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黃建中(1971—),男,山東泰安人。法學院博士后流動站研究人員,研究方向:法學、國際法學。
[摘要]作為國際司法機構裁判其自身管轄權的管轄權,對管轄權的管轄權是國際司法機構內在的、附帶的管轄權的一個部分,不需要在法庭基本文件中加以明示規定。在實踐中,尚不存在一種超權威的、可以接受當事國委托的組織對某司法機構是否具有管轄權作出裁判,因此相反約定條款之有效性值得商榷。各成員國在聲明接受法院規約時所聲明的自動保留條款并不具有排除法院對管轄權的管轄權的效力,否則,國際法院作為司法機關的司法職能將無從談起。
[關鍵詞]對管轄權的管轄權;相反約定;自動保留;復核管轄權
[中圖分類號]D9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9—2234(2007)01—0102—05
對管轄權的管轄權,法語為la compétence de lacompétence,德語為kompetenz—kompetenz,在英語中則為competence to competence,或者jurisdiction todeterminate its OWn jurisdiction,指國際司法機構具有裁判自身有無管轄權的權力。
就國際司法機構對某一國際爭端是否具有管轄權的問題,常是由被告國提出初步反對意見,有時原告國甚至是法院也會自動提出(Prorio motu)該問題,目的就是確定對該案件的管轄權,以便進行案件的實體審理。如在在貨幣黃金案①中,意大利在1953年l0月30日未向法院提交訴狀,而是先提出一個“初步問題”文件,詢問法院是否有權對本案實體問題作出判決。賦予國際司法機構以確認自身是否具有管轄權的管轄權,在國際司法實踐中具有不可忽視的意義。有鑒于此,本文將研究的視角定位于國際司法機構實踐、“相反約定”條款和自動保留條款與對管轄權決定的復核管轄權幾大問題,對此問題作一初步的探討。
一、國際司法機構實踐
(一)國際仲裁法庭實踐
對于國際司法機構是否具有對管轄權的管轄權問題的爭論,第一次出現在The Betsey Case(1796)中,針對混合仲裁委員會是否有權裁決其是否對某一具體案件享有管轄權的問題,英國大法官Loughborough指出,“對委員會擁有的裁決其自身管轄權的管轄權所產生的疑問是模糊的,……委員會必須具有裁決其對某一案件是否具有管轄權的權力。”②
近百年后,在著名的“阿拉巴瑪號”仲裁案中,法庭于1872年6月17日作出了一個聲明,解決了對管轄權問題的管轄權爭議。由于此聲明得到了當事國的同意,因此不須再通過外交途徑來解決。此案使當事國認識到,作為一個國際司法機構應該具有權裁決其自身管轄權問題的權力,除非該法庭的基本文件或相關管轄權規則作出相反規定。③一些國際法學者將此案視為一個開端,即從此確立了國際司法機構有權裁決自身管轄權的原則。④
對于法庭是否有權力裁決自身對案件管轄權是否具有管轄權的問題,存在兩種觀點:一種觀點認為,法庭的這種權力來自于當事國意志,是當事國以仲裁協定方式授權仲裁庭裁決其自身管轄權之權力,假設當事國保留此權力或將此裁判權委托于其它機構,則仲裁庭就無權裁決自身管轄權;另一種觀點認為,該權力是法庭自身內在之權力,且獨立于當事國意志之外。無此權力,則法庭不能行使任何司法職能。基于該權力系法庭之基本職能之體現,其不可能被當事國保留。既然仲裁法官具有解釋仲裁協定來對案件實質作出裁決之權力,則也應具有解釋仲裁協定以裁判其自身對具體案件是否具有管轄權之權力,這種權力構成對“管轄權的管轄權”之原則,是國內法庭和國際司法機構均適用的原則⑤,此權力是國際司法機構之司法職能和司法特性所應具備的。退一步講,假若法庭本身無此管轄權,誰來裁決這一爭議?現實世界是不存在一個超國家權力的機構來對此作出裁決的。國際性法庭,如仲裁法庭,其實體管轄權來自于仲裁協定。而仲裁法庭具備裁判其自身是否對具體案件具有管轄權之權力,并不存在什么“危及”或損害當事國利益問題。⑥
在仲裁制度早期,起初第一種觀點得到了當時許多學者的支持,他們把仲裁庭與當事國之間關系視為委托關系。假如仲裁庭擅自修改委托協定或解釋其管轄,則是違背了其作為受委托機構這一性質。直至19世紀末20世紀初,尤其是The betsey Case及“阿拉巴馬號”仲裁案后,學者們逐漸接受了該管轄權原則,認可了仲裁機構有權裁決關于其自身是否具有管轄權。
在19世紀后期及20世紀初期,許多仲裁條約或仲裁協定均含有明示條款約定仲裁法庭具有決定自身有無管轄權的管轄權。第一次海牙和平會議(1899)報告(關于公約第48條)0指出,不承認這個原則將使法庭不能從事審判活動。報告指出:“仲裁法官裁判此爭端(管轄權之有無)的權力更能體現出其仲裁職能,更能體現出為實現該職能所需的內在條件。”1899和1907兩次海牙和平會議分別通過了《和平解決國際爭端公約》,對這一爭議問題作了相應規定。1907《公約》第73條明確了仲裁法庭具有這種對管轄權的管轄權。⑧這一原則當然適用在于依此公約而建立的常設仲裁法院。
(二)常設國際法院和國際法院實踐
就常設國際法院和國際法院而言,《常設國際法院規約》第4章第36條、《國際法院規約》第36條第6款均規定了法院有權裁判關于法院有無管轄權的爭端。
《國際法院規約》第36條第6款明確規定了國際法院對管轄權的管轄權,是一種排他性的規定,是符合國際法院之司法職能要求的。即使當事國聲明接受國際法院強制管轄權時作了保留,但基于第36條第6款規定,法院有最終裁判權,仍可以裁判該項保留之是否符合規約目的,是否有效。⑨《國際法院規約》體現了國際法院作為聯合國主要司法機關之司法本質,亦為一般國際法原則所認可。
在國際法院案例中,涉及到《國際法院規約》第36條第l款及第2款適用問題的爭端不少。在諾特波姆案中,針對被告危地馬拉提出初步反對意見,稱其聲明接受法院管轄的聲明已于1952年1月26日過期,因此法院對該案已不具管轄權。法院駁回了此初步反對意見,裁決“《國際法院規約》第36條只是采用了一條在國際裁判管轄權爭議方面為一般國際法原則所一致認可的規則,自從‘阿拉巴瑪號’仲裁案以來,根據以前判例,在缺乏相反條款之規定情況下,國際仲裁法庭一般認為具有裁決其自身有無管轄權之爭議的管轄權,且有權來主動解釋確立管轄權之文件……”。
在貨幣黃金案中,意大利在1953年10月30日未向法院提交訴狀,而是提出一個“初步問題”文件,詢問法院是否有權對本案實質作出判決。被告當事國英國政府據此認為,意大利的“初步問題”文件實為懷疑法院管轄權,等于反對法院管轄,法院不能有效該案件。法院駁回了英國的反對意見,認為法院有權審理關于自身對具體案件當事國作出接受國際法院任意強制管轄聲明時,可對此作出保留,保留的作用在于說明哪些爭端是聲明所接受的法院強制管轄范圍之外,哪些爭端則在所接受的法院強制管轄范圍之內,其它當事國對聲明國所作保留的效力發生的爭議或該保留是否符合規約第36條第2款之目的而產生的爭議,國際法院原則上均有權依規約第36條第6款裁判之。
(三)DSB對管轄權的管轄權⑩
對管轄權的管轄權原則在美國1916年反傾銷法中為常設上訴機構所確定。其中,上訴機構提到“一個國際司法機構具有確定自身對提交任何事項是否具有管轄權的權力”。在美國——男女襯衫法案中,常設上訴機構亦指出“專家組只需受理那些為解決爭議事件而必須提出的訴求”⑾。
需要強調的是,在美國1916年反傾銷報告中,上訴機構認為管轄權問題是一個必須由法院或法庭主動審查的問題。⑿一個國際法院或法庭“具有根據自身創制權考慮其管轄權問題的權力”。⒀在墨西哥——谷物糖漿(第2l條第5款——美國)中,上訴機關更前進了一步,確切地指出“專家組不得簡單地忽視與其管轄權相關的問題……在相當程度上,專家組必須處理這樣的問題——如果必要的話,出于自身的提議——從而確定自身具有處理訴訟的資格。⒁
(四)其它國際司法機構實踐
國際司法機構擁有裁判關于其自身有無管轄權的管轄權,這一原則大多為國際司法機構規約等基本文件中加以明確規定。⒂例如,《聯合國行政法庭規約》第2條第3款與《常設國際法院規約》和《國際法院規約》條款內容相同。歐洲人權公約第49條將此項權力賦予了歐洲人權法院。⒃國際組織下設的行政法庭,其大部分規約明確了這一原則?!秶H勞工組織行政法庭規約》第2條第7款規定:“在本規約第7條的約束下,法庭有權裁決有關其管轄權的爭端”。《美洲國家組織行政法庭規約》(OASAT)第2條第s款也有類似規定。歐洲委員會(COE)曾于20世紀50年代設立過一個具有準司法行政職能的機構,亦稱歐洲委員會行政法庭⒄,其規約第4條亦作出相應規定?!妒澜玢y行行政法庭規約》(WBAT)第3條明確規定了法庭自身擁有這一管轄權。ICSID公約第41條第1款對ICSID規定了此項管轄權。1982年《聯合國海洋法公約》第288條第4款規定:“關于法院或法庭有無管轄權之爭端,由法院或法庭裁決之”。⒅《羅馬規約》第19條“質疑法院的管轄權或案件的可受理性”第1款規定:“本法院應確定對收到的任何案件具有管轄權。本法院可以依照第十七條,自行斷定案件的可受理性”。
上述國際司法機構之基本文件是國際司法機構行使“對管轄權的管轄權”的明示的法律根據。在國際司法機構審判實踐中,少有對法庭行使管轄權提出反對意見的情況,國際司法機構則不時在裁決文書中對此原則加以闡釋、強調。在“南方金槍魚案”(the Southern Bluefin Tuna Case)⒆中,國際海洋法法庭針對被告當事國日本提出的對法庭的管轄權的反對意見,駁回了其意見,裁決法庭有管轄權。在ICSID裁決的Klockner V.Cameroon案⒇中,仲裁法庭指出,“法庭具有裁決其自身有無管轄權的權力,這是無可爭辯的”。
前南國際法庭上訴分庭在審理米羅斯拉夫·塔迪奇(IT—95—9)案件中,二審分庭曾提出一個問題,即國際法院對管轄權的管轄權是否必須在法庭的基本文件中加以明示規定?筆者認為,此種管轄權系國際司法機構司法職能內在的、附帶的權力,不必要在規約中明確規定。因此,無論明示規定與否,該權力是國際司法機構行使司法職能及司法本質所必須的內在的附帶的權力。國際司法機構國際法實踐均堅持了這樣觀點,許多法庭在闡釋中將其稱為國際法的一項基本原則。但在存在相反協議規定特殊情形下,可能影響或剝奪法庭的這種權力,此問題將在下文中探討。
二、對管轄權的管轄權與“相反約定”條款
前已論及,國際司法機構對管轄權的管轄權是其內在的基本權利,是行使司法職能所必須的,但理論中還存在“相反約定條款”(Clause contraire),對國際司法機構該類管轄權的行使造成影響。
一些仲裁法庭在論及該對管轄權的管轄權原則時,一般提到,“除非有相反約定之條款,”仲裁法庭具有裁判其本身是否有管轄權之權力”。在The Rio Gromde Irrigationand Land Co.案[21]中,法庭裁定:“在本案法庭及每個司法法庭,具有一種隱含的內在的權力,實為一種職責,來審理訴求,來決定采取臨時措施,這種權力是與法庭行使司法職能不可分割、不可或缺的權力,這一原則為國際仲裁所接受……。在本法庭看來,這種權力只有在特定目的下以明示條款才可被剝奪……。”[22]此處便提及了明示的相反約定條款。
1924年12月26日,日本與瑞士簽訂的仲裁條約中規定:“任何一方認為其重要利益、獨立和榮譽受到影響,可排除仲裁?!?sup>[23]此條款將其雙方自己認為是“重要利益”所涉的事項排除于仲裁范圍外,顯然判斷權在當事國這邊。
國際法院在諾特波姆案中也提及相反約定條款:“規約第36條第6款只是采用了國際仲裁中普遍接受的一般國際規則。自從“阿拉巴瑪號”仲裁案已經確立了這樣的規則,若無相反協議,仲裁庭有權決定它是否具有管轄權,并有權解釋確定其管轄權的文件?!?sup>[24]
關于相反約定條款(clause contraire),按學者的理解,相反約定條款的作用在于在仲裁協定中設置該條款可以排除或剝奪仲裁法庭對管轄權的管轄權。[25]反對意見認為這種相反約定實質上是損害了仲裁法庭的司法特性及仲裁法庭之獨立性,也與第三方解決爭端方法之發展相悖。且在實踐中,尚沒有案例來證實相反約定條款之有效性。
還有一種觀點認為,基于國際仲裁法庭享有裁判其管轄權的權力是受一般或習慣國際法調整,如果當事方愿意,他們可以在設立仲裁庭的協議中作出相反的規定,那么毫無疑問,當事方的意愿優于習慣國際法。[26]但是在實踐中尚不存在一種超權威的、超越于仲裁法庭之上的機構,來接受當事國委托其它裁判仲裁法庭對某一案件或某一部分行使管轄權,因此,這種觀點只是學理探討,實踐中是行不通的。
三、對管轄權的管轄權與自動保留條款
(一)自動保留概念與本質
常設國際法院及國際法院規約均規定了強制管轄權(國際法院規約第36條第2款),并允許成員國在聲明接受法院強制管轄時作出一定保留,常設國際法院及國際法院規約第36條第3款即為任擇條款之規定。
各成員國在聲明接受法院規約第36條第2款之強制管轄時所作出保留可分為屬時管轄范圍的保留、屬人管轄范圍的保留及對物管轄范圍的保留三大類。[27]
在對屬物管轄范圍的保留中,有一種保留是將“本質上”(essentially)或“專屬于\"(exclusively)國內管轄范圍內的事項排除在法院管轄之外,Renata Szafarz將此稱之為客觀形式的保留。[28]另有一種主觀形式的保留,是將決定該爭端是否屬于國內管轄范圍之內事項的權力留給了聲明國,即聲明國自主決定該爭端是否屬于其國內管轄范圍之內事項,該種保留發端于1946年美國政府接受國際法院管轄權之聲明中的保留條款,其中保留了“由美國決定的,在本質上屬于美國國內管轄事項的爭端。”[29]該條款因由美國議員康納利提出,故被稱為康納利修正案(ConnallyAmendment),亦被稱為主觀保留(subjective reservation),自定保留(self—judging reservation),自動保留(automaticreservation)。該自動保留條款將爭端是否屬于某一國國內管轄事項之決定權留給了聲明國。R.Y Jennings指出“這種保留,從法院職權受限于被告當事國的決定以及排除法院行使裁判權這種意義而言,是自動的?!?sup>[30]
以美國康納利條款為發端,事后約有11個國家在聲明中采用了類似自動保留條款,1947年法國聲明,1956年印度聲明,1947年墨西哥聲明,1948年巴基斯坦聲明,1955年南非聲明,1957年英國聲明,1962年利比亞聲明,1972年菲律賓聲明,1958年蘇丹聲明,1966年馬拉維聲明(Malawi)。[31]這些保留可分兩類,一是當事國“決定”某問題屬該國國內管轄,如美國、印度、巴基斯坦、南非、蘇丹等國在接受國際法院強制管轄時聲明均采取此種形式,二是按當事國的理解或認為,某一事項專屬國內管轄,法國、墨西哥的聲明采取此類形式。[32]
自動保留的目的和本質在于當事國意圖自我判斷保留事項進而排除國際法院對此擁有的管轄權。《國際法院規約》第36條第3款允許成員國在接受法院強制管轄時作出保留,如對時間管轄范圍之保留,屬人管轄范圍及對物管轄范圍之保留,并允許當事國以相互原則來抗辯?!秶H法院規約》第36條第6款規定了國際法院對管轄權的管轄權。與規約將裁判權賦予了法院不同,自動保留實質上將裁判權留在了當事國自身。
(二)兩者關系
在國際工商業投資公司案中[33],美國根據1946年聲明中的自動保留提出了初步反對意見,第4點意見主張爭議中的問題主要是由美國國內管轄范圍內的事情,這些事情應該由美國而非國際法院來決定,根據國際法規則解決。在挪威公債案[34]中,法國在1949年1月接受國際法院強制管轄時把“法國政府認為主要是與其國內管轄內的事情有關的爭端”排除在法院強制管轄范圍之外,挪威則根據相互原則,利用法國這一保留,提出初步反對意見,反對法院行使管轄權。
自動保留是否與法院規約第36條第6款賦予法院對管轄權的管轄權之精神相背離?是否限制或排除了法院據該條款所擁有的對管轄權的管轄權?對此筆者將通過以下幾個方面來分析。
1.學者觀點
法官Lauterpacht在挪威公債案中針對法國的自動保留,發表其個人意見:“關于保留問題,法國政府本意為:如果一個政府基于對法國接受法院管轄之信賴而提出申請,如果法國政府對于爭議的問題,實質上屬于法國國內管轄范圍之內的事情,堅持認為法院無管轄權,這樣法院就無權裁判這一特定的訴求,……假如這種形式的保留是有效的,則法院就無權行使規約賦予其自身的對管轄權的管轄權,……事實上,這是一種職責,根據規約第36條第6款規定:有關法院有無管轄權之爭端,由法院裁判之。法國的保留意味著,如果當事國之間存在一個關于法院有無管轄權的爭端,這種爭端應由法國政府來裁斷解決。法國的這種保留實際上與最基本的國際法原則相違背的。這一保留與規約的具體條款也是相悖的……。”[35]
也有一些國際法學者對此自動保留條款與接受聲明的效力問題提出了幾種區分方法。如學者C.F.Amersinghe認為有三種方法,第一種是將該保留條款與仲裁協議或接受聲明分割開來,即雖然保留條款部分無效,但剩余協議條款或聲明部分是有效的;第二種是保留條款中的主觀性因素應認定為無效,但保留的實體部分,在管轄權方面仍由法庭來裁判,仲裁協議或聲明仍有效;第三種情況是由于該保留損害了國際司法機構之司法本質及獨立,因而整個仲裁協議或接受聲明都是無效的。[36]
2.國際法院實踐
在國際法院實踐中,尚未對自動保留的效力問題作出過正面裁決。國際法院在挪威公債案、國際工商業投資公司案以及1955年7月27日空中事件案[37]中,對自動保留均未作正面回答,而是予以回避。
學者A.Alexandrov在分析了國際法院對自動保留之態度后認為,對國際法院來說,最切實可行的辦法是不去對保留效力做明確的評判,而是認為該保留是可以適用的。[38]對此,還以Hudson觀點為證。Hudson觀點認為,美國1946年之聲明中的自動保留“雖與規約第36條第2款精神不符,但看來似乎很難認為其構成了對該條款的違反。[39]
事實上,國際法院雖然在上面幾個案例中沒有正面對自動保留效力作出正確答復,但還是考慮了一些因素,如雙方當事國是否對自動保留效力提出質疑,否則可以將此作為事實證據,如在挪威公債案中,法院認為雙方當事國并未對自動保留形成爭議,故沒必要去分析其效力。
3.自動保留當事國的觀點
自動保留亦是一把雙刃劍,因為當聲明國作為被告時,其可以根據自動保留來主張所涉爭端由聲明國自主決定是否屬于國內管轄事宜,以此來反對法院行使管轄權,從而使自己在管轄問題上留有余地,目的無非是達到排除承擔法律裁判義務之可能。但是基于相互原則,這一保留可以被對方援引來抗辯聲明國,使聲明國達不到在國際法院進行訴訟的目的,即如果聲明國作為原告起訴,則被告當事國也可以援引原告當事國自動保留來反對法院的管轄權。
以上從國際法院實踐、學者觀點、聲明國觀點諸方面對自動保留作了論述,盡管法院尚沒有對自動保留的效力沒有作出正面答復,盡管學者們對聲明和自動保留條款的效力關系沒有統一認識,但是有一點可以明確的是,自動保留條款并不具有排除法院對管轄權的管轄權的效力。否則,國際法院作為司法機關的司法職能將無從談起。自動保留單方面賦予聲明國對某些爭端是否屬于國內事項具有判斷權決定權,限制了國際法院行使對管轄權的管轄權的范圍,問題是,這種聲明保留是否能具備法律效力呢?顯然不能,因為這一自動保留必然使法院無法行使其司法職能,這就違背了《聯合國憲章》之宗旨和《國際法院規約》之目的。
另外,從條約義務角度,根據《聯合國憲章》第103條規定:“聯合國會員國在本憲章下之義務與依任何其它國際協議所負之義務相沖突時,其在本憲章下之義務應居優先。”這與特殊法優于一般法的國際法規則不同,《憲章》第92條規定:“國際法院是聯合國之主要司法機關,應依所附規約執行其職務。該規約予以常設國際法院之規約為根據并為本憲章之構成部分?!薄秶H法院規約》第一條亦明確:“……其他組織及職務之行使應依本規約之規定。”這就明確將規約義務界定為憲章義務,對聯合國之會員國而言,遵守憲章義務及規約義務(聯合國會員國是規約之當然成員國)優先于其它國際協定所負之義務。自動保留條款是聲明國以單方面聲明的方式保留聲明國享有某些爭端是否應為其國內管轄事項之決定權,實為單方面為它國創設了一種義務,顯然這種義務必定不能高于會員國所承擔的憲章項下的義務,包括規約項下義務的效力,這種單方聲明保留的決定權顯然不能排除憲章及規約賦予法院的裁判其本身有無管轄權的權力。以上是針對聲明國和對方當事國均是憲章會員國即規約當事國而言的,歷史上作過自動保留的11個國家均是聯合國會員國,當然也是《國際法院規約》當事國。
四、對管轄權決定的復核管轄權
國際司法機構針對其自身有無管轄權的爭議,行使對管轄權的管轄權并作出決定,有時作出初步判決,有時并不另行作出裁決,而是隨查明案情實質后一并作出裁決。絕大多數國際司法機構規約均明確法庭的裁決是終局的,不可上訴的。規約還設立了復核程序,大部分規約明確復核由原法庭進行。就國內法院而言,當事人對一級法院管轄權提出異議,在該法院作出本法庭有無管轄權裁定后,當事人可向上一級法院提出上訴,由上級法院審查下級法院關于其自身有無管轄權的裁定是否正確。[40]此屬程序問題,以裁定處理。
但在對管轄權決定復核方面有些例外。即在實踐中存在某一國際司法機構有權復核另一國際司法機構管轄權決定的情形,與對管轄權的管轄權相比,此可稱為對管轄權決定的復核管轄權。
如《國際勞工組織行政法庭規約》第7條規定行政法庭有權裁決其有無管轄之爭端,第6條第1款規定判決是終局不可上訴的,第12條則對管轄決定的復核作出規定:(1)如果國際勞工局管理機關或職員基金行政委員會對法庭確認其管轄權的決定存有異議……,可由國際勞工局管理機關就判決的有效性問題向國際法院請求咨詢意見。(2)國際法院的咨詢意見具有拘束力。此處,國際法院咨詢意見在涉及行政法庭關于管轄權的決定時,咨詢意見結果就對行政法庭關于管轄權的決定,即對管轄權的管轄權產生影響和限制。在關于國際勞工組織行政法庭的判決問題案[41]中,國際法院咨詢意見肯定了行政法庭對該案的管轄權。
在《國際勞工組織行政法庭規約》附件中,針對承認該法庭管轄權的任何政府間國際組織,在第12條第l款規定:“根據本《規約》第2條第5款的規定作出過聲明的國際組織的執行委員會,如果對法庭確認其管轄權的決定存有異議……,可由該國際組織的執行委員會就判決的有效性問題向國際法院請求咨詢意見”。
《聯合國行政法庭規約》也將對法庭關于管轄權的決定提出的異議,交由國際法院發表咨詢意見。據該規約第ll條規定,關于法庭超越其管轄權或職權行使管轄權的異議,可在判決后30日內向設立的委員會提出書面請求。由該委員會對該請求作出是否有實質性根據后,向國際法院提請發表咨詢意見,若未在法定期限內提出請求,或委員會認定該請求不據實質性根據而決定不向國際法院請求意見意見,法庭判決將是終局性的。據此,國際法院的咨詢意見也將對行政法庭關于其管轄權的決定產生影響。在關于請求復核聯合國行政法庭第158號判決效力問題案[42]中,國際法院咨詢意見認為,行政法庭不能被指責沒能正確行使它所享有的管轄權。
當然,上述這種復核管轄決定的管轄權實質上屬于國際法院咨詢管轄權范疇,與國際司法機構對管轄權的管轄權有著本質不同。從管轄指向的客體而言,前者針對的是接受其管轄并表示受其咨詢意見約束的行政法庭的管轄決定,后者針對的則是對其自身有無管轄權的爭端;從效力上講,前者是否有拘束力,在于行政法庭規約的規定;后者則基于國際司法機構本身規約的明確規定或者行使其司法職能的本質要求,其效力是確定的。
總之,對管轄權的管轄權,是任何司法機構或仲裁法庭“內在的、附帶的管轄權的一個部分”,它構成了裁判其自身管轄權的管轄權,它是國際司法機構“司法職能的必然組成部分”,用前南國際法庭上訴分庭在米羅斯拉夫·塔迪奇(IT—95—9)案判決中的論點作為本文的總結,最為恰當。
[注釋]
①The Monetary Gold Case,1954 IcJ Reports at P.28—29. ②J. B.Moore,IV Interational Adjuications:Modern Series(1796)85(1931). ③J. B. Moore,I History and Digest of theInternational Arbitrations to which the United States hasbeen a Party at P.647(1898). ④G. Fitzmaurice,The Law and Procedure of theInternational Court of Justice,V61ume 2nd ,GrotiusPublications Limited,1986,at P.452.
⑤Hudson,International Tribunals(1944),at P.111.
⑥F. Amersinghe, Jurisdiction of InternationalTribunals,Kluwer International Law,2003,The Hague/London/Newyork at P.121.;Shabtai Rosenne,The Lawand Practice of The International Court(1920—1996),3rdEd.Vol.2nd,Martinus Nijhoff Publishers,The Hague/Boston/London,at P.123.
⑦這一原則包含在1899海牙公約第48條及1987海牙公約第73條規定之中.
⑧《海牙和平解決國際爭端公約》第73條規定:法庭被授權宣布它有權解釋在案件中所引用的仲裁協定和其它文件和資料,以及法律原則的適用問題.
⑨印度領土過境案中,法院認為葡萄牙的保留并未與規約不相符。此問題涉及自動保留問題,將在下面論述.
LJoost Pauwelyn, Conflict of Norms in PublicInternational Law:How WTO Law Relates to other Rulesof International Law,(Cambridge Studies in Internationaland Comparative Law,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3,P.443—456.
⑾常設上訴機構“美國——男女襯衫”案(Us—shirtsand Blouses)報告,19.
⑿關于邊境與跨境武裝法(尼加拉瓜——洪都拉斯),國際法院報告1988年第76頁,第16段。在該爭端中,國際法院根據自身創制權,專門用訴訟程序的一段來考慮管轄權和可接受性問題.
⒀上訴機關關于美國1916年反傾銷的報告,30號備忘錄.
⒁上訴機關“墨西哥——谷物糖漿”案(Mexico—cornsyrup)報告(第21條第5項——美國),第37段(加以強調).
⒂與常設國際法院建立之前的19世紀末20世紀初爭論激烈相比,自帶設國際法院建立以來,國際法庭管轄權的管轄權”原則不僅明確在法庭創設文件中,且在實踐中為逐漸當事國所接受,這是該時期的一個顯著特點。參見F.Amersinghe, Jurisdiction of International Tribunals,Kluwer International Law,2003,The Hague/London/Newyork,at P130—132.
⒃美洲人權公約沒有明確規定此原則.
⒄該組織后來被歐洲委員會申訴委員會代替.
⒅The Article 288(4)stated:In the event of adispute as to whethef at court or a tribunal hasjurisdiction,the matter shall lbe settled bv decision of thecourt or tribunal.
⒆Austrilia and New Zealand V.Japan,39 ILM,2000,at.1359.
⒇1985,Annulment,2 ICSID Reports at P.103.
[21]1923,UK V.USA,6 UNRIAA,at.P.135—6.
[22]Egypt V.Syria and Lebanon,1940,3 UNRIAA atP.1878.
[23]見《聯合國條約集》,第43條,第393頁.
[24]The Nottebohm Case,1953 ICJ Reports,at P.119.
[25]F. Amersinghe, Jurisdiction of InternationalTribunals,Kluwer International Law,2003,The Hague/London/Newyork,at.P145.
[26]李薇薇.國際法院問題研究[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04.
[27]Renta Szafarz,The Compulsory Jurisdiction of theICJ,1993 Kluwer Acadamic Publishers,at P.s1—79。另參見Tanimir A.A1exandrov,Reservations in UnilateralDeclarations Accepting the Compulsory Jurisdiction of theICJ,1995 Martinus Nijhoff Publishers,at,P.40—112.
[28]Renta szafarz,The compulsory Jurisdiction of theICJ,1993 Kluwer Acadamic Publishers,at P.51—79。另參見Tanimir A.Alexandrov, Reservations in Un UnilateralDeclarations Accepting the Compulsory Jurisdiction of theICJ,1995 Martinus Nijhoff Publishers,at,P.40—112.
[29]IcJ Yearbook 1946—1947,at P.214.
[30]R.y.Jennings,Recent Cases on“Automatic”Reseroations to the Ooptional Clause,Internatonal andComparative Law Quartery Vo1.7,No.2.
[31]Renta Szafarz,the Compulsory Jurisdiction of theICJ,1993 Kluwer Acadamic Publishers,at P.55。另參見Tanimir A. Alexandrov, Reservations in UnilateralDeclarations Accepting the Compulsory Jurisdiction of theICJ,1995 Martinus Nijhoff Publishers,at,P.40.
[32]李薇薇.國際法院問題研究[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01.另參見A.Alzxandrov,Reseroaton in UnitatoralDeclarations.Accepting the compulsory jurisdiction of theICJ,Martinus Nijhoff Publishers,1995,at P.76.
[33]The Interhandle Case,1959 ICJ Reports at.P.10l—102.
[34]The Norwegian Loans Case,1957 ICJ Reports at P.44.
[35]Ibid,at P.55.
[36]F. Amersinghe Jurisdiction of InternationalTribunals,Kluwer International Law,2003,The Hague/London/Newyork,at.P.146.
[37]The Aerial Incident Case,1957 ICJ Reports,at.P.272.
[38]Stanimir A.A1exandrov,Reservation in UnlateralDelarations Accepting the Compulsory Jurisdiction of theICJ,The Hugue,1989,at P.86.
[39]Menley O.Hudson,the World court:America’sDeclaration Accepting Jurisdietion, 32 ABA Journal(1946),at P.836.
[40]如《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第38條,第147條第2款之規定.
[41][42]陳致中,李斐南,譯.國際法案例選[C].北京:法律出版社,1986:403—406,433—4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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