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游詩歌的效果史

摘要：本文主要從詩評家的褒貶、詩評家的取舍、一般讀者群的選擇等三個角度，通過對中興四大家尤其是陸游與楊萬里的比較，來看陸游詩歌在宋元時期的效果史。

關鍵詞：陸游；效果史；中興四大家

中圖分類號：I206．5文獻標識碼：Ａ文章編號：1003-854X（2007）02-0091-04

同一部作品和同一位作家在不同時代讀者中的接受效果常常不同，反應或強或弱，聲譽忽高忽低。效果史研究，即考察讀者群的構成及其變遷，不同時代讀者對作品的接納反應及作品的聲譽顯晦，進而透過作品效果史探尋文藝風氣和審美的演變軌跡等等。我們主要從詩評家的褒貶、詩選家的取舍、一般讀者群的選擇三個角度，通過對中興四大家的比較?熏尤其是陸游和楊萬里的比較中來看陸游詩歌在宋元時期的效果史。

一、詩評家的褒貶

南宋中期詩歌繁榮的重要標志是“中興四大詩人”的出現。中興四大詩人一般是指尤袤、楊萬里、范成大、陸游。但在當初的所指并不相同，大體上是五人并稱，借用后來方回的說法即“五君子”。最早大約是楊萬里提出來的，他在《謝張功父送近詩集》中言“近代風騷四詩將”。自注：“范石湖、尤梁溪、蕭千巖、陸放翁”，《進退格寄張功父姜堯章》中說：“尤蕭范陸四詩翁?！雹龠@里所謂的“四詩將”不包括他自己。尤袤提到這些人時，也只有其他四人而不包括自己。姜夔曾說：“近過梁溪，見尤延之先生?！壬驗橛嘌?，近歲詩人喜宗江西，溫潤有如范至能者乎？痛快有如楊廷秀者乎？高古如蕭東夫，俊逸如陸務觀，是皆自出機軸，稟有可觀者，又奚以江西為？”②劉克莊列舉孝宗乾淳間 “大家數”詩人為：“范至能、陸放翁、楊廷秀、蕭東夫”，沒將尤袤算進去③?？梢娮铋_始五人并稱，并沒有高下之別，但情況很快就不同了。

首先是蕭德藻的詩流傳不廣，不久其集也不復流傳，后來提到他的并不多，所以最終從四大家中除名，這主要與其詩才不足相關。劉克莊稱他“機杼與誠齋同，但才慳于誠齋而思加苦?！雹芊交匾舱f其詩“苦硬頓挫而極其工”。蕭德藻也曾向曾幾學詩，但他始終為江西詩風束縛，不如陸游那樣有成就。他雖曾與尤、楊、范、陸并稱，但陸游對他絕無一字及之，范成大亦如此。同時代的詩人中，唯楊萬里與他私交甚好，對他揄揚提攜，唱和頗多，但終沒能讓蕭德藻名聲雀起?！吨饼S書錄解題》卷十八著“《千巖摘稿》七卷，《外編》二卷，《續編》四卷”，但在當時似乎并沒有流播開去，“詩板舊在永州，傳者罕焉”。這樣，蕭德藻在人們心中自然就沒有什么地位。元代以后，所謂的“五君子”自然變成“四鉅公”，就是后來的詩評家和研究者所稱的“中興四大家”：尤、楊、范、陸。

再看尤袤。中興四大家中，尤袤的詩也沒有什么顯著特色。楊萬里稱其詩“平淡”⑤，平淡應作人微言輕沒有特色來理解。紀昀說他“無疵累，亦無佳處”，倒是一語中的。錢鐘書先生《宋詩選注》說他“用的詞往往濫俗”⑥。他學江西詩派的“著力處”，“平常處”皆沒跳出窠臼，自成一家。盡管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著錄“《梁溪集》五十卷”，《宋史》本傳亦稱其有“《遂初小稿》六十卷，內外制三十卷”，但早已失傳。而同時代人的詩文集中，與他有過唱和的主要有尤袤和楊萬里。但此后提到他詩歌的很少，流傳也少。其詩歌創作影響之微由此可見。由此看來他的情形只是比蕭德藻稍好，但在“四大家”中是算不上真正重量級的人物的。

在“四大家”中，位居第三的當是范成大了。范成大的詩可用“兼采眾長，工穩適度”來概括，他的詩不像楊萬里那樣輕巧，也不像陸游那樣偏于激昂。尤袤稱其“溫潤”，楊萬里稱其“清新”，他始終把自己的感情控制得非常適中，詩歌創作呈現出精工穩健的格調。也正因為此，明人集矢于楊、陸二詩家“滑易”“粗鄙”時，對范成大卻相對要寬容得多。這是范成大的長處，也正是他的弱點。他的詩由于兼采有余而創新不足，穩健適中有余而獨特風格不足，讀他的詩，“在藝術風格上總讓人覺得似曾相識而缺乏新鮮感；覺得他把詩打磨得太光滑了而缺乏分明的棱角和個性，覺得在他的詩中能看到很多別人的影子而見不到自家的面孔”⑦。這樣，其詩在南宋的影響弱于楊、陸二家也是自然的，所以，南宋時詩評家對他詩歌創作地位的定位并沒有什么爭議。

那么剩下有爭議且真正稱得上地位有升降的就是陸游和楊萬里了。南宋詩評家對陸、楊二位的詩壇地位高下各持己見。陸游本人說：“文章有定價，議論有至公，我不如誠齋，此評天下同。”（《劍南詩稿》卷五十三《謝王子林判院惠詩編》）姜特立言“今日詩壇誰是主，誠齋詩律正絕行”（《梅山續稿》卷一《謝楊誠齋惠長句》）。周必大說誠齋 “執詩壇之牛耳”（《周益國文忠公集省齋文稿》卷五）。袁說友《和誠齋韻謝惠南海集三首》言“四海聲名今大手，萬人辟易幾降旗”（《東塘集》卷四）。嚴羽的《滄浪詩話·詩體》中只列了“楊誠齋體”，卻無“陸放翁體”。從這些品評來看，楊萬里的地位是在陸游之上的。而另一種相異的聲音也存在。朱熹《答鞏仲至第十七書》“放翁老筆尤健，在今當推為第一流”（《朱子大全集》卷六十四）；劉克莊《后村詩話》卷二言陸游“南渡而后，故當為一大宗”；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二百四十稱陸游“詩為中興之冠”，此外，樓鑰、杜旃、趙蕃也有類似的言論。大體上言，推崇楊誠齋的是從詩歌藝術創造性著手，而推崇陸游的大都為其豪健的審美風貌和詩中所表達的情感折服，所執的標準不一，分歧在所難免。

金元時期，對“四大家”地位有品評的最主要的是方回。他在序、詩評中多次將五人并稱，且次序各有不同。比如《學詩吟十首》稱“南渡后詩人，尤延之、蕭千巖、楊誠齋、陸放翁、范石湖，其最也”，《讀張功父南湖集》又云“乾淳以來，稱尤、楊、范、陸”，而《秋晚雜書》又稱“尤、蕭、范、陸、楊，復振乾淳聲”。

除方回外，元代詩評家多將楊、陸并稱。陸文圭《墻東類稿》卷九言“渡江初，誠齋、放翁、后村號三大家”；張之翰《西巖集》卷十八《跋草窗詩稿》“宋渡江后詩學日衰，求其鳴世者，不過如楊誠齋，陸放翁及劉后村而已”，二人持論一樣。虞集《道園學古錄》卷三三言“南渡以來，若陳簡齋參政，放翁陸公，誠齋楊公擅名當世”。但其中也有持不同意見者，大體是推崇范成大的。如戴表元《剡源文集》卷九《朱伊叟詩序》言“吳郡范至能、山陰陸務觀其尤也”；陳櫟《定宇集》卷二《送唐長孺赴平江學錄序》言“石湖冠冕佩玉之詩文，首楊陸而出之”，在他的心目中，范成大地位是最高的。

大體而言，金元時期詩評家對四大家詩歌地位的評價多是沿襲宋人的評價，分歧不大?；旧系搅嗽苌儆性娙颂峒坝?、蕭二位詩人。所謂的“四大家”，在這個時候基本已定型為三大家。

二、詩選家的取舍

詩文選本是中國古代文學批評的一種重要形式。但以往的各種文學批評史在資料的處理上，多偏重于詩話、序跋、書信、筆記小說等，較少注意到詩文選本、詩匯、評點等作品。事實上，通過入選選本的起始、數量和選本的影響，我們既可以探測選者的詩文觀點，又可以考察入選者詩文效果史的延續和規模。

南宋時期編選詩文選本形成一個高潮。一方面是宋代以詩文為主的科舉考試對詩文選本的編寫產生了強大的動力。另一方面，宋代刻書業的發達，為其提供了技術保證，使得選本的印行推廣十分方便。另外，南宋書院的盛行對選本編選和評點也有促進作用。南宋的詩文選本出現了許多新的類型，除了傳統的詩文合選和詩選之外，此時有古文選本、詩社選本、個人詩選、地域文學選本等⑧。金元時期入選了宋人詩文的選本不多，僅有方回的選本《瀛奎律髓》。

我們主要是比較 “四大家”的詩歌創作影響，在考察時以詩選為主兼取其它。詳情如下表所示：

表格分析：

第一，從表格可以看出，南宋時期詩選家著錄幾人詩歌的情形不佳，詩選入選了幾個人詩歌的只有兩種《千家詩》，而其余的皆沒有入選。這主要與當時的詩壇風氣及書商的推波助瀾有關。我們知道，南宋中期，盛極一時的江西詩風開始衰頹，以陸游為首的“中興四大家”，四壁并開，各求新變，形成宋詩史上的第二個高潮，至嘉定二年（1209）陸游逝世，四大家各自走完了自己的人生歷程，而此時以四靈為代表的“晚唐詩風”方興未艾，至江湖詩人群繼起，晚唐詩風風靡上下，社會的需求促進了書籍的刊刻，臨安的書商陳起以書商兼詩人的身份，在他的臨安書棚大量刊刻晚唐詩人的別集，為當時詩人及后學者提供了大批可供摹仿、借鑒的范本，迎合了時代的風氣。更有甚者，陳起自己以一個江湖詩人的身份，大量創作，還以他的書坊為中心，團結籠絡了大批江湖詩人，向他們約稿，刊刻他們的詩歌，詩集，今存由陳起刊刻的不同版本的江湖詩集，據不完全統計，有幾十種之多。書籍的刊刻又刺激了社會的需求，由于陳起敏感地把握了詩壇動向并以詩家的眼光加以導引，江湖詩風幾乎籠罩了整個南宋中后期。陳起的刻書對當時文壇的推動和導引作用，可以從江湖詩人留下的詩歌中略見一二。陳茵在《贈陳蕓居》中說他是“氣貌志成聞見熟，江湖指作定南針”，這里把陳起比作指導江湖詩派航向的“指南針”。此外很多江湖詩人還向他借書、索書。張弋《夏日從陳宗之借書偶成》的“案上書堆滿，多應借得歸”；許棐《陳宗之迭寄書籍小詩為謝》的“君有新刊須寄我，我逢佳處必思君”，皆為明證。在這種詩壇風尚下，詩歌選本也多選江湖詩人的詩歌。這種影響甚至波及到宋末元初，所以元初的幾種選本如《宋詩拾遺》也是以江湖詩集為鵠的。

金元時期，唯有由宋入元的方回的詩選《瀛奎律髓》選了四大家的詩歌。金元時期，詩歌多以復古相標榜，尊唐抑宋。而方回是為數較少的尊宋者。他在《虛谷桐江續集序》曾借別人之口說自己學詩：“初學張宛丘，次學蘇滄浪、梅都官，而出入于楊誠齋、陸放翁，后乃悔其腴而不癯也，惡其弱而不勁也，束之以黃陳之深嚴，而參之以簡齋之開宏?！雹峥梢姺交卦谕谱稹敖鳌痹婓w之前，曾經有一段學習楊萬里、陸游的過程。所以在《瀛奎律髓》中較多地對四大家的詩歌給予評點。

第二，除了詩選，南宋時期其它的６種類書及詩文合選中皆入選了四大家的詩歌。從整體情況來看：陸游２１８首，楊萬里６６首，范成大４５首，尤袤４１首，蕭德藻１首。陸游入選詩歌總量遠遠超過后面幾個人，可見在南宋后期，陸游詩歌的影響較大。

三、一般讀者群的選擇

從詩評、詩選兩個角度，我們大致可以看出四大家的詩史地位：在詩評家眼中，陸游和楊萬里位居前列，但誰居榜首，尚有爭議。其余幾人依次是范成大、尤袤、蕭德藻。從選家來看，陸游高于楊萬里，其余幾個人的地位沒有變化。那么一般讀者群的選擇如何呢？

我們擬從一般讀者的贈答、唱和之作來看陸游及其他幾人在當時的影響。大凡名詩人，常常有追隨者，仿效者的和韻、次韻之作。這些和作有的出自同時作者之手，有的是出自后來者（不同時代）之手。而且詩人越是有名，追隨唱和者越多。和韻、次韻之作的多少，從一個側面反映了詩人在當時及以后的影響。

在一般讀者群中，蕭德藻的影響甚微，尤袤略居其上。范成大依然位居第三。但我們必需指出真正在創作上借鑒模仿范成大的只是宋末的月泉吟詩社。據錢謙益、陳景云注《絳云樓書目》卷三載：“月泉吟社仿鎖院士之法，以春日田園雜興為題，選中羅公福二百八十名。主其事者，浦陽吳渭，主考謝翱。”⑩當時與范成大交往贈酬之人也很多，大半是因為范成大的官職顯赫，且喜招賢納士。和詩選情形不同的是，此時楊萬里的地位高于陸游。我們以《全宋詩》為據，統計出南宋詩人和他們的唱和、酬贈之作，從中可以印證這一論斷。 統計如下：

從這個表格可以看出，就其作品在一般讀者中的流布和影響來看，南宋時期，楊萬里的詩歌較陸游之作更有市場，無論是追慕唱和其作的人數還是次韻唱和之作的數量都在陸游之上。盡管詩評家各有抑揚，但在一般讀者群中是有定論的。

金與南宋對峙，由此造成南北文化交流的減弱，加之詩學復古風尚影響，金人是不知道尤袤、蕭德藻、范成大的。趙翼《甌北詩話》卷十二“南宋人著述未入金源”條云：“宋南渡后，北宋人著述，有流播在金源者，蘇東坡、黃山谷最盛。南宋人詩文則罕有傳至中原者”，并非沒有。接下舉例：“《歸潛志》又謂屏山（李純甫）最愛楊萬里詩，曰：‘活潑刺底，人難及也?！潜比瞬⒅袟钫\齋矣。獨陸放翁與朱子、誠齋同時，而金源諸名人集中，無有言及者。”也就是說在金無人知曉陸游，還是有人喜歡楊誠齋。陳伯海先生曾就金人詩集《中州集》和記錄金詩人情況的《歸潛志》中所涉及到的詩人師法學習對象作了一個統計，也很好地印證了趙翼的判斷。{11}也就是說楊萬里在金代影響也是超過陸游的。

我們說過自元以后，所謂的“四大家”只剩下楊、陸、范三家。此時在一般讀群中，陸游的影響又成了最大的。其次是范成大、楊萬里。通過對《四庫全書》電子版的檢索結果作一個統計，元代有文獻記載的學習陸游、楊萬里、范成大的接受者依次為１５、３、６，在元代詩壇宗唐貶宋的大風氣之下，這是很難得的。尤其是此時，范成大的詩名居楊萬里之上，這在一定程度上預示了明代楊、范二人的詩歌影響的變化。

從以上三個方面的考察，我們得到兩個重要啟示：第一，詩評家的理論闡釋和一般讀者的創作接受或欣賞并不是完全同步的，二者并不是直接的因果關系。很可能詩評家評價很高名居榜首的某個對象，在一般讀者群當中并不是最受歡迎的。比如，元代詩評家對陸游和楊萬里的評價甚高，而事實上讀者更喜歡范成大的詩作。第二，一般讀者的審美取向固然受時代風尚、主流思潮的影響，但文學（詩歌）創作也是個性化的東西，所以在各個時代都會有不同于主流聲音的異響出現。比如金元時期出現的崇宋詩，學四大家者。

四、從楊陸接受的曲折看南宋詩風的嬗變

通過不同時代讀者對四大家作品的接納反應及詩人的聲譽顯晦，可以探尋出文學風氣和審美思潮的演變軌跡。對于四大家的顯晦，金元時期的分歧并不很多。而南宋是我們關注的焦點。因為在一般研究者看來，陸游的詩名一直是高于楊萬里的，從總體上看，后世各朝代中，也的確如此。但在南宋這個具體時段當中，楊萬里卻位居陸游之上，這是上面數據分析已顯示和證明了的。

為什么楊萬里在南宋的影響超過陸游呢？

其一，從創作者的接受心理來看，新鮮而富于獨創性的東西更容易吸引人的注意力。在江西詩派的作法已凝定成為一種格式而且流弊衍生的時候，詩壇需要清新的空氣，楊萬里的“誠齋體”應運而生?！八囆g的本性就是使已變為習慣、機械的或無意識的東西陌生化”{12}，楊萬里的“誠齋體”作詩講“活法”，與“陌生化”理論暗合。他深受理學、禪宗的濡染，作詩重視機智的語言選擇，在句法結構上也不拘一格，變化萬端；同時，又特別強調到大自然中去獲取靈感天機，強調胸襟透脫無礙和思維的洗染自在。在楊萬里的詩中，“活”是一種精神品質，這種精神品質不只是體現在觀物見性、構思表達以及擇字煉句等層面，而且貫穿于心靈體驗、思維方式和捕捉瞬間感受的全過程，吸取自然神會的精髓，把自然和生活中的一些很表皮、浮面的東西轉化成一種具有深度和味道的藝術品，讀者經過涵詠玩味總能領略得到，但細細感受之下又說不來、道不出，從而達到一種“陌生化”的效果，攝人心魄。正如姜夔所贊“年年花月無閑日，處處山川怕見君。箭在詩中非爾力，風行水上自成文”。同時代的張镃、周必大、葛天民、劉克莊都對其詩中所表現出的“活法”大加贊賞并加以借鑒。事實上，“活法”詩論是以求新、求變為旨歸。陸游的詩以兼采眾長而著稱，“如深山大澤，包含者多”。錢鐘書先生說楊萬里的新鮮活潑的寫法“襯得陸和范的風格都保守或者穩健”，此評甚確。

其二，從宋詩自身嬗變的趨勢來看。在陸游、楊萬里等老一輩詩人的晚年階段，宗晚唐詩風的“四靈”創作正處于鼎盛期，宋詩的創作正從中興詩人所體現的“主體高揚而轉變成為主客平衡，由內在感受而轉為外在體驗，由人文意象而轉為自然意象”，楊萬里正是這一詩風轉變的主要樞紐。楊萬里曾自述他學晚唐詩的經歷，而且在創作中身體力行?！罢\齋體”正是他以晚唐詩的空靈輕快救江西詩的生硬拗戾，他甚至發出“晚唐異味同誰賞，近日詩人輕晚唐”的呼聲。楊萬里順應南宋中后期的詩風趨變且為之推波助瀾，陸游卻是保守一些，前面我們已分析過陸游對晚唐詩的態度，他摒棄晚唐詩所體現的精神氣度，汲取的只是具體的技巧手法，在詩中對晚唐詩頗多非議；楊萬里則從手法到精神風貌兼收并蓄。繼中興詩人而起的“四靈”以及江湖詩人都以晚唐詩風為鵠的，而這一趨勢甚至籠罩整個南宋中后期，這樣推崇楊萬里的讀者自然就多了。除了上面的數據之多，再比如，“四靈”當中，無一人與陸游有過交往，而徐璣卻有《見楊誠齋》，趙師秀也與之有些交情，江湖詩人的詩歌總集《江湖小集》提及陸游的只有５處，而提到楊萬里的有１４處之多。江湖詩人中學陸游者有劉克莊、戴復古、劉過、敖陶孫、方岳、蘇洞，而這幾人當中除劉過，又都推崇楊萬里，此外還有一大批如危稹、高翥、葉紹翁、朱繼芳、葛天民、鞏豐、黃敏求等，由此可見當時學楊誠齋的勢力明顯大過陸游。

其三，從南宋中后期的社會心理來看，一方面社會的政治變化使許多士大夫知識分子失去理想和自信，沒有任何大有作為的愿望，他們斂情約性，把詩作為化愁解悶、抒寫性靈的工具，追求平淡清遠的生活情趣，楊萬里的詩有意淡化社會政治，對個人日常生活作藝術化處理，對自然景物十分關注，沒有壯大的情思，沒有理想的熱情，這種工致小巧又淡遠的調子特別適合江湖詩人的心態。陸游的詩晚年有許多閑適之作，但他最著特色的是他的濟世熱情和英雄主義，其詩氣沖霄漢，氣勢飛動，與江湖詩人的社會心理與審美心態大相徑庭，相比而言，他們就容易對楊萬里的詩產生親和感。

經過對楊陸接受詩壇地位曲折的梳理考察，不僅澄清了長期以來研究者思想觀念中的一種模糊的誤解，而且發現了南宋詩風嬗變的具體過程和原因。所以從經典詩人的接受史入手，深入研究歷代詩風演進的進程，不失為一條有效的途徑。

注釋:

① 楊萬里:《誠齋集》卷三九，《四庫全書》本#65377;

② 姜夔:《白石道人詩集》卷首，《四庫全書》本#65377;

③ 劉克莊:《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九七，《中興絕句選》，四部叢刊本#65377;

④ 劉克莊:《后村詩話》前集卷二，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4頁#65377;

⑤ 楊萬里:《誠齋集》卷八二《千巖摘稿序》，《四庫全書》本#65377;

⑥ 錢鐘書:《宋詩選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205頁#65377;

⑦ 趙仁珪:《宋詩縱橫》，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257頁#65377;

⑧ 古文選本如呂祖謙《古文關鍵》#65380;樓鑰《崇古文訣》#65380;湯漢《妙絕古今文選》;詩社選本如《月泉社詩選》#65380;《西湖蓮社集》;個人詩選如《放翁詩選》，劉辰翁一個人就有唐宋人詩歌選8種;地域選本如鄭虎臣《吳都文粹》#65380;袁說友《成都文類》等#65377;

⑨ 方回:《桐江續集》卷三十二，《四庫全書》本#65377;

⑩ 錢謙益:《絳云樓書目》卷三，叢書集成本#65377;

{11} 參見陳伯海《中國詩學研究》，遼海出版社2000年版，第279-280頁#65377;

{12} 金元浦:《接受反應文論》，山東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84頁#65377;

(責任編輯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