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青鳳》中的耿生有“狂”的特點,其實是鐘情而有擔當,勇敢而不畏艱險,這代表了蒲松齡對于清初理學盛行、社會彌漫文弱風氣的補救;青鳳和孝兒則孝順長輩,不忘舊恩。這些特點代表了蒲松齡所張揚的基本人格,也是他對民族精神的理想設計和承繼,還隱約有對清初異族統治時代漢族知識分子尷尬的處境的化解,即認為認同儒家文化的滿清統治是可以接受的。對于當代民族精神的重振與和諧社會的建設不無啟示。
關鍵詞:《青鳳》;狂;鐘情;勇敢;孝
中圖分類號:I206.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854X(2007)02-0095-03
《聊齋志異》是有著豐富的文化內涵的小說,《青鳳》代表了蒲松齡在清代初年這個特定的時代對整個中國文化的把握,而這種把握不僅有一個顯性的層面,更有一個隱性的層面。
一、顯性的層面:耿生之“狂”與青鳳之“孝”
顯性的層面可分兩點展開。
第一點,是耿生與青鳳的叔叔之間的對立,這是一組矛盾,這組矛盾可以說概括了古代社會年輕人與長輩之間在愛情婚姻問題上的整個矛盾。蒲松齡對這一矛盾的處理,則顯示了他的文化精神。
耿生的特點最突出的是他的“狂”,他之不畏狐精鬼怪,他對愛情的執著追求。
故事一開始就交代,“太原耿氏,故大家,第宅弘闊。后凌夷,樓舍連亙,半曠廢之”,以后經常鬧鬼。作者沒有交代耿氏凌夷的原因。但是耿家侄兒耿去病不怕鬼,囑咐看門人有消息就通報。結果在一個夜晚終于見到了“鬧鬼”的一家人。耿去病闖了進去,經過盤詰知道是耿家侄兒,這家的家長只好同意他一起喝酒。席間耿去病對青鳳一見鐘情,酒后露狂態,拍案說:“得婦如此,南面王不易也!”家主是一狐精,變一厲鬼來嚇耿去病,反而被耿去病臉上涂墨汁對視而逼退。當有機會再見青鳳時,耿去病熱烈地追求卻被其叔叔遇到,叔叔責罵青鳳而耿生銳意擔當責任:“罪在小生,與青鳳何與!倘宥青鳳,刀鋸斧鉞,愿身受之!”
耿生不畏狐精鬼怪以及對愛情執著追求、敢于擔當而被目為“狂”,其實是一種古代讀書人的寶貴的精神,也可以說代表了蒲松齡在清代初年設計的他理想中的讀書人形象。不畏狐精鬼怪和敢于擔當,是勇敢的表現,再明顯不過地顯示出:蒲松齡雖然寫鬼寫神,但絕不是為了稱道靈異、張大鬼神,而是借此表達他的文化理想,喚起中華民族精神的新生;耿生對愛情的追求則更是對清初理學的僵化的一面的突破,他的坦白、他的狂放,都顯示了對于虛偽的道學先生的人生方式的揚棄,是一種健康的人生態度。如果聯系晚明以來的文化史來看,可以說這種“狂”書生形象在文壇上并不罕見,但是在文學作品領域卻較少表現。而在整個《聊齋志異》中,盡管鐘情的男子形象不少,如《嬰寧》之王子服、《阿寶》之孫子楚,但這樣的狂生卻也不多見,這一形象當然就深具價值了。
矛盾的另一面即青鳳的叔叔所顯示的,他是一個嚴守禮教的家長的形象,他對于青鳳的教導使其不敢貿然接受耿生的愛情,所以對耿生說出了這樣的話:“惓惓深情,妾豈不知?但吾叔閨訓嚴謹,不敢奉命。”如果說這在古代的確并不新鮮的話,那么其化厲鬼以嚇人的情節就大有深意。自從見到青鳳,耿生日夜思念,搬進來住,卻再也見不到人,好不容易等到的卻是一個披頭散發、面黑如漆的鬼,此鬼即青鳳的叔叔所化。
聯系到《紅樓夢》中家長們對于寶黛愛情的態度來看,可以說也深具含義,那就是古代家長們視愛情如洪水猛獸,不惜裝出猙獰的面目以阻嚇子女。只是在《紅樓夢》中是現實主義的描寫,結果是寶玉挨打等情節。在《聊齋志異》則采取了象征主義的情節。
長輩的阻嚇短期見效,卻無奈有情人情牽一線,最終耿生不僅在清明節巧遇青鳳而終成眷屬,意味著蒲翁對于真摯的愛情最終必然勝利的美好信念;而且當其叔叔遇禍時還不得不婉轉來求耿生幫忙,耿生佯示無意,實際上有心相救,在青鳳的介入下終于救回其叔叔,并且讓叔叔一家搬來居住,“由此如家人父子,無復猜忌矣”。由此轉入第二點。
第二點所突出的文化意識是對“孝道”的認同,它主要通過青鳳這一形象表現出來。
誠如論者所云,青鳳代表了受傳統禮教極深影響的女性形象,盡管對耿生的情誼不無感動,但并不敢私自與其有任何過分的過從,這與《牡丹亭》中的杜麗娘相去甚遠,因此一直不見她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但是她和杜麗娘有一個共同點,就是親情意識。柳夢梅與杜寶互不相認,是在杜麗娘的勸說下,他們才相認的:
(旦作笑勸生介)柳郎,拜了丈人罷!
(生不伏介)
[北水仙子](旦)呀呀呀,你好差。(扯
生手、按生肩介)好好好,點著你玉帶腰身
把玉手叉。(生)幾百個桃條!(旦)拜、
拜、拜,拜荊條曾下馬。
(扯外介)(旦)扯、扯、扯,做泰山
倒了架。(指生介)他、他、他,點黃錢聘
了咱。俺、俺、俺,逗寒食吃了他茶。(《牡
丹亭·圓駕》)
而青鳳知道叔父會遇到災禍時,馬上失色道:
“果救之否?”曰:“救則救之。適不
之諾者,亦聊以報前橫耳。”女乃喜曰:“妾
少孤,依叔成立。昔雖獲罪,乃家范應爾。”
生曰:“誠然,但使人不能無介介耳。卿果
死,定不相援。”女笑曰:“忍哉!”
家范者,家規也。青鳳之守家規如此嚴謹,確實有大家閨秀的風范。試問為何今日不回到叔叔身邊?原來耿生此時對她已有救命之恩,不諦再造,且有深情在。然而得新恩不忘舊恩,她不僅要求耿生救下叔父,并以報反哺之恩為由要耿生答應接納叔叔同住,一家人遂最終團圓。很顯然,作家賦予青鳳這一形象最突出的就是她的孝親意識。不僅如此,作家還特意安排了人物來標明這一思想:青鳳的弟弟,而且就取名叫“孝兒”,讓他在其父將遭遇災難時來求救于耿生,描寫他伏地愴然曰:“家君有橫難,非君莫救。將自詣懇,恐不見納,故以某來。”當耿生裝作不答應時,孝兒“哭失聲,掩面而去”,其形象之感人,比肩于青鳳。所以說,孝親意識無疑是《青鳳》的又一不可忽視的文化內涵,傳統的中國人絕不會因為愛情而拋棄父母,可以明矣。
二、隱性的層面:對于清代初年的局勢的態度
當我們明白了《青鳳》的孝親意識時,不由得回頭細讀這篇小文,覺得這篇在《聊齋志異》充滿了描寫愛情的神奇故事中并不顯得特別纏綿的小說,似乎別有一番意味。
試看,當耿去病初見青鳳一家人,見“一叟儒冠南面坐”,即其叔父也,其實是一狐精,自稱姓胡。狐而儒冠,這在《聊齋志異》中并不多見。接下來胡叟責怪耿去病不該私自進入其家,耿去病說:“此我家也,君占之,旨酒自飲,不邀主人,毋乃太吝?”這段話前面兩句,頓時令人想到開頭的“太原耿氏,故大家,第宅弘闊。后凌夷,樓舍連亙,半曠廢之”,不由令人猜測其有一定深意。
今試而言之,此故大家,漢民族之明朝也,一朝內亂起,趨于瓦解,滿人乘機而入。然此滿人之統治,汲取了元代異族入主中原時不尊重傳統文化短命而亡的教訓,大力弘揚程朱理學,此狐(胡)而儒冠之意也。滿人自是胡人一部分,狐(胡)而儒冠,其內涵可以說昭然若揭。不僅如此,下文胡叟還說:“我涂山氏之苗裔也。唐以后,譜系猶能憶之;五代而上無傳焉。”關于狐精的故事,并不起于唐代,倒是女真族前身靺鞨人是唐代興起的。此胡叟聽耿去病說起自家的歷史,竟然非常高興:
生略述涂山女佐禹之功,粉飾多詞,妙
緒泉涌。叟大喜,謂子曰:“今幸得聞所未
聞。公子亦非他人,可請阿母及青鳳來共聽
之,亦令知我祖德也。”
不因此故,耿生何由得見青鳳?而在生人入門,內眷回避;接聽祖先功德而大喜,狐而知感懷祖先的描寫中,則顯示此一異族對中華文化之接受,已到了多么深入的地步。神話傳說中涂山女者,九尾狐也。不過狐(胡)畢竟是狐(胡),比不上華夏民族之上下五千年歷史,其所感榮耀的,還是佐我神禹治水的經歷。這豈不正是漢人心中滿清王朝之寫照!
再看耿生的形象。其字曰去病,其特點曰狂,唯姓曰耿。南宋偉大的愛國詞人辛棄疾,字去病,曾參加耿京領導的農民起義,后投奔宋朝而不見大用,其詞曰:“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① 殊不知這種狂的精神,正是拯救中原民族于沉溺的精神。試看耿生,知道胡叟一家為狐精而毫不畏懼,談笑自若,后來更有面對厲鬼而毫不畏懼,反將其逼走的風姿,不正是對中華民族的文化有高度自信的知識分子的表現嗎?唯清初之時,中原已然淪陷,而滿人又全盤接受了漢人的文化,古人有云:“夷狄而進于禮樂則中國之。”所以視滿清王朝若中國,是可以的,唯時移世異,滿人之程朱理學的宣揚又有過頭之處,有致使整個中華民族喪失活力的危險。當此之時,正需要宋代辛棄疾之狂來掃蕩一番。試想當日若能重用辛棄疾,南宋豈有復亡于異族之手的事?當日之中國,豈不也正需要此狂莽的精神,來掃蕩漢民族的文弱之氣?名為去病者,天作之合也。只是此一掃蕩有一底線,不可連漢民族的根本也拔去,那就是孝親意識。因此通過青鳳與孝兒的形象加以宣示,并在結尾處,安排孝兒來教育耿生的孩子,作者交代說,這是因為孝兒“循循善教,有師范焉”。此教育不是從孝開始又是從什么開始呢?因為儒家的教育,首重孝道。“孝者,德之本也。”其再三點明重視孝道如此!豈其然乎?豈不其然乎?
由于孝親意識的落實,滿人與漢人才結為一家,才有“由此如家人父子,無復猜忌矣”。這不是蒲松齡對自己生活的年代戰事已經遠去、時代已趨平靜、科舉制度已然實施多年時,漢族知識分子欲反不能、欲順又有忘祖背德之嫌的尷尬的文化處境的一種合理的化解又是什么?所以,眾人只知道因《聊齋志異》中不乏反映漢族人農民起義的篇章而大加宣揚,卻鮮有人了解其大力張揚孝道的意義。
當然,我們也可以說,讀者以為如此,作者則未必若此。文學作品是一種象征,誰也不能言之鑿鑿地說自己的結論完全正確,所以有“詩無達詁”②之說。說《青鳳》未必代表了作者對清初局勢的看法,或者說作者的看法未必如筆者所論,也是可以的,在此只期望讀者能認可筆者的這種觀點是一種不無意味的詮釋,這也就是常州詞派譚獻所說“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讀者之用心何必不然”③的原因,因為文學作品不是科學理論,讀者對文學作品的解讀有自己詮釋的空間,況且中國古代的文學作品一向具備豐富的意蘊。假如對《青鳳》有不同的理解,或者干脆認為它不過是一篇小說,并沒有別的深意,也是可以的。我們只是認為,蒲松齡似乎隱約有此意思存在。
三、余論
通過分析,我們了解到,《聊齋志異》有對晚明以來的尚情新傳統的承繼而突破了清初沉悶的文化氛圍,但這種突破中有一底線,那就是對儒家之孝文化精神的承繼。此一孝親文化,乃是中華民族區別于其他民族的標志,也是連接中華民族使其千百年來屹然挺立于世界上的根本文化紐帶。《青鳳》正是承繼了這一文化意識。重新宣揚孝文化并將其發揚到全世界,恐怕是今日中華民族促進社會和諧、增強凝聚力并澤被世界,簡言之是和平崛起、實現世界大同、建筑地球村、與他民族“由此如家人父子,無復猜忌矣”的必由之路吧。這是我們感受到的啟示之一。
第二,《聊齋志異》之重孝道,還見于許多篇章,其中《席方平》篇最為有名,而席方平之孝以無所畏懼地為父申冤、雖九死而不悔(作者所謂“忠孝志定,萬劫不移,異哉席生,何其偉也!”)表現出來,不怕鬼的態度與耿生同;《水莽草》之祝生也是一孝子,其因誤食水莽草茶而死,做鬼后不愿祟惑他人代替自己,有擔當若耿生;《賈兒》之商賈小兒而堅忍執著,為被狐所祟的母親報仇殺狐,其不懼精怪又與耿生同。而耿生之執著愛情,又具有《連城》、《孫子楚》、《嬰寧》等篇所刻畫的癡情男子的共同特點。
所以,《青鳳》篇人物的精神,可以說概括了《聊齋志異》所要張揚的男性的基本精神:鐘情而有擔當,不畏艱險,而且孝順父母。為人必如此方可稱大丈夫。質之方家,以為何如?
注釋:
① 辛棄疾:《賀新郎》“悵平生,交游零落”。
② 董仲舒:《春秋繁露》卷三《精華》。
③ 轉引自葉嘉瑩《葉嘉瑩說詞》,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30頁。
(責任編輯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