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初期印尼排華騷亂的經濟因素

[作者簡介]胡堯瑤(1983—)，女，安徽池州人。2004級專門史碩士，主研東南亞華僑華人及中外關系史。

[摘 要]從獨立以來的50多年里，印尼排華活動從未間斷過，成為了東南亞排華最嚴重的國家，直到今天，華人在印尼的地位仍然是十分不穩(wěn)定的。排華運動有其深刻的歷史、政治、經濟和社會背景，不少學者曾對此作了深入地剖析與探討，然而拙見以為，大部分的研究都還是集中在印尼獨立以后的排華暴動，對于排華騷亂歷史淵源方面的研究，尤其是1930年以前的早期排華問題，目前還是非常少的。可以說在東南亞國家中，印尼是一個有著排華傳統(tǒng)的國家，因此，對于早期排華全面的探析與溯源，是非常迫切而有必要的。

[關鍵詞]排華騷亂；荷印政府；殖民壟斷；強迫種植制度

[中圖分類號]K342.4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9—2234(2007)01—0065—06

《東印度群島史》作者弗列克說過：“吧城如無華人，幾乎不能存在。”^①當今印尼幾個大城市，如雅加達、棉蘭、坤甸等等的出現(xiàn)，與當年華人的慘淡經營是分不開的。可以說在印度尼西亞今日的經濟成就中，華人做出的貢獻是不可或缺的，然而在這里卻變成了迫害和鎮(zhèn)壓華僑最嚴重的地方，排華騷亂也是間歇性的發(fā)作，而且愈演愈烈，這不得不讓我們反思其背后的深刻原因。不少學者曾對此作了深入地剖析與探討，為我們全面了解印尼的社會政治、民族宗教、語言文化乃至教育等方面提供了很多翔實豐富的資料和卓有見地的觀點。然而，拙見以為，大部分的研究都還是集中在印尼獨立以后的排華暴動，對于排華騷亂歷史淵源方面的研究，尤其是1930年以前的早期排華問題，目前還是非常少的。印度尼西亞歷史學家H.Mohammod和J.Syahbon曾指出：“騷亂是歷史遺產”^②，意即在東南亞國家中，印尼是一個有著排華傳統(tǒng)的國家，梭羅歷史學家阿里芬也提出了：“摩擦是歷史遺產的危機。”^③因此，對于早期排華問題全面的探悉與溯源，在目前是非常迫切而有必要的。

19世紀后半期至20世紀30年代，是荷屬東印度政治、經濟和社會發(fā)生激烈變動的時期，這與國際環(huán)境的巨變是密不可分的。按照列寧和艾地的說法，自1870年以后至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屬于從自由競爭過渡到帝國主義時期0，同時也是世界各國民族主義覺醒的時期。國際環(huán)境的變化和資本主義的上升發(fā)展也給荷屬東印度地區(qū)帶來了變革的契機：印度尼西亞的民族主義逐步勃興和成長起來，到了20世紀初期，印尼部分原住民開始進入了市場經濟，他們與華人之間的經濟競爭和摩擦日趨激烈。在民族主義的指引下，這種經濟糾紛被賦予了越來越多的政治意義，并最終于1912—1920年在華人集中的爪哇島，爆發(fā)了廣泛而持久的排華騷亂，成為了印尼華人與當地民族關系的一個重要轉折點。本文就將聚焦于這一時期印尼社會發(fā)展的新特點，試圖從經濟因素的角度來探析20世紀初期排華騷亂的形成。它不僅有助于我們更深刻的了解印尼排華騷亂的歷史淵源和社會背景，更有利于促進我們進一步研究華人資本主義發(fā)展模式、商業(yè)文化的價值取向對于多元社會中族群關系的影響，這無疑對印度尼西亞華人經濟乃至世界華人資本主義的發(fā)展都有著積極的意義。

一、早期種族沖突與排華騷亂

闡述印尼排華的文章可謂汗牛充棟，但是對于早期排華問題的探討，目前在國內還只是零星見于一些華僑通史的著作。這方面的資料多參閱于西方學者的一些論著，如Mona Lohanda的《Growing Pains：The Chinese and TheDutch in Colonial Java，1890—1942》，Kuntowijoyo的《Islam and Politics：The Local Sarekat Islam Movementsin Madura，1913—20》，Azyumardi Azra的《The IndiesChinese and the Sarekat Islam：An Account of The Anti—Chinese Riots in Colonial Indonesia》，Takashi Shiraishi的《An Age in Motion：Popular Radicalism in java》，DeliarNoer的《The Modernist Muslim Movement in Indonesia，1900—1942》，Leo Suryadinata的《Political Thinking of theIndonesian Chinese 1900—1977》等等。早期排華騷亂形成的因素可以說是十分復雜的，如果要將其根源一味指責為“狹隘的民族主義”的話，那么就不能抓住問題的本質，因而也就無法找到解決問題的途徑。它涉及到如荷印政府的殖民政策、華人資本的積累及與印尼民族經濟發(fā)展之間的矛盾、華人民族主義的勃興、印度尼西亞的宗教民族主義等等方面的多重因素。本文則主要側重于從經濟視野來探析早期種族沖突形成的淵源，并據其形成的主要原因試著將它們分成三大類型，來分別論述各種經濟因素在早期排華問題形成中所發(fā)揮的不同作用：

(1)荷印政府殖民政策的導向結果。如在西婆羅州的“華僑公司”方興未艾之時，荷印政府就曾千方百計挑撥萬那地區(qū)達雅克族人與華人的不和，好坐收漁人之利。1842年雙方起了一次沖突，結果當時由羅芳伯帶領的蘭芳公司失去了萬那和新港。1846年又大磨擦一次，此后，類似的沖突不斷發(fā)生，這些使公司元氣大傷，荷蘭殖民者便從中進一步加強了對公司的控制。另一位中爪哇梭羅的歷史學家阿里芬，曾對“唐人街騷亂”進行過研究，他指出“梭羅百姓”與華人之間的數次摩擦，如卡達梭拉騷亂、在迪波內戈羅戰(zhàn)爭時對華人的屠殺、在舊伊斯蘭敦聯(lián)盟時代的騷亂、在1916年伊斯蘭教聯(lián)盟時代的騷亂等等，都是與荷印殖民者脫不了干系的。在萊佛士的《爪哇史》第2卷中^⑤也曾提到過當時的殖民者蓄意挑撥中國人的種蔗做糖的勞動者與土著奴隸之間的矛盾，通過制造對華人的挑釁事件來轉移各族奴隸對殖民者的仇恨，并企圖以此來消弭奴隸的暴動。

(2)由于華人資本積累擴張所引發(fā)的種族沖突問題。因華人資本主義擴張或少數華人剝削當地人所引發(fā)的騷亂問題也是有的，主要代表是1813年5月中旬在龐越地區(qū)發(fā)生的土著居民反抗華人土地占有者韓基哥的起義，另外還有像在勿蘇基和巴拿祿干兩地區(qū)，華僑土地占有者韓占畢對土著居民的剝削也不輕，引起了當地人民的不滿和憤怒。除了由華人土地占有制所引發(fā)的矛盾之外，還有諸如像華人專利承包制度、中介貿易等的發(fā)展以及華人蠟染花裙業(yè)和土卷煙業(yè)的壟斷，對當地人的工業(yè)和民族經濟也造成了一定的破壞和影響。如1778年、1793年、1796年和1802年在井里汶地區(qū)就曾不斷的發(fā)生原住民反對承包制度的暴動，到1809年甚至導致了土侯領地的陷落和東印度公司本身的崩潰，這個議題也是需要引起重視和加以反思的。

(3)印尼民族主義興起所帶來的排華騷亂運動。20世紀初，印尼部分原住民開始進入市場經濟，當地主階級從農村小農經濟轉入商業(yè)經濟時，其所遇競爭對手皆為華人，在民族主義的指引下，他們要求避開華人中介商，直接把自己所生產的原料產品賣給西方大公司，并直接從那里購回自己所需的工業(yè)品。因此這種經濟矛盾和沖突就不可避免的愈演愈烈起來，并被賦予了更多的政治意義，在爪哇地區(qū)更是表現(xiàn)出了較大規(guī)模的排華沖突與騷亂。如1912—1920年，爪哇島的泗水、梭羅、三寶垅、日惹、杜班、拉森、淡目、古突士等地，針對華人的騷亂此起彼伏，主要表現(xiàn)為示威游行、沖擊并焚燒華人商店與住宅，驅逐、毆打甚至殺害華人。這次排華運動在1913—1914年達到高潮，蔓延到爪哇華人聚居的大部分鄉(xiāng)村地區(qū)。^⑥此后又從農村轉向城市，在爪哇煙草業(yè)的中心古突士(1918年)以及蠟染花布業(yè)中心北加浪岸(1931年)均先后爆發(fā)了針對華人的騷亂。不僅爪哇人參與了這場騷亂，并且爪哇的阿拉伯移民也卷入了這場騷亂。^⑦

在筆者看來，第2種類型的排華騷亂主要表現(xiàn)在荷印殖民統(tǒng)治時代的早期，而第3種類型主要發(fā)生在民族運動興起之后，由于第1種原因所引發(fā)的排華沖突則是貫穿于整個殖民統(tǒng)治的始終。但是這種分類絕不是籠統(tǒng)和絕對的，事實上引發(fā)排華問題的各種因素從來都是復雜和交互作用的。如華人資本積累的問題，對于其原因探討也不能僅僅局限于華人商業(yè)道德反思的層面，還應深入去發(fā)掘華人資本積累形成的特點，關于這點，日本學者李國卿曾經做過這樣的分析：“……第一，容易給當地原住民族造成這樣的印象，認為華僑經濟是‘殖民統(tǒng)治時代的殘余’或者是一種‘定居的殖民主義(Settlement Colonialism)’；第二，華僑資本本身在其形成過程中，是帶著各種各樣的前資本主義的因素而成長起來的，因此不能適應當地原住民族經濟要求自主和近代化的民族主義需要。”^⑧對于他的“‘殖民時代殘余’的特點不能適應近代化的民族主義需要”這一說法，又涉及到民族主義的類型中來了，因此在對于早期排華問題的實際研究和分析中應將這三種類型有機的結合起來，用歷史的發(fā)展的觀點來深入剖析這一議題。

二、荷印政府的“殖民壟斷”式統(tǒng)治政策

1619年，荷蘭殖民者占領爪哇的雅加達(Jakarta)，改名“巴達維亞”，并于此設總督府，開始了對印尼的殖民主義統(tǒng)治。與英國在馬來亞實行的“放任”政策相反，荷印政府為保住印尼這條“被拋在赤道周圍的綠寶石腰帶”^⑨，在此實行了迥乎不同的高度壟斷統(tǒng)治，對印度尼西亞歷史發(fā)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馬克思曾說過：“荷蘭的殖民地經營歷史展示了一幅背信、棄義、賄賂、虐殺和卑鄙行為的無法比擬的圖畫”^⑩。因此，對于荷屬東印度在印尼長達三百年的殖民歷程，是不能簡單以“壟斷統(tǒng)治”一言以蔽之的，可以說事實上它的施政政策十分復雜而靈活多變，筆者欲從以下幾個角度來做以簡要地論述。

1．社會分工式的經濟管理。荷印政府對印尼實行社會分工式的經濟管理政策。具體表現(xiàn)為：通常由歐洲人掌控大宗物資的進出口和批發(fā)貿易，華人從事中間批發(fā)與零售，原住民(當地土著)則是處于生產結構的下層。這種經濟管理模式來源于荷印總督讓·彼得斯·科恩(J．P．Coen)，他在一封信中曾提出最初的構想：“公司必須把貿易范圍局限于‘強大的批發(fā)業(yè)’……讓華人去經營零售業(yè)。”^⑾事實證明，他的這種“分工式”經濟構想在后來的各項經濟政策中運用的非常成功。如十八世紀興起的以“包征船舶稅”、“市場承包權”為代表的華人專利承包制和土地占有制度，以及十九世紀興盛的由零售業(yè)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華人中介貿易等等，無不是這種“社會分工”理念下的經濟制度體現(xiàn)。

值得一提的是，在當時的政治結構、社會管理及法律等方面，也套用了這種“壟斷”基礎上的“分工”管理模式。東印度公司從一開始就采取這樣的立場，即只管與本身有利害關系的事情，華人內部的事務全由他們自己去管理。如指派華人首領(甲必單)等，1619年就曾指派蘇鳴崗擔任巴達維亞華第一任華人首領，釀成了所謂的“多元社會”(plural society)與“間接統(tǒng)治”(indirect rules)的方式，結果常常是帶有種族隔離的色彩。在法律管理方面亦是如此，其實行的許多法規(guī)都把宗教當成區(qū)分種族的重要標準^⑿，還根據對歐洲人、當地人或亞洲外僑的不同法律條文來區(qū)分居民集團。^⒀體現(xiàn)在實體法和程序法上，也體現(xiàn)在私法和公法上。^⒁

這種分而治之的經濟管理和統(tǒng)治方式，賦予華人和土著人以差別懸殊的職業(yè)專門化，促使華人的職業(yè)構成逐漸集中于商業(yè)領域，限制了華人和原住民的交流。正像w．J．凱特所說的那樣：“結果是華人除了對與華人有關的公益事務(如寺廟、學校、墓地等等)之外，對于其它公共事業(yè)缺少關懷。這一點同本地人的市政自治區(qū)又有共同之處……”^⒂。另一方面，在這種社會結構下的華人往往扮演中介代理人的角色，因而也常被原住民認為是助長荷蘭人壓制他們的幫兇，無辜的承擔起了印尼人對于高壓殖民統(tǒng)治的不滿與仇恨。弗朗培勒霍曾指出：“華商是大商家贖罪的羔羊，是歐洲輸入商的犧牲品”^⒃。這樣，在殖民統(tǒng)治中后期，一些原住民的排華情緒已經開始顯化，而尤為不幸的是，隔閡在此后仍不斷地加深。

2．強迫種植制度與殖民掠奪的經濟政策。荷蘭殖民者在印尼實行殖民掠奪的經濟發(fā)展政策，特別是其所推行的“強迫種植制度?，給印尼的經濟刻上了深重的歷史烙印。這項制度源于1830年荷蘭國王威廉一世(King William I)御令當時擔任爪哇總督包實杰(Governor—General JohannesVan den Bosch)所草擬的一份計劃，計劃準備在爪哇地區(qū)栽種熱帶經濟作物，并營銷到世界市場各地謀取利潤。不久，這份計劃在1830年底由包實杰總督從歐洲帶回到巴達維亞(Elson 1978：1—5)。^⒄

制度規(guī)定，農民必須將土地的l／3到l／2用來種植甘蔗、咖啡、藍靛、棉花、煙草等經濟作物，并只能以低價賣給荷蘭人，此外，農民還被迫為政府服勞役，非農業(yè)的勞工，每年必須服役60天。為了獲得最大的利潤，殖民者就這樣把奴隸占有制和封建生產關系強迫固定并保持下來，通過對印尼人民的殘酷榨取，荷印政府在1830—1870年這四十年中共搜刮了約八億荷盾的財富，相當于荷蘭商業(yè)資本在長達兩個世紀的東印度公司時期所搜刮的總和。^⒅竭澤而漁的強迫種植制度將爪哇社會帶入破產的深淵。荷屬爪哇前任總督丹德爾斯(Herman Willem Daendels)曾對此痛心疾首：“我目光所及的每一處地方沒有別的東西，只有被壓榨的奴隸。”^⒆荷蘭歷史學家弗萊克(Bernald H．M．Vlekke)也認為，強迫種植制度所帶來的影響是極度壓迫性的。李學民、黃昆章更說道：“強迫種植制度產生的巨額利潤養(yǎng)肥了荷蘭資產階級……”“……荷蘭資本主義工業(yè)化就是靠這些沾滿血污的巨額利潤來作為資金的”^⒇。

在以這種“強迫種植制度”為代表的殖民掠奪政策的殘酷剝削下，印尼土著人民過著十分悲慘的生活。許多農民由于無法忍受痛苦而逃離家鄉(xiāng)或揭竿而起。1848年爪哇土著居民餓死人數竟達336000人。到了19世紀30—40年代，在爪哇和蘇門答臘經常出現(xiàn)反抗強迫種植制度的土著農民起義。而與此同時，華人經濟在這種社會分工式的管理制度下取得了一定的發(fā)展并形成規(guī)模，于是就演變出了這樣一種對比鮮明的形象：“當今，原住民的生活極為困苦，他們感到越來越窮困，而所能親眼目睹的其它民族，如華人，卻越來越富有，越來越刺眼。^[21]經濟上的差距無疑會給當地的民族主義感情火上澆油，這樣無形中更加劇了原著民的排華情緒。隨著歷史的演變，這種糾紛所造成的影響已經不只局限在經濟方面了，伴隨著爪哇貴族在各級荷印殖民政府機構中日益擴大的影響，華人與他們之間的經濟糾紛就會越來越具有政治色彩了，也為種族沖突埋下了禍根。

3．殖民挑撥和政治誘導。隨著20世紀華人資本主義和印度尼西亞民族主義的興盛發(fā)展，華人已不再滿足于像奴隸般聽從限制和役使了，而在民族主義的引導和鼓勵下當地人的反抗呼聲也越來越強烈，為了達到同時鎮(zhèn)壓華人和當地人、轉嫁印度尼西亞人民對其殘酷剝削不滿的目的，荷蘭殖民者選擇了陰險的挑撥政策。制造了如“華人是損害印度尼西亞人幸福的主要原因”^[21]，“華人為印度尼西亞人的侵略者”等一些言論，主張“要增進印度尼西亞人的福利，必須排華^[23]，并策動在1914年前建立起來的伊斯蘭教聯(lián)盟以所謂“防御華僑在經濟方面的侵略”^[24]對華人進行迫害和打擊。其目的不過想“使華僑和印度尼西亞人互相傾軋，以收漁翁之利^[25]。殖民者可謂殫精竭慮來維護他們自己的壟斷統(tǒng)治。對此列寧曾有精辟的描述：“凡是只靠刺刀才能維持的政府，凡是不得不經常壓制或遏止人民憤怒的政府，都早就懂得一個真理：人民的不滿是無法消除的，必須設法把這種對政府的不滿轉移到別人身上去……”^[26]，列寧在這里所揭露的，對于20世紀的荷印政府是再合適不過了。

三、華人資本積累的特性與20世紀初印尼民族主義的勃興

在論述民族主義興起及排華相關議題之前，還應該適當去關注和反思一下由于早期華人資本擴張所引發(fā)的商業(yè)道德和經濟摩擦等問題，這部分的內容可能國內學者向來諱莫如深，但是，對于其冷靜和客觀的思考是非常必要的，它有助于我們更真實準確的去定位各種經濟要素在早期排華騷亂中的地位和影響。這里欲舉經濟領域內兩個具代表性的事例加以說明：華人專利承包制和土地占有制度。如上文所述，它們是在荷印政府“社會分工”式的經濟管理政策下發(fā)展起來的：“專利承包制度”主要包括像“包征船舶稅”、“市場承包權”、食鹽曬制和銷售的承包權等等一些承包的權利。荷印政府為免除“政府每月催收稅款的麻煩^[27]，采取投標的方式進行競爭。美國學者斯金納認為，中國人一般是唯一的投標人。^[28]到19世紀時這一制度包括了經濟活動的很多領域：鴉片承包制、賭博承包以及爪哇的當鋪經營等。

對于華人的土地占有制度，筆者想在這里指出兩點：土地信貸制度和非法占有土地現(xiàn)象。這種制度通常表現(xiàn)就是由華人放款人向當地人提供種植原料、貸款或種子，而當地農民在自己的土地上種植煙草或其它作物，然后根據契約把收成的作物交給華人。然而其做法最初并不是通過土地租賃契約來實現(xiàn)的，而是通過和當地人簽訂雇工契約和交貨契約。由于華人收購著當地人農作物的大部分，訂立這種契約和協(xié)議，事實上常常是等于把整個村社及其居民變成契約對方的“財產”，某種程度上引起了當地人的不滿。華人非法占有土地的現(xiàn)象也常有發(fā)生：不僅秘密租賃當地人的土地，而且也經常發(fā)生秘密購買和抵押土地的情況，即名義上是當地人的土地所有權(用當地人的名字登記)，而實際的土地所有者是華人。甚至常有這樣的情況：土地登記有當地婦女的名字，但這個婦女沒有通過合法的婚姻手續(xù)而與華人同居。這種種土地轉移方式，也是以土地作抵押的借貸關系造成的一種后果。應該說這種華人的專利承包和土地占有制對當地人的剝削是不輕的，李學民、黃昆章在其《印尼華僑史》中也指出了這一點。^[29]在一些地方，由于華人的放款和信貸行為遭人仇視，甚至被貼上了“吸血鬼”的標簽。^[30]

筆者在此不想花大篇幅來論述這種華人資本積累過程中的商業(yè)道德和行業(yè)剝削等問題，畢竟如上文所述的充當承包人的華人富商和華人官員以及其他一些從事中介貿易的投機者等等，只占華人總人口的少數，他們不能代表廣大華人整體。因此對于本部分“關于華人資本積累形成過程中所引發(fā)的騷亂”這一議題，更重要的還應從華人資本經濟形成過程的根本特性和適應性角度去分析，這樣才能從本質上把握早期華人資本積累的特點，以圖從經濟因素的角度來深刻探析和詮釋20世紀排華騷亂這一社會和政治課題。

印尼華人資本經濟積累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它是在1602年以后以協(xié)助實施荷蘭殖民地開發(fā)政策的形式而發(fā)展起來的。可以說沒有華人，東印度公司的事業(yè)就無法成功。這就很容易給當地原住民族造成這樣的印象，認為華僑經濟是“殖民統(tǒng)治時代的殘余”或者是一種“定居的殖民主義”(Settlement Colonialism)^[31]，于是當20世紀初期民族主義勃興和成長的時候，他們就開始要求從政治上趕走殖民主義和它的“附屬品”，所以在這個地區(qū)掀起的經濟民族主義浪潮，其主要矛頭便指向了華人。這自然是民族主義者一廂情愿的想法和說辭，但卻深刻地反映出了華人資本經濟形成發(fā)展過程中的這一特色和弱點。

另一特性是，由零售業(yè)和小商攤販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華人中介貿易占據了華人經濟發(fā)展的主要領域，這也是印尼華人經濟區(qū)別于他國的一個最本質特點。然而，我們都知道，荷屬東印度的商業(yè)部門及其他重要部門都是由荷蘭殖民者所操縱的，這就決定華人中介貿易發(fā)展的極度脆弱性和不穩(wěn)定性，可以說它只有在夾縫中尋找生存的道路，當印尼當地民族資本開始興起的時候，華人資本又得再次處于從屬地位了。

還有一個不容忽視的特性是，華人早期所經營的一些企業(yè)，大多是以個人資本或者以合資的方式經營的，這樣的企業(yè)組織方式往往不能收到團結、合作的效果，相反地卻會造成矛盾和對立，結果往往相互抵消力量。前文所述的華僑公司就是這樣一個例子。韓振華曾說：“……其合并都使用武力火拼”“……如果堅決反抗，則奮力攻擊，使其‘盡皆崩潰而后已”^[32]，持續(xù)多年的公司戰(zhàn)爭使得西婆羅州的公司制度最終于1888年土崩瓦解。w．J．凱特也曾說：“……在當時，某一‘公司’被另一敵對集團驅逐出自己領地的現(xiàn)象是屢見不鮮的。”這樣不僅破壞了華人資本的有效積累和經濟政治力量，還容易給原居民的華人帶來負面的影響。

再就是華人資本積累的適應性問題。主要表現(xiàn)為：華人企業(yè)的組織規(guī)模比較小，信用也有限，加之它們是在荷蘭殖民者和當地民族經濟的夾縫中生長起來的，因此較容易組織各種各樣的社團來維護自己的經濟和政治利益。如“華僑公司”和各種形式的商會等。當一個社會的經濟尚停留在前資本主義階段，這種經濟組織是可以起到一定的作用的，它有助于促成資本的有效積累，抵制殖民者的侵略等等。然而隨著20世紀商品經濟和資本主義的發(fā)展，這種經濟組織和經營方式就稍顯落后了，不太能適應時代的要求，有被淘汰的危機存在。日本學者何宜武甚至斷言“華僑在資本主義的商業(yè)戰(zhàn)爭中是不能取勝的。”^[33]他的言論自然是極其夸張的，但是后來歷史發(fā)展的事實也的確表明了，這些經濟組織和華僑社團在許多方面成為了華人經濟發(fā)展的消極因素，如為排他性的民族主義制造了經濟基礎等。篇幅所限，這里就不再深入到這些議題了，如果要認真研究，那還可以寫一篇主題為“華人民族主義”的專題論文了。

小結

本文聚焦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期荷屬東印度經濟發(fā)展的新特點，試圖從經濟的視野去探析印尼早期排華騷亂問題，指出經濟因素是早期種族沖突形成的基礎和根源，在本文則主要體現(xiàn)為荷印政府的殖民壟斷統(tǒng)治政策，華人資本積累的特性、以及印尼民族主義的影響。可以說在這些政治經濟要素里面，荷印政府的社會分工政策是早期排華問題的淵源和主因。正如斯金納在比較泰國與印尼華人時所指出的：“當爪哇的荷蘭人試圖把農村的社會結構貯存在人工的溫室時，暹羅的泰族統(tǒng)治者允許華人滲透到最邊遠的鄉(xiāng)村。這就因為在印尼，荷蘭殖民者對華人實施種族隔離政策而泰國允許華人自由居住和遷徙，造成了深刻的影響”^[34]。但同時也應該反思華人資本積累過程中的商業(yè)道德和資本經濟特性等問題，它扮演了一定的誘導因素。上述復雜的經濟關系正好被當時逐漸興起的民族主義所利用，于是就演繹出了諸如1918年古突士沖突這樣較大規(guī)模的騷亂問題，其中的微妙關系大概可以用這樣一段話來總結，它源自于東印度社會民主聯(lián)盟領導人司馬溫對于古突士事件的解釋：“出于同屬一個民族和一種宗教，貧困的原住民對本民族富有者的憎恨消失了，剩下的是對荷蘭人和華人富裕者的憎恨。由于荷蘭人是統(tǒng)治者且強有力，壓制了對荷蘭人的憎恨，可是對華人的憎恨卻沒有緩沖物。”^[35]十分深刻而耐人尋味。

萊佛士在其《爪哇史》中曾這樣評價過印尼人：“與西方相比，爪哇人有諸多陋習和落后之處，但這是歷史原因而非人種低劣之過”，“……導致現(xiàn)狀的根源在于荷蘭長期殘酷統(tǒng)治釀就的貧困，在于爪哇缺乏科學教育的發(fā)展，在于伊斯蘭教對個人創(chuàng)造性的壓抑”^[35]。從殖民思想史來看，殖民者慣于研究殖民地人種、性格特征，這或許出于維護統(tǒng)治的需要，或來自文化差異造就的新奇感，而近代東西方社會形態(tài)、地位的差異又必然使其評判墮為偏見。但應該看到，萊佛士雖無法擺脫這個傳統(tǒng)的慣性，其評價卻也有一定的進步意義：它有助于我們更全面、多角度的把握印尼社會內部沖突和騷亂的歷史淵源，揭示了印尼復雜的歷史現(xiàn)狀。因此對于早期排華騷亂根源問題的探討，不應只局限于經濟角度，要想找到更深層次的答案也許還應該從華人民族主義的勃興、印尼宗教民族主義，宗教壓抑、原住民的華人觀、教育和文化適應等等方面去人手，各位如有對于印尼早期排華騷亂這一議題有興趣的同仁們，可以針對這些相關角度和層面來進行專題式的研究。從經濟視野探析早期排華問題，里面難免有淺薄和明顯的錯漏之處，望廣大專家學者和前輩們提出中肯的批評和指正。

[注 釋]

①轉引自王綿長印度尼西亞獨立前的華人社會[C]//華僑史論文集．廣州：暨南大學華僑研究所，1981：288.

②③印尼默罕默德(H.Mohammod)，謝赫班(J.Syahbon)騷亂是歷史遺產[C]//外國學者論中國.

④列寧.亞洲的覺醒[C]//論民族問題．北京版．1955：37；艾地．印度尼西亞社會和印度尼西亞革命[z].1958：29.

⑤Thomas Stamford Raffles《The History of Java》[M].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5.p231—232

⑥詳情請參閱Sartono Kartodjrdjo，ProtestMovements in Rural Java.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3，ppl42——185.

⑦爪哇華人與當地阿拉伯移民在大米貿易上存在激烈競爭。1912年10月24至11月2日，泗水、班吉、杜班、井里汶等地爆發(fā)了阿拉伯移民與華人的嚴重沖突，各有數人死傷與財產損失。在巴達維亞，阿拉伯人與華人之間也有小的沖突發(fā)生。參看Mona Lohanda，Growing Pains：TheChinese and The Dutch in Colonial Java，1890—1942.Yayasan Cipta Loka Caraka，2002，ppl33—135.

⑧李國卿．華僑資本的形成和發(fā)展[M]．福建：福建人民出版社，1984：9．

⑨C·L·莫瓦特．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歷史研究所新編劍橋世界近代史(第12卷)[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415.

⑩馬克思．資本論(第l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3：950.

⑾Dr.H.TColenbrander：《Koloniale Geschiedenis》Martinus Nijhoff’s Gravenhage 1926，p181

⑿W.E.V.Mastenbroek：《De historische ontwikkeeling Van de Staatsrechtelijke indeeling der bevolkingvan Ned.Indic》(Diss.Amsterdam，1934)p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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⒁J.w.c.Corder：《De Privaatrechterlijke toestand derVreemde Oosterlingen op Java en Madoera》(Diss.，Leiden，18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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⒄王遠嘉．吉爾茨農業(yè)“內卷化”理論與“強迫種植制度”關系之新研究：以爪哇地區(qū)為例[J]．亞太研究論壇，20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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⒆請見荷蘭文資料Dutch East Indies．Centraal Kantoor voor de Statistie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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