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統奎

這些游學者沒有學籍,不斷地更換住所,不斷地為經濟來源發(fā)愁?但艱辛和茫然并沒有使他們退卻?
2007年的新年鐘聲響過,考研越來越近?王小兵不敢給自己放假,元旦那天,他依然背著黑色電腦包走進北京大學東南角的第三教學樓,繼續(xù)緊張地復習?
這是王小兵第二次考研,報考的是北大中文系研究生?去年他在包頭報考復旦大學中文系研究生,分數相差8分,被調劑到西北師大,他放棄了這個機會?2006年3月的一天,王小兵在網上偶然走進“北大邊緣人”部落,看到很多北大游學生的故事,這些人的北大經歷深深吸引了王小兵?
其中,已在北大旁聽了11年的老游學生柳哲讓王小兵非常佩服?柳哲的手機號碼在網上公布,王小兵馬上就跟他聯系上了?幾次短信來去后,王小兵動了北大游學的念頭?他專程坐火車從包頭趕到北京拜訪柳哲,進行了一番“可行性研究”,這個23歲的男孩做出了決定?
生存
北京歸來,王小兵向女朋友說了去北大游學的決定,接著辭去工作,打點行裝,一切都干脆利落?
在包頭,王小兵是一所民辦大學的中文老師,月薪1500元,學校還給他分了房子?女朋友在醫(yī)院工作,月薪1200元,日子安穩(wěn)舒適?女友沒有阻攔他,只是甩了一句話:“考上了咱倆繼續(xù)好,考不上咱們就分?”
3月,王小兵成為北大的旁聽生?這群人中考研群體規(guī)模最大,為了考上研究生,他們從全國各地涌向北大旁聽?
得到柳哲的諸多指點,王小兵少走了許多彎路?譬如租房,柳哲就教他到北大附近的六郎莊找,王小兵順利地租到了一間七八平方米的小平房,房租每月300元?這筆支出讓王小兵感到很有壓力,畢竟他已經是一名沒有收入的旁聽生?
北大游學生都想去學生食堂吃飯,但是辦飯卡并不容易?校外人員只能辦臨時飯卡,必須加收15%的費用?為了省錢,王小兵只好在出租屋里做飯?
沒想到,他很快就幸運地得到了一張飯卡?他去旁聽中文系一位老師的課?老師瞧他陌生,下課后過來問他的情況?得知王小兵是一位考研的旁聽生,就關切地問他在哪里吃飯,聽說王小兵自己做飯,這位女老師驚呼:“考研復習這么緊張,哪有時間做飯呀,老師幫你辦一張北大食堂飯卡吧!”王小兵說自己是幸運兒,大多數游學者一直被飯卡問題困擾?
6月,女朋友辭去包頭的工作來到北京,照顧王小兵的起居生活?兩個人的存款很快花完了,王小兵感到了生存的壓力?幸好,女朋友的母親開始接濟他們?后來,女友找到了一份電視購物的工作,月薪700元,這是他們在北京的全部花銷,兩個人再省吃儉用,都是入不敷出?最后,他們搬到離北大10多公里的香山腳下,每月240元租了同樣一間七八平方米的平房?每天跋涉,只是為了省下60元房租?
新家安在農民的偏屋里,小到只能放下2張單人床和一張書桌,鍋碗瓢盆與醬油醋鹽一樣不少地放在書桌的柜子上?沒有廚房,兩人買了一只電磁爐,天天坐在床沿吃火鍋?
“北大邊緣人為生計奔波,京城真是‘居不易?”在北大旁聽了11年,柳哲最能體驗其間酸楚?“我認識的孔君,初中畢業(yè),是來自江西貧困山區(qū)的民辦教師,經常在光華管理學院聽課?他非常用功,可生活非常困難,在北大漂了三四年,我能從他的眼神里讀出‘饑餓兩個字?有段時間他沒地方住,就住在正在拆遷的房子里,天太冷,就地找點木條燒了取暖?”
“我曾長期喝北大免費的稀粥充饑,體味了古時士子寄居廟宇的生活?”游學者王少農在自述中寫道?許多游學者憑著夢想和熱情來到北大,卻沒有預估生存的艱難?“夢想與現實相差太遠,生存問題很現實,很殘酷?”
迷戀

王小兵每天早上5點半起床,胡亂吃些早餐,坐半個多小時的公交車到中央民族大學?那邊有一個早年的“北大邊緣人”開的網吧,每天早上7點至9點免費開放?王小兵每天都來這里免費“沖浪”2小時?
在游學生中,這是一個眾人皆知的網吧,很多人都和王小兵一樣,非常珍惜這2個小時的免費上網,很多人是天天必到,像吸毒一樣上癮?他們囊中羞澀,哪里有免費資源,哪里就有他們的身影?王小兵認識的一位旁聽生朋友,天天在北大內外找一些新開張的飯店或咖啡館發(fā)放的免費票,一找到就去蹭飯?王小兵說,這位朋友在光華管理學院聽了好多的課,見過很多企業(yè)家,想進企業(yè)工作,不是人家不要他,就是給他介紹的工作他又瞧不上?
上網之后,王小兵就折回北大旁聽或自習?他報考的是北大中文系研究生,主要旁聽中文系的課?周一到周五,他自己制定了一張課程表,白天聽曹文軒的小說藝術課,孔慶東的魯迅研究課,以及中文系的各種基礎課,間或聽聽心理系和法學院的課,晚上就聽講座?日復一日,周而復始,王小兵天天到北大,周末沒有課,他就在教室里自習?
孔慶東的課很讓王小兵吃驚,每次300人的教室都坐得滿滿的,王小兵估計,四分之三是旁聽生?有的是北大其他院系的學生,有的是清華?人大等其他學校的在校生,有的是韓國企業(yè)的韓國職員,還有的就是像王小兵這種在北大游學的“職業(yè)旁聽生”?
“北大幾乎任何一間課堂都對所有人開放?每個系的課程表基本上都可以查詢到,而講臺上的老師看見陌生面孔,也決不會追問你的身份?只要每天跑跑三角地,講座的信息就能了然于胸?可以聽到校內外名流在北大的精彩演講,只要你有自信和才華,還可以與他們對話與駁難?沒有辦到圖書館的借書證,用身份證花2元錢也可以進去?”柳哲說,圖書館?導師和講座是“北大三寶”?
王小兵從早上9點多進北大校園,到晚上9點多離開,一天都泡在北大?午飯在學生食堂解決,晚飯要等到10點鐘回到住處才吃?“生活很有規(guī)律,很充實”,王小兵說,“每天晚上回去,遠遠看見小屋的燈光,會有一種溫暖的感覺?”
他用“漫無目的”來概括身邊的一些旁聽生?他說,這些人往往把北大視為一次華麗轉身的平臺,他們一般都是高中學歷,胸懷偉大夢想,一個個心高氣傲,舍我其誰?這些人在北大聽課奔著名師和講座,沒有一個系統的計劃?
“在我組織的北大邊緣人聚會上,為了夢想而來的低學歷旁聽生占了多數?” 柳哲說?
“很多人高高興興地來,結果帶著遺憾離去?”王小兵說,這種沒有學業(yè)生涯規(guī)劃的游學方式,常常連基本的謀生技能都學不到,這是一個可怕的自我邊緣化的過程?
留在北大做生意的北大訪問學者龍定海10多年前就注意這群游學生了,他發(fā)現其中有相當一部分是農村貧困學生,帶著對北大的熱愛而來,有的一面旁聽一面參加自考,也有的對文憑不屑一顧,僅僅是來旁聽?雖然其中有人拿到大學文憑,也有的考取了北大研究生甚至出國留學,但成功者寥寥無幾?
這些游學者沒有學籍,不斷地更換住所,不斷地為經濟來源發(fā)愁?但艱辛和茫然并沒有使他們退卻?“幾乎所有的北大邊緣人都具有這樣的相同經歷,來到北大,就舍不得離開了?”柳哲說?
龍定海對這群被稱為“北大邊緣人”的游學者潑冷水:“一群連吃飯都成問題的人能實現什么理想?”
成長
“北大邊緣人,一個成分駁雜?來去無律的群體,它不斷流動又將永遠存在?在這里,有夢想閃爍的光芒,有蛹蛻變成蝶的艱辛,還將會看到蝴蝶展翅翩翩飛舞的美麗?”很多北大游學者都跟柳哲一樣,做著這個毛蟲變蝴蝶的夢?
丁霏,一位文學青年,夢想從北大這塊人文圣地起飛,成為一名作家?他1996年來北大游學,至今已經11年了?當時在湖南念高三的丁霏小有名氣,曾在不少征文比賽中獲獎,還出版了自己的文集?恰逢清華大學開始重視文科建設,到他們學校招保送生,丁霏于是隨清華大學的招生老師北上參加面試?
不料,16歲的他夢斷清華園,在爭奪保送生名額中,他輸給了一位理科生?就在清華園的招待所里,丁霏無意中在報上看到北大東方學系招韓國語班,就到北大咨詢,希望以此為據點,留在北大繼續(xù)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那時他正在構思一部100萬字的小說創(chuàng)作?
“當時不知道天高地厚,覺得文學創(chuàng)作嘛,不在乎大學文憑?”當他從北京趕回老家,高考即將來臨,丁霏根本無心復習,結果考得一塌糊涂,連升學機會也沒有?他說服父母,到北大游學,搞文學創(chuàng)作,錢理群?陳平原?曹文軒……北大中文系名師們的課他一堂不漏?初到北大,丁霏把自己旁聽的課程安排得滿滿的,“天天很忙,課很多,都忙不過來?”
丁霏和另一位游學生一起在北大西門附近的一間平房里租了一張床,每月各付90元,“只要有個地方睡就行”?課余時間,丁霏就到北大周邊的三個著名的書店看書,成府路上的萬圣書園?北大南墻的風入松書店?海淀圖書城的國林風成了丁霏游學生涯中的“精神家園”?由于北大圖書館不能進,丁霏只好到這3個書店看書,“看了好多書,一本一本看完”?
馬不停蹄地聽課,瘋狂地看書,3年的時間就這么悄然滑過?1999年,丁霏發(fā)現自己依然一無所有,沒有北大學籍?未曾佩戴過北大的校徽,也沒得到北大的任何憑證,在北大辦飯卡受“歧視”,進北大圖書館被拒……一次次碰壁,終于讓丁霏驚醒?
丁霏說,初到北大時,覺得自己是一個即將冉冉升起的新星,甚至有點瞧不起北大的學生?游學中,丁霏發(fā)現了很多與他類似的人,“這批人求學上進,考不上大學,但在某一方面略有才華?”這是一群生活孤僻,獨來獨往的游學生,“他們覺得自己非常了不起,比別人好,不愿意跟別人來往,生活比較封閉,圈子比較小”?
19歲的丁霏醒悟了?他重新規(guī)劃未來?那一年,丁霏報名參加了北京理工大學辦的一個成考培訓班,并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清華大學電機工程系預科班,又成功轉到了清華大學英語系成教班,一直到2002年畢業(yè)?
到了清華,丁霏才發(fā)現北大對旁聽生的包容是多么難得?“在清華,如果有陌生人走進教室,大家都會抬頭看他,像進來一個外星人似的?可是北大沒有這種現象,北大的教室旁聽生來去自如?”
2002年畢業(yè)后,丁霏先后在全國婦聯和外企工作,最近在中關村一家高科技企業(yè)任職員,是全公司“業(yè)績最好的一位員工”?丁霏很清楚,如果沒有一張成教畢業(yè)證,這一切都不可能發(fā)生?先生存,再理想,這是丁霏悟出來的道理?如今,丁霏依然希望有朝一日能夠考取北大研究生?
考取北大研究生,這是毛蟲變蝴蝶——從“北大邊緣人”變成北大人的唯一路徑?這也正是王小兵正在走的路?
最讓他欣慰的是,最近女友給他減壓了,寬慰他說:“輕松上陣,考上最好,考不上也沒關系,我們一起在北京做點小生意,生活下去沒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