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神話里,沒有西西弗斯。
一直在想川端康成,他獲得諾貝爾獎了,居然還去自殺。有人說這是他意識到了為生活而生活的可悲,也有的說,是他再也創作不出好作品了,絕望而自殺。這兩點其實并不矛盾,統一之點是:要創造。
為什么又想起這事?因為看了幾個胃鏡發明者的故事。東京大學附屬醫院的醫生宇治達郎,一直夢想著能有一種醫療儀器可以幫助早期診斷胃癌。一次偶然的機會,他認識了奧林巴斯的技術員杉浦睦夫,他拼命說服杉浦與他一起研制可以拍攝胃內照片的小型胃內照相機。宇治達郎的真誠深深打動了杉浦睦夫,兩人開始為實現這一夢想共同奮斗。在研制過程中,奧林巴斯的技術員深海正治也加入進來。他們經過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敗,闖過了一個又一個難關,終于成功制造出了胃內照相機。
事情到此為止還符合我們的思路:發奮、成功、乃至“失敗為成功之母”,但接下來的事情就讓我們困惑了。胃內照相機研制成功,在國際醫療界引起極大的轟動,各國醫生專門來到日本進修學習,可是參與研制的兩個人卻不見了。宇治達郎來到崎玉縣大宮市,作為社區醫生奉獻了自己的后半生。杉浦睦夫也辭了職,去開設自己的小研究所,繼續從事醫療器械的研制,到他71歲去世,他共研制了30余種醫療器械。
他們為什么要這樣?經過了如此艱苦卓絕的奮斗,為什么不躺在功勞簿上吃老本?君不見現在有多少人就是這樣,而且大家也很理解。他們也并非洞悉人際的陰險,諸如“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咱們中國曾經有這樣掛冠離去的,比如范蠡、張良、韓世忠、石守信,但那是不得已。雖然表面上看是自我放棄,但實質是被逼的,并不是他們心甘情愿。而宇治達郎他們是自我選擇繼續工作下去,不為別的,就為了工作,人活著,就需要干活,需要創造,一旦不能創造了,就等于死了。
勤奮分兩種,一種是自覺的勤奮,一種是被迫的勤奮。后者眼睛是盯著不勤奮的,當處境不再困苦,就很可能不再勤干不止。十年寒窗,是為了一朝金榜題名,一勞永逸。如今,不少人不諱言向往“吃飽了便睡,睡好了便吃”的生活,認為這是極大的福分。福,在我們民族是個至高無上的好詞,比任何冠冕堂皇的詞諸如“勤”,實際上重要多了。所以我們難以理解宇治達郎他們,難以理解川端康成,難以理解海明威筆下的桑地亞哥,我們的神話里沒有西西弗斯。
當然從更深一層說,日本人的勤奮也是被逼的,即所謂危機感。只不過,這種感覺已經化到了血液,成了思維方式。
(聶勇摘自《晶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