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在的,平凡莫如我的繼父。繼父是個農民,他什么時候走進我們的家庭,我已記不起來了。他的同伴是泥土,他為之而耗盡青春精力。我眼見他的身體在風雨的吹打和烈日的煎熬下,成為古銅色。
繼父是在一個風號雨橫的早晨趕來的,他在鄉里的車站等了一夜,今早乘第一趟班車進城,很急切的樣子。
捋了一把額頭上的雨珠,繼父一邊脫下濕漉漉的蓑衣,一邊從懷中掏出兩個空酒瓶,布滿皺紋的臉石刻般嚴肅:兒,你實話對我說,這酒到底多少錢一瓶?幾天前一位朋友托我辦點事,走時硬塞給我兩瓶五糧液特釀。我不喝酒,便趁著繼父生日,當著鄉親們的面送給繼父,得意地炫耀了一番。我不知繼父的用意,但還是如實告訴了繼父。他聽了,猛地給自己一個嘴巴子:我這嘴饞的,真是個老糊涂啊,這不是作孽嘛!我一時不知發生了什么事情。
繼父喝酒是母親給慣出來的。鄉下人活苦,繼父并不強壯的身軀卻要支撐貧困得山一般沉重的家,每天收工回來累成了一攤泥。深夜,家人都睡熟了,繼父卻發出沉重的呻吟。母親不忍心,便用自己納的繡花鞋到集市上換回了一小壺木薯酒。酒一下肚,勞累的繼父倒在床上便打起了響亮的呼嚕。從此,繼父朝出一杯酒,暮歸一身汗。酒化作汗灑在了貧瘠的山梁上、田地里。喝酒不是好習慣,可繼父說酒就是他的汗,每天不到田地里出出汗,自己就渾身不自在。繼父又說酒是他的血,沒酒,人就是一副空殼,提不起精神來。我也曾嘗過繼父的木薯酒,那滋味刺鼻刮喉,還散著一股濃重的爛木薯味,讓人渾身不舒服。從那一刻起,我心里就暗暗發誓:一定要讓繼父喝上好酒。
濃濃的汗臭夾著淡淡的酒香,在繼父不停地奔波勞作中,家人碗里的稀粥一天天稠了起來,我們兄妹幾人也像樹苗一樣一天天茁壯。而繼父盡管有木薯酒的滋潤,還是日漸蒼老了。
大學畢業后,我被分配到政府工作。娶妻生子、分房晉職,成天蒼蠅一般地繞著自己的圈子轉,早忘了繼父的愛好,早忘了那個曾經的誓言。我也曾為繼父買過酒,鄉下人見識淺,只要見酒包裝漂亮就認為是好酒。我于是專揀酒盒光鮮的買,其實那酒與木薯酒并無甚差別。繼父卻總是一臉笑意,鄉親們也一個勁地豎起大拇指:“這孩子好孝心!”我也覺得臉上頓生光彩。這兩瓶五糧液應該是給繼父掙足了面子,他這是怎么啦?
中午吃飯時,我擺出一瓶茅臺,繼父卻把它小心地放在一邊,從隨身攜帶的酒壺里倒出有些沉淀而顯得渾濁的木薯酒。酒一下肚,繼父的話便多了起來:“兒,你可是咱村里的第一個大學生,可不能給鄉親們丟臉啊。”
我給繼父夾了一箸菜,忙說:“您的話兒記得牢,人靠心,樹靠根,身正不怕影子歪!”“記得就好。”繼父輕輕地呷了一口,臉紅了起來,“那你為什么要收別人的東西?”“我本來不要,是別人硬塞給我的。”我有些委屈地說:“我求人辦事時,也沒少給別人送啊!”“可你是政府的人,也能這樣?那些貪污受賄的,哪個有好下場?我沒念過書,不懂什么大道理,可我在電視上見過的,不少犯錯誤的官員最終都吃了槍子兒。你媽看到這些人被押上刑場,心里怕得要命,她怕你也走上這樣一條路。”
“爸,您放心,我絕不會走這樣的路,再說,讓我貪污,我還沒有那個資格呢!”繼父猛地站了起來,脖子上的青筋似蚯蚓般突起,顯然是生氣了:“哪有一口吃飽飯的!哪個大貪官不是從小貪官做起的!”
我還欲說什么,繼父擺了擺手:“這些年你拿了不少好酒,我心里就直犯嘀咕,你工資只有幾百元,城里人開銷大,連上廁所都要錢,你哪來的錢買那么多的酒?這些年天天抓貪官,我就越發懷疑了。”看來繼父已認定我是個貪官了。繼父嘆了一口氣,從貼身的衣袋里扯出個鼓鼓的布包又說:“都怪我嘴饞,要喝酒,把你給害了。這有5000元錢,是我和你媽用汗水換來的,干凈。你把那些該退還人家的就退還給人家,你的孝心爸懂,可別留下個不清不白的名聲。”
我的心這時才被深深地震動了:我借著繼父好酒之名成全的不過是自己的虛榮,其實我并未真真切切地為繼父獻過一瓶好酒,盡管我為了自己,曾彎過腰替不少人斟過美酒,然而繼父卻對我這微不足道的回報心滿意足以致惶惑不安,甚而還要擔心我的為人來,我問心有愧啊!
我打開那瓶茅臺:“爸,這瓶酒是我自己買在家里備用的,干凈。您放心,孩兒也干凈。來,我敬您一杯。”我舉起杯一飲而盡,眼里卻涌上了滿眶的淚水,蒙眬之中,繼父握杯的手也在顫抖著……
繼父要走了,雨仍未停,我叫了輛的士,繼父卻說:“莊稼人的腿就是路。”他堅決不上車,獨自一人去了汽車站。風雨中,繼父堅定的背影漸隱漸遠,那股濃濃的木薯酒味越飄越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