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花》與《棉花垛》鄉土敘述的比較

[作者簡介]龐秀慧(1979—)，女，遼寧沈陽人。人文學院中文系教師，南京大學中文系在讀博士生，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

[摘要]《笨花》因為和作者早年的《棉花垛》有相似之處而受人非議。《笨花》以鄉土敘述的方式描繪了河北農村的風土人情，但是《笨花》中還混雜了多種西方話語，即宗教、女性話語和民族解放話語，這些與鄉土社會本應是相抵牾的。然而作者為了塑造鄉土社會的和諧風貌，通過對各種話語的挪移，而使它們與鄉土敘述的沖突徹底消解，造成了文本張力的缺失。

[關鍵詞]鄉土敘述；宗教；女性話語；民族解放

[中圖分類號]1206.7[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9—2234(2007)01—0053—04

在《笨花》的封面下有這樣的話：“這是作者潛心六年寫出的一部與她過去的作品均無可比性的大書。該書一改作者以往創作中關注女性命運，注重個人情感開掘的基調……堪稱鐵凝迄今為止最具分量的長篇力作。”但是，有研究者指出《笨花》和《棉花垛》具有相似之處。不但列舉了人物以及情節的對應關系，且由此斷言“《笨花》＝《棉花垛》＋向喜傳奇”^{[1](p100-102)}。憑心而論，《笨花》確實大量地使用了《棉花垛》里的人物關系和情節。對此，鐵凝也是承認的，認為《棉花垛》是“《笨花》里抽出來的一個枝杈”^[2](P36)。不過，枝權和主干畢竟有區別。本文就意在考察《笨花》比《棉花垛》是不是有了變異，如果有，我們如何看待這些新的變化?

一、強勢的鄉土敘述

《棉花垛》和《笨花》都是以河北農村為背景的。所以這兩篇小說對于鄉土風情的描繪極其相似。但是兩篇小說的敘述重心卻完全不同。《棉花垛》關注女性的生存狀態；而《笨花》從頭到尾都貫穿了強大的鄉土敘述。

文章開篇寫笨花村的人們是怎么過日子的。西貝家勤勞樸實，一心撲在土地上。向家是家境敗落的練武世家，不會經營土地，只好做點小本生意，扎佛堂、賣豆腐腦兒。惟一特別的地方是向喜曾經讀過書，懂點《論語》《孟子》。他把圣人的話當作行為準則。向喜孝順，父親老糊涂了，在兒子新婚的晚上說胡話，向喜和媳婦同艾也沒有嫌棄老人家。弟弟向桂有時候對老人不大客氣，向喜還總教導兄弟。向喜參軍之后，總想著父母境況如何，家里過得怎么樣。在向喜的影響下，這個家族是一個完美的中國舊式大家族，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向喜有了軍餉，分出一半寄給老家，蓋房子買地，讓家人過得舒舒服服。弟弟向桂帶著自己的小妾到城里做買賣，發了財，蓋了大房子，也沒有忘本。侄兒向文成也沒有和向桂盤查家族的財產。向喜辭官歸來，向桂同樣尊敬禮讓自己的兄長。大家都和和氣氣的，并沒有因為財產問題發生爭執。在新時期的小說中，也很少有把舊式農民的家族寫得這樣和氣。即使是在號稱為民族秘史的《白鹿原》中，也不斷強調一個宗旨：“房是招牌地是累，攢下銀錢是催命鬼”^[3](p24)。而笨花村的向喜家族不斷購置產業，他的家庭在笨花村是很富裕的，連飲食習慣都和當地人不同。別人也沒有嫉妒和排斥的心理，整個鄉土是和諧溫馨的。不但是向喜，笨花村的其他人大都是這樣。西貝家本分忠厚，村人們都是很善良樸實的農民。所以當向喜經歷了仕途的風云變幻，他深深地感覺到了鄉土的吸引力。他對上司說：“總覺得我們那個黃土小村是家。”^[4](p90)笨花村的人就是這樣，他們連飯也吃不飽，可他們快樂而知足。這種對農民生活的描寫，把笨花村的鄉土氛圍寫得極其到位而且感人肺腑。

《笨花》中還有大量民俗描寫。小說開篇寫了黃昏的情景：勞累了一天的牲口在當街打滾，主人在旁邊觀看，牲口們進門以后能喝下約等于50市斤的一筲水。女人們用雞蛋換了蔥以后，還要再揪下一兩根蔥葉作為“白饒”。換燒餅的、賣穌魚的和賣煤油的不斷在村里吆喝。還有綽號為“走動”的五存趕往情人家里，情人的丈夫和小孩會主動避開，在這種尷尬的情況下，鐵凝還不忘指出門上的對聯是“又是一年春草綠，依然十里杏花紅”。這段描寫節奏緩慢，筆調細膩，給全文奠定了舒緩而松弛的基調，老河北農村的生活就這樣慢慢展示在人們面前。讀者還可以看到笨花村的女人是如何織“四蓬繒”，如何用灰水洗衣服，人們如何趕集，如何種莊稼，收芝麻，種花摘花賣花……都是活潑潑的日常生活場景。此外民間流傳著神鬼的傳說，向喜當兵之前在亂墳崗中遇過鬼。雖然這些細節游離于主體情節之外，但這些當地風俗和傳說顯現出地域文化特征。大量優美細致、動人心緒的鄉土敘述充溢其中，使《笨花》在當下作品中別具一格。

鐵凝在《笨花》中完成了回歸。早年她以河北農村為背景，寫了一系列作品之后，她隨時代的大潮，直視人類的丑惡，勇敢地觸及人類的靈魂深處，讓筆下的女人們痛苦地發出自己的聲音，充滿了乖戾之氣。即使這樣，鐵凝依舊有自己對文學的看法，她說：“文學也有底色。這不變的底色其實就是我最初對文學的認識。我心目中的文學是什么樣子?是對人類大的體貼和愛。”“文學應該給人們提供期待，應該溫暖這個世界。”。^[5](p23)所以，這次她突破了以往的敘述模式，女性不再是她的焦點，把目光放在鄉土中國上。在目前整體浮躁的環境中，慢慢地欣賞傳統中國社會，以完全欣賞的平視的目光來審視這塊土地，這在目前的文學作品中已經比較罕見了。

二、宗教話語

宗教來自人類最初對自然界的解釋，后來給人類提供了精神的寄托。在傳統中國，宗教的力量并不是很強大。儒家有不語怪力亂神的傳統，而廣為流傳的佛教和道教，在中國人心中也不是很尊貴。張愛玲曾俏皮地說：“大家有一個共通的宗教背景。讀書人與愚民唯一不同之點是：讀書人有點相信而不大肯承認；愚民承認而不甚相信。”^[6](p112)

鐵凝在作品中寫了基督教在河北農村的傳播情況。《棉花垛》里，村子的東頭新開了一個主日學校，有位神召會的外國牧師叫班得森的來傳教，他教大小不等的孩子背誦金句，那是《新約全書》上的話。孩子們稱呼它為“背片兒”。他們各有各的心思，喬是為了看正面的洋畫，小臭子是專門關心“淫亂”是什么。后來，班得森死了，是因為抗日受到損失，民兵見洋人就打，誤殺了布道回來的班得森。班得森這個形象很模糊，他的出現僅僅是給村子帶來了對“淫亂”的警告，暗示小臭子淫亂的后果，預警靈魂的墮落。文本中看不到基督教的其他影響。

但在《笨花》里，基督教真實地對河北農村發生著影響。西貝家的孫女梅閣信教，一位名叫山牧仁的瑞典傳教士在城內建起一座神召會福音堂。福音堂和《新約全書》在梅閣心里生了根，梅閣又給她的同伴講述《圣經》。在她心里，主是人類最后的幸福，是最終的歸宿。宗教成了梅閣這個身有弱癥的女子面對外界的惟一武器。梅閣要受洗，村里的人包括她的爺爺都不能理解，大家認為受洗就是男人女人一律被扒成個光腚，肩上披個白包裹皮，排著隊走到水池跟前，山牧仁再把受洗人摁入水中。梅閣的爺爺反對自己的孫女光腚。他企圖讓向文成去勸勸自己的孫女。但是向文成很開明，他主動帶著全家排演文明戲《摩西出埃及》。用這樣的行為表達了對宗教的理解和對信仰自由的支持，化解了一場沖突。

這實際上是向文成利用自己的地位幫助了山牧仁，如果沒有向家的幫助，基督教未必能破除村民的誤解，更不用說能在村民中間有良好的聲譽。同時，山牧仁又是一個中國通，他尊重中國的語言和風俗，愿意幫助中國人民。在山牧仁的身上，我們看不到任何一點文化侵略以及強勢文化的壓迫，看得到的是友誼以及文明。

山牧仁能否代表當時的傳教士呢，中國人對于外來文化真的那么樂于接受么?在中國近代史上，教會和中國人的沖突源源不斷，導致晚清地方官員最頭疼的事情就是教案。而基督教義確實和中國傳統的倫理相沖突。例如基督教義是和中國傳統的孝義相違背的。傳統中國講究的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而基督教提出了一個天國，否定了人世間除教會以外的其他權威。同時基督教宣揚人的原罪，這更超出了傳統中國文化話語的詮釋范圍，所以很多中國人都很抵觸基督教。那么為什么山牧仁能在笨花村里如魚得水呢?

因為他們有個共同的基礎，這和鄉土敘述密切相關。向文成有中國的傳統知識，山牧仁有西方現代文化知識，倆人都愿意教育當地農民，普及文化知識。除此以外，當笨花村被日本人控制以后，山牧仁變成了笨花對外界求援的惟一通道。因此除了梅閣以外，大家感興趣的不是他的宗教背景。而是他可以和外界對話的知識以及身份。山牧仁是中國民族解放戰爭中的一份子，是鄉土文化的一部分，不像《棉花垛》的牧師班得森始終是外來人，班得森不但和中國文化隔了一層，連死亡也充滿了荒誕。這兩篇小說中的牧師雖然處于同一文化地域中，但兩個牧師的文化含義卻截然不同。《棉花垛》里描寫的是兩性的沖突，班得森帶來了“淫亂”這個詞語；《笨花》要寫鄉土風情和世俗煙火的精神空間，鄉土敘述消解了《棉花垛》的文化隔膜與稍露端倪的文化沖突，山牧仁融化在鄉土文化中，基督教義的嚴酷在鄉土氛圍中已經消失殆盡，變得和善寬容。

三、女性話語

《棉花垛》是公認的女性敘述文本，《笨花》卻不是這樣。《笨花》中的女性可分為兩類形象。一類是鄉土中的女子們。同艾溫柔體貼；扔子潑辣蠻橫。但她們都認為女子以夫為天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覺得“男人取妻納妾做女人的無權干涉”^[4](p175)。而大花瓣兒和小襖子的行為更多了一些人性的本能。小襖子迷糊，讀書受教育并沒有讓她增長見識，她最愿意聽向文成講反封建，愿意聽婦女解放，愿意聽“自由”這倆字。她并不能理解什么是婦女解放什么是自由，僅僅是因為她用這些的話語可以為自己和男人隨便往來找到依據。在她身上更多地表現出人類的本能意識。這在笨花村是可以被容忍的，否則大花瓣兒就不會有出嫁的機會。

另一類是城市姑娘。順容從來不依附于男人，盡量在男人的世界中保護自己。施玉禪是小說中最有個性的女子，她習慣了賣藝為生，寧可拋棄自己的女兒，也要行走江湖。而取燈受過現代教育，思想獨立，她可以直言對父輩婚姻的看法，也自主地選擇生活的方式。不過，施玉禪是取燈的生母，順容撫養取燈成人，而取燈成年之后，一直在笨花生活，她深深折服在向文成的思想之中。這些都市女性的形象比較扁平化，沒有充分展現出內心的豐富性，和鐵凝在以往作品中塑造的都市女性形象區別很大。對此，王干認為：“鐵凝在變化，在拼命抑制女性的想象，抑制女性的思維空間對整個人物、歷史場景的控制。”^[2](p37)這可以是一種解釋，但是這種解釋并不完善。

因為如果《笨花》僅僅是這幾個女子之間的糾葛，那么研究者認為“《笨花》=《棉花垛》+向喜傳奇”在某種程度上也是有道理的，原因即在于兩篇小說中鄉村的文化氛圍并沒有變化，鐵凝的確在重復自己。但是，《笨花》把取燈的生長背景由《棉花垛》里的鄉村改為了城市，這就給了笨花村一個以都市文明觀照鄉土文化的機會。無論城市女子的形象如何蒼白，我們也能看到她們獨立自主，充滿個性的魅力。這些都市女性脫離了傳統話語的籠罩。順容對向喜敢于大打出手，明確地指出向喜的欺騙行為和對感情的不專一。施玉禪不為富貴所動，為了理想不惜拋棄所有的一切。而取燈雖然最后歸于鄉土，但那完全是她自己的選擇，是經過了主動思考之后的理性行為，并不是鄉村女子那種被動的或者本能的行為方式。所以《笨花》中的鄉土世界和《棉花垛》相差很大。“向喜傳奇”的論點并不能承載《笨花》中這些城市女性的形象，而且，對取燈影響最大的不是父親向喜而是長兄向文成。向文成在小說中的意義很特殊，他可以把鄉土文化和現代文明完美地結合在一起，取燈一到笨花就感受到了向文成這種人格魅力，惺惺相惜的感覺油然而生。在某種程度上，取燈的抉擇意味著都市文化對鄉土文化的折服。在我看來，《笨花》中的都市女子蒼白無力的原因，不是作者在抑制女性的想象，而是鐵凝在進行鄉土敘述。順容和施玉禪兩個人和鄉土敘述無關，所以她們的比重就特別少。取燈選擇了鄉土，因此取燈就獲得了大家的尊重和喜愛。鄉土敘述控制了整個文本的發展脈絡，不是鐵凝在抑制女性的想象，而是鄉土敘述壓制了女性敘述的話語。

鐵凝的鄉村記憶是美好的。我們回過頭來看她關于鄉村的作品，里面的女子幾乎都是很單純樸實的，比如香雪還有大芝娘。鐵凝筆下的充滿反思的女子都和城市有關，似乎鄉村是純樸善良的聚集地，而城市則是騷動的發源地。所以，我們發現香雪們的眼睛是善良的，司綺紋就充滿了攫取的意念，尹小跳更是要不斷克服內心的罪惡感才能生活下去。現在，鐵凝在描寫過都市女子的欲念以后，她只意在寫出鄉村的和諧以及人們之間的溫情。由于整個文本中平視的鄉土敘述視角，她就不能使用都市文明的價值觀念來評價這片鄉土世界，因此不得不拋棄都市女子的個性以及現代文化的批判話語。鐵凝愛這塊土地，她不容這里有任何不和諧音符。所以我們看到的是：在不斷描寫鄉土風情、鄉土文化的時候，鐵凝就不能使用純粹的女性話語，否則，一旦女性成了主體，小說就會成了女性的血淚史。因此女性言說就和宗教話語同樣地被挪移了，女子們或者被動或者主動地認同了鄉土的世俗世界。這種認同使得我們不得不折服于鄉土敘述的強大力量。

四、民族解放話語

《棉花垛》和《笨花》都涉及到民族解放。《棉花垛》里的民族解放是個大背景，而《笨花》中的民族解放實實在在地構成文本的組成部分，有人做漢奸，有人出賣同志，也有人前仆后繼地為民族解放貢獻力量，此外還有一個日本戰俘不但成為中國人的朋友，并且為了勸降日本士兵而犧牲。這些都是波瀾壯闊激動人心的歷史場景，鄉土敘述在這里達到了一個比較完美的境界，展示了中國人不屈不撓的戰斗精神和博大的胸襟。

之所以產生這種敘事效果，是因為鄉土敘述與民族解放存在著重合點。中國社會的主體是農民，民族解放實際上是一場以農民為主力軍的反侵略戰爭。對農民的生存環境、農民的文化心態進行描繪一直是鄉土敘述的重點。當鄉土敘述開始描繪反抗外來侵略的時候，自然變成了民族解放的禮贊。小說中向家為了民族解放盡心盡力，迎來了最終的勝利，而“喝號”的鄉俗給這個結局添上了喜色，這實際是傳統革命歷史小說的敘述模式。這種模式掩蓋了一個問題：中國的民族解放戰爭和民主革命是交叉的，小說在描述民族解放戰爭的同時，也在進行革命敘述，但是作者并沒有仔細思考民族解放戰爭中的革命話語和鄉土敘述之間的矛盾沖突，忽略了這種革命話語對鄉土情感的破壞。

向文成是鄉土知識分子，可是革命者西貝時令當眾喝令向文成，傷害了他的自尊心。文本中也不斷暴露出革命話語對來自鄉土的知識分子的偏見。向文成的兒子武備投筆從戎，剛參加革命就被視為小知識分子而被人教訓一頓。在革命隊伍中，也不斷有人或者寬容或者嘲笑地稱呼他為知識分子。武備起初還很反感，但隨著革命閱歷的增加，他已經真誠地認同了這種歧視。尤其是在武備接到向文成給他的信時，知道取燈和向喜已經死了，當他告訴了同是革命者的兩個叔叔時，武備發現他們只懷念著妹妹，把父親扔到了一邊。“叔侄三人面對著東方的山嶺和溝壑，只為取燈一個默哀，還是無人提到他們的父親和祖父向喜。武備本能地感到，向喜的名字對他們來說，或許只存在于另一個主題之中：當他們為自身的缺點挖掘家庭根源時”^[4](p531)于是出現了矛盾。中國革命離不開鄉土的支持和知識分子的幫助。在《笨花》中向文成是村子中的開明士紳，是鄉土和知識的化身，如果沒有向文成的支持，游擊隊不可能在笨花村扎下根。可是，革命者要無限忠于自己的信念，在革命話語中，人們之間只能是同志關系，參加革命的人不能對鄉土社會的溫情有半點留念，參加革命就必須拋棄一切私人情感，不但西貝時令對向文成冷漠，身為向家人的革命者們為取燈默哀也僅僅因為取燈是同志，而不是因為她是親人。

這樣的敘述，使得文本的潛在內涵格外豐富，如果小說按照這個思路繼續挖掘下去，就會深入革命話語內部，依靠鄉土敘述來為傳統的革命敘述增加新的質素。然而，遺憾的是小說僅僅以文麒文麟對父親之死漠不相干的態度，暗示了這種可能性，就掐斷了這種敘述思路。這樣，雖然保持了完整的鄉土敘述和民族解放話語的和諧關系，但文本的豐富性就由此而大打折扣。雖然《笨花》把《棉花垛》的背景移到了前臺，但是并沒有給這種民族解放話語的革命敘述增加新的內容。

五、結語

鐵凝大量地使用鄉土敘述使人想起了現代文學史上的兩種鄉土小說：一種以魯迅為代表，另一種以沈從文為代表。這兩種創作在新時期都遇到了困境。“這些年輕的鄉土作家所面臨的困惑與選擇的兩難。一方面是沿襲著‘五四’以來的居高臨下的用知識分子啟蒙的‘鄉土經驗’來書寫鄉土的記憶，這必然需要城市文明作強大的參照和依托；另一方面是像沈從文那樣站在一個‘鄉下人’的立場去批判城市文明給鄉村帶來的災難，在一定程度上又忽略了工業文明和城市文明的‘現代性’的歷史進步意義，這又必然需要舍棄參照系而孤立狹隘地去觀察鄉土社會生活。”^[7](p7-8)然而，鐵凝則另辟蹊徑，用平行的視角描繪鄉土社會中的世俗生活，同時又在鄉土話語中觀察涌入鄉村的多重西方話語，嘗試把它們融合在一起。她的鄉土社會是和諧的，不帶有一絲靈魄的苦難，經歷了大變動的時代和多種現代話語的沖擊，鄉土依舊是鄉土，它的世俗生活沒有受到任何破壞。這樣的話語方式是和魯迅、沈從文，乃至當代其他鄉土小說的敘述有很大的差異。

但這樣的鄉土敘述可以解決一切么?在小說中，鐵凝為了保持鄉土敘述完整無缺的狀態，不斷地挪移敘述重心；為了和諧而犧牲掉文本內涵的豐富性；三重外來話語在小說中來回轉換，交替出現。寫宗教的時候，會寫到女性；在敘說女性話語的時候，又總忘不掉鄉土的價值觀念；涉及到革命話語，又抹殺了它和鄉土溫情的沖突。所以，《笨花》的整體結構比較散漫，不能集中精力地敘述某一話語，使得話語之間充滿張和沖突，在《棉花垛》里顯露出來的中外文化隔膜和宗教沖突被《笨花》的鄉土敘述無聲無息地消解了。平視的敘述方式，使她沒有辦法駕馭西方話語，導致這些話語糾纏在一起，彼此牽制。雖然作者通過挪移敘述對象，讓鄉土敘述壓制了其他話語，但造成了作品的松散，旁逸斜出，缺乏一個一而貫之的思想來統率整個文本。作家越強調鄉土敘述的連貫性，就越忽視其他話語的力量，話語之間的沖突越薄弱，就越缺乏內在的張力。我們能夠理解鐵凝將這些話語統一于鄉土敘述的良苦用心，然而在強調和諧的同時，不應忽視作品在各話語之間應有的張力。

鐵凝是一個很認真的作家，王蒙曾經說過：“鐵凝是一個把自己放在書里的作家，你從書里處處可以感到作者的脈搏、眼淚、微笑、祝禱和滴自心頭的血。”^{[8](p217-218)}鐵凝心中的文學是充滿責任感的：“文學可能并不承擔審判人類的義務，也不具備指點江山的威力，它卻始終承載著理解世界和人類的責任，對人類精神的深層關懷。它的魅力在于我們必須有能力不斷重新表達對世界的看法和對生命的追問；必須有勇氣反省內心以獲得靈魂的提升。還有同情心、良知及警覺的批判精神。”^[9](p21)在《笨花》中她已經突破了自己以往的創作窠臼，顯示了新的思考方向，這是最令人欣慰的，希望她能夠繼續這樣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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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興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