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何日不再疲憊

和一個剛跨進大學校門的孩子聊天，問起他對中學生活的總體感受，他完全是不假思索，以很簡約的兩個字便加以概括——“疲憊”。

從眼前這么個半大的孩子口中吐出“疲憊”二字，給人的感覺總好像是在“為賦新詞強說愁”。因為按人的成長發展規律來看，中學生本當是人群中最輕松、最幸福一族。他們大都處于青春發育期，精力、體力充沛，整個就是一個“活力”的化身。一到下課蹦蹦跳跳嬉戲打鬧，學習之余上上網、打打球，節假日串串門逛逛書店，吃飯有父母供著，需要零花錢爸媽就是提款機。無論身體還是精神似乎都是與“疲憊”二字風馬牛不相及的。

“您說的那是‘本當’而不是‘現實’！”這位同學友好地反駁道，“歌德說過一句話：‘生活之樹常青，而理論往往是灰色的。’可到了咱中國，這句話卻要改成‘理論之樹常青，而生活常常是灰色的’。翻開報紙雜志，打開廣播電視，多少人在心滿志得地總結著我們的教育改革和素質教育的輝煌成果，在自豪著中國中學生‘扎實的基礎’，可他們有多少人到中學來做過‘臥底’，有多少人真正了解中學教育的實際狀況，真正體味過中學生的艱辛？”

談及自己的“切身遭遇”，這位同學一下子變得激昂起來：“前些時候媒體上曝光了一些地方的‘黑磚窯’事件，披露了那些失去了人身自由的民工和童工非人的生活，那些民工往往每天都要被黑心礦主強迫工作16到20個小時。可您知道一個高三學生每日要學習多少個小時嗎？我們光規定的在校時間就從早上6點到晚上10點，回家后還要猛開夜車完成各科老師布置的課外作業。再加上路上耗去的時間，我們一天要‘工作’多少小時？每天就休息那么點時間，成天到晚好像都陷入了一種半亢奮半疲憊的病態中。”

“高三學生面臨高考，需要足夠的知識儲備，在學習上多作一點投入也是正常的。”面對眼前這個漸趨論辯“佳境”的少年，我實在找不出一個像樣的理由來平復一下他的情緒，只能以一句公式化的套話來為我們的教育、為我們的學校和教師作一點無望的辯護。

“其實我們承受的又何止是學習上的壓力？您知道我們還承受著多大的心理壓力？您知道在班級里老師對待優生和差生分別是一種什么樣的態度，看他們分別用一種什么樣的眼神？優生學習起來游刃有余，可還是有那么多老師身前身后伺候著；差生學習上遇到什么問題去向老師討教，如果問題簡單，得到的回答常常是一句‘你連這么容易的題目都不會。’如果是有難度的題目，同樣免不了遭受訓斥：‘就你這成績還是先從基礎的做起吧！’——不過這種歧視還是‘潛在’的，也許教師本無意識。可更有明目張膽有意識地褒‘優’貶‘差’甚至贊‘優’辱‘差’的，這就是每到一次考試成績揭曉，每個班級都要張榜公布考試成績、學生排名，有時甚至前十名用紅榜以資‘旌表’，后十名用白榜加以羞辱。您說大家都是十七八歲的血性少年，誰受得了這般刺激？”

我只得再來一番辯解：“老師教那么多學生，上面要下達給他們升學指標，并且與他們的工資獎金掛鉤，他們也有生存壓力。對你們‘不擇手段’，也許乃是出于無奈。這個時候我們的父母就應當站出來為孩子分擔壓力，緩解疲憊，給孩子營造一個溫馨的港灣……”

未等我說完，他便將我打住：“得了，您還是先調查一下，天底下的高三學生家長有幾個關鍵時刻沉得住氣的？他們往往活得比他們的孩子更累。孩子高考對他們來說已經不是單純意義上的一場考試，而是與他們的面子、榮譽聯系在一起了。每次回家，常常都是我來說服我的父母，讓他們對我有信心，讓他們明白一場考試的成敗并不能決定什么，我會走好未來的路。但他們就是那樣執著而無助地替我操著心，給我定考分的底線，定大學的檔次，定未來的專業……成天在我面前絮叨著他們同事朋友中哪家孩子上了清華，哪家孩子上了科大，哪家女兒讀了博士，哪家兒子拿了美國綠卡……這是在給你減壓？寒冬臘月在你教室窗前巡視，夜半三更坐著給你陪讀，時不時查看你的作業翻看你的抽屜……這是在給你減壓？”

聽到這里，我已全無應對之語，只有臉紅耳熱的份。因為我本身既是一名學生家長，又忝在中學教師之列。這位同學列舉的種種“怪現狀”，在我身上都或多或少地存在著，至于對當前我國中學教育的底細，我這個“局內人”則更是了如指掌。其實何止是孩子們，我們的中學教師（尤其是畢業班級任教者）、學生家長哪一個不是身心俱疲乃至心力交瘁？教師、學生、家長全線疲憊，又怎能生產出高質量的教育“產品”？中學時期完全透支了精力和體力，難怪不少孩子到了大學便身心放松甚至一味放縱，將大學當成了療養所、游戲廳，于是便出現了三進三出清華北大的“高考奇人”（至于被其他不甚知名的大學勸退或是開除的大概為數更多吧？），這也算是為中國教育史和考試史增添了看點。中學時被動學，大學時主動玩，這恐怕正是我們的學校出得了考試高手卻難見到創新人才的原因所在。

有沒有一種舉措能一掃我們教育的萎靡、老師的憔悴和學生的疲憊？當然我指的決不是向學校大量發放“補腦健身”“強力抗疲勞”“提高免疫力”之類的保健品（這類“補品”從我們的中學生囊中搜刮的銀子已經不少了吧？），而是希望出現一種能夠激活我們的教育、能夠讓我們的師生充滿無限活力的機制。這一點，還望我們的“肉食者”謀之。

（圖/吳磊）

責任編輯 蕭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