在通過作品使畢斯沃斯先生的歷史“重復存在”或者“再現”出來的時候要賦予他的一種尊嚴。
二
盡管畢斯沃斯先生的名字是“穆罕”,意即“被深愛的”,在他的一生中卻很少有人以此名字稱呼他,他也根本不曾被人深愛過。畢斯沃斯先生喪父之后,被迫與母親一道離開家鄉,投奔親戚,從此開始了寄人籬下顛沛流離的生活。在他們離開故鄉時,奈保爾寫到:“于是畢斯沃斯先生離開了這個他唯一有些權利的房子。在以后的三十五年里他像一個流浪者一樣,輾轉在沒有一處他可以稱為家的地方。”他就一直生活在動蕩之中:先是由一位親戚安排他學習成為一名婆羅門學者,后又去幫親戚打理酒店。這兩件工作都失敗后他開始靠自己畫廣告牌為生,其間畢斯沃斯先生糊里糊涂地喜歡上一個富有人家的姑娘,并因自己的婆羅們種姓而被招入贅。
讓我們先來看看小說的敘事方式。奈保爾講述畢斯沃斯先生的故事使用的是第三人稱全知敘事,即一個外部的敘述人來敘述所發生的故事。但作品又大量地使用了“內聚焦”,即以畢斯沃斯先生為視點人物,描寫他所看到、所經歷到的一切,以及這些人與事在他內心所引起的反應。離家后不久他被親戚安排隨梵學家杰拉姆學習做一名婆羅門學者,但因玷污了杰拉姆的夾竹桃樹而被趕走。在他疲憊不堪、饑腸轆轆地回到家后,“他滿以為她會高興地迎接他,然后詛咒杰拉姆,并保證再也不把他送到陌生人那里去了。但是他剛剛踏入在后面小路上的小屋院子時,他就意識到自己想錯了。她看上去非常沮喪和冷漠,正和阿扎德的另一個窮親戚坐在敞開的被煤煙熏得烏黑的廚房里碾磨玉米;他絲毫不吃驚地發現她不是愉快地看見他,而是非常警覺。……他覺得她的舉止非常嚴酷無情,并把她的問題看做一種質問”。通過這樣主觀化、心理化、內傾化的敘述,通過這些銘刻了個體感覺的深刻印痕的敘述語言,作者帶我們走進了主人公失望而受傷的內心世界,使讀者與他一起涵詠畢斯沃斯先生所經歷的難以釋解的苦楚與辛酸。同時通過帶給讀者的這種感受,奈保爾也表明了他對主人公所受遭遇的態度。作為一名當代作家,奈保爾并非小說形式的實驗者,相反,他的作品常被認為具有現實主義的色彩。以這樣的敘述方式來組織小說,奈保爾就是為了能使我們通過畢斯沃斯先生的視角去體味這個小人物生活的苦難以及沒有愛沒有尊嚴的痛苦:就連母親都不能在他跌倒困頓時給予他所渴望的關懷和安慰,何其可憐可悲!
入贅圖爾斯家族的畢斯沃斯先生既沒有個人或小家庭的空間,更得不到他們對他個人的獨立與身份的認同和尊重。他無法控制自己的家庭,甚至連給自己的孩子起名字的權利都被剝奪。因為妻子姐妹們的嫉妒,他為自己的孩子買來的一座昂貴的玩具房子都被砸了個稀爛,而圖爾斯家族還總是試圖安排他的生活:先是安排他做家族擁有的一家店鋪的店主,后又安排他成為甘蔗種植園的工頭。然而畢斯沃斯先生面對生活的艱難卻從未喪失對自我獨立和尊嚴的追求和捍衛,他不滿足于總要靠別人來生活,渴望擁有能證明自己能力的職業和象征自己獨立的房子。畢斯沃斯內心的焦灼和躁動正是由“內聚焦”方式向讀者展示的,主人公內心的這種掙扎則是故事發展的一個主要動機。同時這種“內聚焦”還使讀者看到在故事的表層敘述中所顯現的凄慘無助的主人公對個人獨立身份和個體生命尊嚴的頑強追求,為我們塑造了一個畢斯沃斯先生的想象主體。按照阿爾都塞的想象主體的概念,每個個體實際上都傾向于將自己視作獨立的、同一的、自由而自為的個體,即成為一個“主體”。這個主體實際上就是畢斯沃斯先生體驗與想象自我的方式。正是在這個想象的“主體”身上,奈保爾一方面使我們看到了個體生命面對生活的磨難而表現出的掙扎的痛苦和不屈的抗爭勇氣,一方面也向我們表明了他的再現立場:同情與悲憫。畢斯沃斯先生一直生活在窮困艱難的境地,從未體驗過什么真實的浪漫。但他的想象“主體”卻也渴望一場浪漫的愛情,因此他才給在圖爾斯家族的商店工作的莎瑪寫了一封“情書”,但當他幻想中的愛情被圖爾斯家族收編并虛無化以后,他感到恐懼并懷有不能向任何人訴說的懊悔:“他將永遠不可能有浪漫了,因為在哈奴曼大宅是沒有浪漫可言的。”畢斯沃斯先生的無奈再次觸目驚心地展示在了讀者面前。渴望愛情卻又被生活所欺騙不僅是殖民地人才有的命運,而且是有著泛人類的特征的。因此,如果我們一味強調畢斯沃斯先生經歷的“后殖民”特征是否有些牽強及跟隨風潮——“后殖民”無疑是當下的一門顯學——的嫌疑呢?
三
在綠谷做甘蔗種植園的工頭期間,畢斯沃斯先生因工人們的威脅而恐懼致病,加之他和兒子阿南德居住的房子被工人們燒毀,不得不回到哈奴曼大宅。病愈之后他決定離開哈奴曼大宅開始自己的新生活。“他要到外面的世界去,去驗證它那令人望而卻步的力量。過去的一切都是假冒的,只是一連串騙人的花招。真正的生活和它特有的甜蜜等待著他;他才剛剛開始人生的旅途。”偶然到達西班牙港后,畢斯沃斯先生就在那里度過了他人生的最后15個春秋。如果說在此之前畢斯沃斯先生的個體生命一直在遭受壓抑和銷蝕的話,西班牙港的生活則是他極力尋求生命的價值而使個體生命意識得到張揚的時期,盡管伴隨這種張揚的還有那么多的無奈與煎熬,掙扎與慘痛。
畢斯沃斯先生先是寫標牌,后來又在《特立尼達守衛者報》做記者,還曾在政府福利部門供職,這個政府部門撤消后他又返回報社工作,直到去世前因病被開除。這段時間畢斯沃斯先生最大的成就是他終于買了一棟自己的房子,盡管他像以往一樣又一次上了別人的當,付了太多的錢,并因此背上了沉重的債務。不過他和家人還是很快就習慣了房子的種種缺陷,開始以它為自豪,并從中找到了家的感覺。買房后不久,畢斯沃斯先生就因心臟病而撒手人寰。雖然畢斯沃斯先生是以奈保爾的父親為原型創作的——奈保爾的父親也是英年早逝,但筆者認為,對畢斯沃斯先生的死亡敘述決不是奈保爾對自己喪父經驗的簡單再現,相反,畢斯沃斯先生之死是符合小說故事發展的內部邏輯的。前文說過,面對生活的艱辛和個體獨立和尊嚴的被踐踏,畢斯沃斯先生內心充滿了焦灼和掙扎,而這正是故事發展的主導動機。畢斯沃斯先生購買了位于錫金街的房子之后,盡管他明白自己上了當,但畢竟他終于擁有了一座自己的房子,加上這時候他的兒子阿南德和女兒賽薇都獲得了到國外讀書的獎學金,除了償還債務,他的人生已經沒有了期待?熏“生活一直是一種期待、一種準備。但是隨著歲月的流逝,他已經沒有期待”。讓一個已經沒有了期待的人活下去是一件殘酷的事情,況且對于畢斯沃斯先生來說,死亡又何嘗不是掙脫生之網羅的“逃脫”呢?同時,按照福柯的觀點,死亡已不是悲劇的天堂,而是人類“抒情的核心”,因為“在對死亡的感知中,個人逃脫了單調而平均化的生命,實現了自我發現;在死亡緩慢和半隱半現的逼近過程中,沉悶的共性生命變成了某種個體生命;黑色的邊界將它分離出來,使它獲得自己真實的風格”⑥。從這個角度講,畢斯沃斯先生之死也是他作為個體的生命的一次抒情綻放。
在西班牙港的大部分時間,畢斯沃斯先生是以寫作為生的,而寫作之于他除了是謀生和證明自己能力的手段外,更是他逃離現實、構筑自己夢想、尋求自我生命的價值、張揚其作為個體的生命的重要渠道。畢斯沃斯先生在《特立尼達守衛者報》做記者期間,最擅長也最喜歡寫的報道是風格滑稽的令讀者震驚、憤怒和激動的故事,“我想看看這怎么能讓所有的人震驚”,他期待自己的報道文章能帶給人們以強烈的感情。從某種程度上說,這正是畢斯沃斯先生的“想象主體”體驗和想象自我的方式。按照拉康的鏡像理論,“自我”實為一種鏡中的我,一個別人眼中的我,或者說是我們所愿意讓別人所看見的一種“自我”的形象。盡管實際生活中的畢斯沃斯先生默默無聞甚至是無所作為,潛意識里他卻渴望自己能夠引起別人的注意,他正是以這樣的方式在言說自己的存在,并想通過這種夸張的言說方式來為自己留下記憶。同時,對于一個寫作者來說,作品只是表象,更深刻的意味往往在作品之外,即作品的指向性所在。畢斯沃斯先生寫作這些聳人聽聞的新聞作品的過程其實是其自我流放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他才能擺脫自己作為“主體”的意義“缺席”的存在狀態,才能在這種自己所選擇的文字形式的流放生涯中構建出自我的價值所在,以及自我存在的意義。可是他又意識到這種意義實在是虛幻的,他于是想逃離這一切。就在這段時間他不斷地要以“逃脫”為題撰寫一個故事:“三十三歲,當他準備好的時候,這位四個孩子的父親……”這個故事無數次就這樣開了頭,畢斯沃斯先生卻至死也未能繼續下去。在那些寫給別人看的新聞報道中,畢斯沃斯先生似乎有著更多的自由去展開自己對生活的想象,可是在面對自己的故事時,他又茫然不知所措了。畢斯沃斯先生最大的恐懼就是自己的人生“毫無意義且沒有居所”,隨著收入的增加,他擁有自己居所的夢想并不是那么遙不可及了,也正是在這段時期,他開始要創作這個“逃跑”的故事,因為他開始更加深刻地體味到自己人生意義的“缺席”,他迫切地想逃離這種意義“缺席”的虛無狀態。然而,就像他的故事沒有結尾一樣,他的逃跑也只能是一種幻覺,他似乎從未找尋到自己的意義之所在。那么奈保爾以畢斯沃斯先生最終死在自己的房子里來結束他的一生,也結束了小說,也正是想要畢斯沃斯先生不再“逃跑”,因為奈保爾正是在以寫作的方式來紀念畢斯沃斯先生的已然存在,而被人紀念本身就是一種意義。
奈保爾對政治不感興趣,在獲諾貝爾獎的領獎辭中他就說過他的作品與政治無關。奈保爾說過他的小說美學原則是真實,我想這種真實更多地是對人性的真實,對個體命運的真實描寫吧。因此,筆者認為對奈保爾作品的解讀不應該僅僅局限于“后殖民”的維度,而應該更多地關注其中所包涵的普遍的人類關懷和對個體命運的思考。
注釋:
① Rob Nixon, London Calling: V. S. Naipaul, Postcolonial Mandarin,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2, p. 4.
② 奈保爾:《畢斯沃斯先生的房子》,余珺珉譯,譯林出版社2002年版,第37頁#65377;
③ V. S. Naipaul, A Way in the World, London: William Heinemann, 1995, p. 9.
④ 胡志明:《<畢斯沃斯先生的房子>:一個自我反諷的后殖民寓言》,《外國文學評論》2003年第4期#65377;
⑤ V. S. Naipaul, Tell me What you Talked, in London Review of Books, Nov. 11, 1999, p. 26.
⑥ 福柯:《臨床醫學的誕生》,劉北成譯,譯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193-194頁#65377;
(責任編輯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