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式合同及其法律規制

[作者簡介]張毫(1964—)，男，黑龍江哈爾濱人。副編審，研究方向：經濟法。

[摘要]格式合同是合同領域中一種重要且常見的類型，它的廣泛運用在給人們的生活帶來極大便利的同時，也產生了一些社會問題。因而，要加強格式合同的法律規制，以維護公平正義，保護消費者合法權益。由于特殊的經濟體制與行政背景，我國應建立起以立法規制為主結合行政規制、司法規制，自律規制的模式。

[關鍵詞]格式合同；法律規制

[中圖分類號]D923.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9—2234(2007)01—0111—03

格式合同的出現是商品經濟與合同制度發展的必然。格式合同最早出現于19世紀初的險業與鐵路運輸業，20世紀20年代以后廣泛適用于公用事業，40年代以后則盛行于幾乎所有的商業合同領域。在現代社會，格式合同已經廣泛存在于我們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成為重要的合同類型。

一、格式合同的基本理論分析

(一)格式合同的概念

格式合同又稱為標準合同、定式合同，是指合同條款由當事人一方為重復使用而預先擬定，相對方只能對該擬訂好的合同概括地表示全部同意或者全部不予接受，而不能討價還價進行協商的合同類型。格式合同在不同國家和地區的立法以及判例學說中稱謂不盡相同，但其基本內涵是一致的。

(二)格式合同的特征

作為一種特殊的合同類型，格式合同不僅具備傳統合同的基本屬性，而且具有自己獨特的法律特征。

1．就合同訂立的方式而言，格式合同是由當事人一方預先擬定的。一般合同的訂立過程要經過要約、承諾兩個階段，由雙方當事人協商確定合同條款；而格式合同是由提供商品或服務的一方事先擬定合同條款并在締約時提出，相對方不參與合同的制定。這種合同形成時間上的預先性是格式合同區別于一般合同的最顯著特征。

2．就合同內容而言，格式合同具有不可協商性。這是格式合同的本質特征，即其內容具有定型化的特點。通常是擁有優勢地位的一方當事人預先擬定合同，在同等條件下，向不特定的多數人進行要約，不因相對人的不同有所區別，完全是一種重復機械的活動。相對方對合同的內容只能表示接受或拒絕，而不能要求修改、變更。另一方面，在訂立合同過程中，要約人和承諾人的地位也是固定的，而不象“一般合同”在訂立中，要約方和承諾方地位可以隨時改變。^[2]

3．就合同目的而言，格式合同是為了與不特定的第三人締約的。由于使用該合同的一方當事人往往在經濟上處于優勢或壟斷地位，并且在其從事的領域內有許多消費者，為了節約成本，他們使用了預先制訂的，無需再進行協商的合同。如果其所面臨的相對人是有限的或是特定的，使用格式合同不僅不能節約成本反而會適得其反。因此，格式合同是為了與不特定的第三人締約的，它迎合了規模化，標準化的現代生產經營的理念，適應市場交易的非人格化需要，具有提高效率、降低交易成本的經濟功能。

(三)格式合同的利弊分析

格式合同自其問世以來，展現出強大的生命力，以致成為現代社會許多領域主要的交換形式，緣于其自身具有的諸多功能：

1．格式合同的采用，可以提高效率，降低成本。格式合同內容上的固定化，形式上的標準化，以及要約方總是特定的，而承諾方總是廣泛的特點，使當事人無須逐條協商訂立合同，且該合同可以對不同的相對人反復地適用。在締約階段，它精簡了“要約——承諾”之間相互反復的過程，節約了當事人的時間、精力、財力；在訴訟階段，由于格式合同的相對人人數眾多，可以采取推選訴訟代表人的方式，其判決與和解的結果對所有同類合同的當事人具有法律效力，節約了當事人的開支，減少了法院的工作量，提高了訴訟效率。因而格式合同不僅對合同制定人一方而且對相對人乃至全社會都是有益的。

2．格式合同的采用，可以保障交易的穩定和安全。格式合同一般以書面形式訂立，其擬定者往往掌握專業知識并有豐富經驗，可以預先分化風險，確定和預測潛在的法律責任，制定明晰的權責分配措施，促使和保障合同履行。而且格式合同因其形式的固定，呈現出一種強制的平等，不因相對人的能力、地位、經濟條件的不同而修改條款，體現機會與結果的公平。

3．格式合同的采用，可以補充法律規定的不足。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新型交易形態不斷出現。但由于法的穩定性特點，法對無名合同當事人之間權利義務關系并無詳盡規定。在這種情況下，格式合同便將雙方當事人在長期交易中形成的權利義務固定明確下來。作為雙方進行交易的準則，從而促進了新型交易形態的發展，維護了市場秩序，補充了法律規定的不足。

4．格式合同的采用，可以便于國家進行政策調控。現代市場經濟是有調控的市場經濟，格式合同的無協商性以及要約的長期性，使國家進行政策控制成為必要。合同內容的固定性和形式的標準化，為國家進行政策控制提供了可能。而格式合同文件總是由一方預先提供，不管是由專門政府機關統一制定，還是由當事人自己起草并交由專門機關審核，都為國家進行政策控制提供了現實的途徑。這樣，國家經濟的發展便通過合同的形式穩定化、計劃化和可控制化了。^[3]

任何事物價值的存在都是辯證的，格式合同雖具有提高效率，增進交易安全，補充法律規定和加強國家政策調控的功能，但其對社會公平正義價值的負面影響也日趨嚴重，不容忽視。格式合同制定方往往利用優勢地位，追求已方最大利益，規定不公平的合同條款，再利用“合同是雙方的合意”來排除法律的適用，最終限制了合同相對方的自由，損害了合同相對方的利益，造成了不公正的后果，主要體現為：

1．格式合同的制定者在合同中規定有利于自己而不利于相對人的內容：免除或限制自己的責任，加重合同相對人的責任，擴大不可抗力的免責條件，剝奪或限制相對人的救濟權，不合理地分配合同風險，強行代理以及限制時效進行等。格式合同制定者就是這樣利用合同內容不可協商的特點，借口合同自由，不擇手段地達到自己利益最大化的目的，使格式合同淪為經濟上強者壓榨弱者的工具的。

2．格式合同的制定者使一般的合同相對人無法正確理解格式合同的涵義。不公平條款或是有意識地以細密的小字隱藏于紛繁的文件中，或是以告示、通知張貼于營業場所，或是與合同主要條款相分離，使相對人在不知其存在的情況下訂立了合同。縱然相對人意識到不公平條款的存在，但由于此類條款往往表現出很強的專業性和技術性，普通人是無法精確地了解其含義的，也無法預知將導致的法律后果。

3．格式合同的制定者在格式合同締結后才出示合同條款。比如：格式合同制定者經常在締約后，才將其印制之發票、收據、入場券等交付或寄送相對人，而不公平的條款常載于這些憑證之上。由于合同已締結，相對人已受格式合同的約束，只好接受不公平的后果。

上述分析表明，格式合同其內在特質使其具有優越性，也使其與“不公正”有著天然的聯系，價值沖突是自始存在的，一方面，它符合了效率、交易安全、效益的要求，具有社會經濟價值；另一方面，它存在不公平條款，使當事人意志得不到真實的表現，違背了公平正義等原則。面對效率與公平、效益與正義，個人利益與社會公眾利益如何取舍，如何矯正價值取向使之趨于平衡，“如何在意思自治的體制下，維護合同正義，使經濟上的強者不能憑借合同自由之名，壓榨弱者，是現代法律所面臨的艱巨任務”。^[4]

二、格式合同的法律規制體系

由于格式合同制訂方往往憑借其優勢的經濟地位，追求己方最大利益，在合同中規定不公平條款，嚴重損害消費者的合法權益，悖離了公平、正義的法律價值，因此各國學者開始對格式合同進行理論研究。如何采取有效的手段對其進行控制，如何趨利避害，揚長避短是現代民法的一個重要課題。德國著名學者yon hippel曾列舉七種規制格式合同的形式：(1)司法審查的強化；(2)營業競爭效能的促進；(3)強行法之增訂；(4)同業公會自律；(5)行政專門委員會擬定一般條款；(6)審核制之實施；(7)消費者保護官之設置。我國臺灣著名學者王澤鑒、劉宗榮、黃越欽的主張幾乎相同，均認為規制格式合同的形式不外：(1)立法規制；(2)行政法制；(3)司法規制；(4)自律規制。我國大陸學者大多也持此觀點。

1．立法規制

立法規制，是指國家通過立法將某些條款作為不公平條款明確寫進法律，當格式合同中出現此類條款時，宣告無效。立法規制是各國控制格式合同的通用方式。立法規制有三種表現形式：一種是民商事一般法的規制，即通過在民法典中規定誠實信用、公序良俗等基本原則對格式合同進行規制，1942年《意大利民法典》是世界各國對格式合同加以規范之最早法典。一種是專門法的的規制，即單設格式合同規制法，對格式合同全盤規制。以色列早在1964年就率各國之先頒布了《標準合同法》。一種是民事特別法和國際公約的規制，盧森堡、韓國和我國臺灣等，都在消費者保護法中設專章(節)對格式合同進行規制。除國內立法外，許多國際公約也對格式合同進行規制，如1994年的《國際商事合同通則》。

2．行政規制

行政規制，是指行政機關依照法律規定對格式合同的使用進行監督檢查，從而防止格式合同不公平條款的活動，是對格式合同所采取的最早的規制方式。與立法規制不同。行政規制屬于執法控制。在實施控制的機關上，一般為行政主管機關，也有另外專門成立各種專業人士組成的特殊委員會的。行政規制分為事前規制和事后規制。事前規制是在格式合同生效之前對其有效性進行審查，事前規制在實施方式上有兩種：一種是強制性事前規制，一種是自愿性事前規制。事后規制，是指特定的行政機關通過發布禁令對不公平的格式合同予以禁止的規制方式。

3．司法規制

司法規制是指法院依據法律之規定，對格式合同進行審查并依法對其法律效力作出肯定或否定判斷的控制方法。司法規制是各國的通例，也是對格式合同最終極的控制方式。與立法規制不同，它是通過個案的審理，將立法的規定與具體情事相結合來實現控制格式合同的目的的；與行政規制不同，司法規制是一種被動規制，必須依靠當事人提起訴訟才可發揮作用，人民法院是不可以主動依職權介入到當事人的格式合同中的。司法規制有兩種具體表現形式，一是法官直接適用法律，將違反強行性規定的格式合同裁定為無效；一是法官依據民法規定的誠實信用、公序良俗、公平自愿等原則，通過行使自由裁量權進行規制。從各國法院實務看，法院分五個層次規制涉訟的格式合同：一是是否為格式條款；二是格式條款是否訂入合同；三是有疑義條款之解釋；四是格式條款內容之效力的認定；五是條款未訂人合同或無效時，法律效果如何。^[5]

4．自律規制

自律規制是指各行業協會等民間組織通過與有關企業協商確定格式合同的使用，受理有關投訴，調解格式合同糾紛，向企業提出合理化建議等，對格式合同進行審查和監督，從而取消或限制某些不公平條款的使用。自律規制與前三種規制方法不同，它沒有強制執行力，不能直接消除格式合同中不公平條款，但能通過社會壓力、輿論、譴責等方式間接進行規制，其作用不應低估。如“英國皇家建筑業協會標準合同條款”、“倫敦保險業協會條款”、日本“公共工程標準包工合同條款”均是自律規制的結果，對這些國家的格式合同的發展起到了重要作用。

三、我國格式合同法律規制模式的選擇

我國格式合同的應用較之其他國家更為廣泛，這與我國經濟發展的特點和經濟體制有很大的關系。建國初期確立了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體制，格式合同是計劃經濟的天然產物，是國家實現經濟干預的重要手段。隨著我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迅速發展，特別是加入WTO后，格式合同以其自身的價值與特征，被應用于社會經濟的各個領域，促進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繁榮與發展。格式合同自其產生之日起就面臨著效率與公平、效益與正義的價值沖突，我國的格式合同當然也不例外，在發揮眾多積極作用的同時，其本身所固有的消極作用也日益顯現，利用不公平不合理的格式合同損害消費者合法權益的現象日趨嚴重。因格式合同的使用帶來的不公平現象已逐漸成為備受矚目的社會問題。

由于我國的特殊國情，導致我國格式合同不公平問題也具有不同于西方的特點，即是以行政力量為后盾的。許多行政機構經常通過行業法規及行政規章直接規定格式合同的內容，但由于這些行政機構與下屬企業有著親密的“血緣”關系，難以超脫相對獨立的狹隘的部門利益，因而他們往往不能站在維護社會公正的立場上，而是從保護自己部門行業的利益出發，制訂出許多損害廣大消費者正當權益的法律法規。這樣格式合同的不公正不合理條款不僅得不到規制和矯正，相反還披上了合法的“外衣”，得到法律的保護。另一突出表現就是混淆格式合同與行政規章之間的界限。^[6]多公用企業都擬定了各自的格式合同，并多以法規、規章的名目出現。究竟哪些屬于格式合同哪些屬于行政規章，往往沒有具體的界限。這樣格式合同就可以借行政規章之名大行其道，也為其不公正結果找到了“合法”的依據，因為如果是行政規章，當事人必須無條件遵行，而不得提起訴訟。

我國格式合同問題既有各國都具有的共性又有自己的個性，在特殊的經濟體制與行政背景下，選擇何種模式對其進行規制，以保護消費者權益，維護公平有序的市場競爭，實現公平正義的價值目標是值得深思的問題。

實行自律規制的一個基本前提是有健全的并在一定程度上超然于本行業經濟利益之上能代表公允的同業公會。在我國，雖有許多行業實行自律管理，如銀行業、保險業、紡織業等，但這些行業協會都是在經濟體制改革中的改組聯合，專業化協作基礎上建立的，還遠談不上健全，更不可能超然于本行業的經濟利益而為消費者主持公道。而且，自律規制若不得當，反而會形成“約款聯盟”，排斥、限制、妨礙甚至瓦解企業間合法正當的競爭行為，從而對消費者造成更大的危害。因此，目前在我國自律規制不能成為規制格式合同的主要模式。

我國格式合同的司法規制也未起到其應有的作用。在以往的司法實踐中，對格式合同采取了較寬容的態度，這固然與規制格式合同立法不足有關，同時我們要看到目前我國法官素質普遍不高，不能主動運用民法基本原則解決實際問題，使不公平不合理的格式合同通過審判合法化。而且，司法不獨立，也導致利用格式合同損害消費者合法權益的案件得不到公正判決。^[7]我國這樣一個深受大陸法系影響的以成文法為背景以糾問式為主要庭審方式的司法未完全獨立的國家，以司法規制為主對格式合同進行規制是不可能的。

中國的行政規制倒是比較發達。但正如上文所述，我國目前政企尚未完全分離，為追求狹隘的部門行業利益，許多行政主管部門，不惜濫用部門立法權，不惜犧牲廣大消費者的合法權益。而且，行政規制是國家公權力主動干預私人交易的行為，由于私人交易種類繁多，內容復雜，公權力介入難度很大。我國已加入WTO，過多的行政干預將違背WTO的貿易自由化原則，不利于國內市場與國際市場的接軌。因此，以行政規制為主要模式對我國格式合同進行規制是行不通的。

根據以上分析，我國應建立起以立法規制為主結合行政規制、司法規制，自律規制的模式。現代國家都已逐漸實行依法治國，法治化成為各國追求的目標和努力的方向。“法治國家立法之制訂、依法行政，依法裁判、實為行政規制及司法規制之基礎。以實體法規制格式合同可謂最有效之方法”。^[8]徒法無以自行，因而要與其他規制方法相結合共同對格式合同進行限制和管理，從而克服格式合同帶來的弊端，維護合同雙方當事人的合法權益，實現公平和正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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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劉宗榮.定型化契約論文專輯[M].臺灣：臺灣三民書局，1988：88—89.

[責任編輯：金風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