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寫于1925年的散文《風箏》廣為人知,文章講述了一則關于風箏的故事:作為兄長的“我”童年時不愛放風箏,認為“是沒出息孩子所做的玩藝”,一次見到弟弟背地偷偷做風箏,生氣之余,悍然毀壞了風箏。很久以后“我”讀了一本“外國的講論兒童”的書,了解到“游戲是兒童最正當的行為,玩具是兒童的天使”,于是陷入自責和懺悔之中。
關于風箏的敘事,很容易被看做作者對童年生活的一次稀松平常的回憶。但我們不能忽略作者寫這篇文章時的個人生活背景。眾所周知,在寫這篇文章之前的1923年,魯迅因家庭瑣事與二弟周作人發生糾紛,周作人甚至親自給魯迅送去了絕交信。但周作人在絕交信中并沒有明確地指責魯迅,只是說“我昨天才知道,——但過去的事不必再說了”。周作人對兩人之間的矛盾采取了不解釋、不辯解的態度,魯迅在接到絕交信當天的日記中寫道:“上午啟孟自持信來,后邀欲問之,不至。”此后不久,周作人又剪去事發當天日記上的十幾個字而“決定不再提起”。當事人的回避態度,給這件事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使得他人至今仍然難以明了個中緣由。但事件造成的影響是不可挽回了,“兄弟怡怡”的情景不再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從此反目,永不來往。
因為家庭瑣事而造成兄弟失和、分道揚鑣,魯迅心中的痛苦不難想象。寫作《風箏》時恰恰是農歷新年,同居京城的兄弟卻形同陌路,一大家人也不能共享天倫之樂,相信魯迅的感受是相當復雜的。這個時候寫回憶童年兄弟往事的文章,自然會摻雜諸多感情。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關于風箏的故事作者已經不是第一次寫了,早在1919年,魯迅就以“神飛”為筆名在《國民公報》“新文藝”欄內發表過一組散文詩,總題為“自言自語”,其中的第七篇《我的兄弟》即是《風箏》的雛形。兩部作品都是寫童年時毀壞弟弟的風箏,后來醒悟并且深表懺悔的心路歷程。那么,魯迅為什么要重寫、改寫《我的兄弟》為《風箏》呢?兩部作品又有什么不同呢?
《我的兄弟》寫于1919年,那時魯迅和周作人感情甚篤,兄弟二人馳名文壇。發表《我的兄弟》時,應該說只是對童年往事的追懷和兄弟感情的珍惜。待到寫《風箏》時,感情自然有很大的落差,這也體現在文本中,細讀兩篇作品,可以發現有諸多不同之處:
第一,《我的兄弟》篇幅很短,只有區區三百余字,筆法簡約,只是進行簡單的回憶性描寫,對風箏被搗毀后的結果僅以“我的兄弟哭著出去了,悄然的在廊下坐著”一筆帶過。但在《風箏》中,作者卻濃墨渲染了弟弟對風箏的喜愛以及可憐、膽怯、無助的形象。作者首先描繪弟弟的形象:“他那時大概十歲內外罷,多病,瘦得不堪。”接著重點突出他喜愛風箏的特點:“然而最喜歡風箏,自己買不起,我又不許放,他只得張著小嘴,呆看著空中出神,有時至于小半日。遠處的蟹風箏突然落下來了,他驚呼;兩個瓦片風箏的纏繞解開了,他高興得跳躍。”一個童心盎然、天真可愛的兒童形象躍然紙上。對風箏的如此熱愛卻得不到響應,直至遭到兄長的粗暴制止:“我”闖進弟弟正在做風箏的小屋時,弟弟“便很驚惶地站了起來,失了色瑟縮著”;“我”頃刻間毀壞了風箏,“傲然”離去,“留他絕望地站在小屋里”。這些描寫,突出表現了弟弟受到傷害時的痛苦與無助,反襯出“我”行為的失當,為下文“我”的自責與懺悔作了鋪墊。
第二,區別于《我的兄弟》,《風箏》一文在寫“我”毀壞風箏后,又添加了成年后對兒童游戲重要性和合理性的認識。這既說明“我”童年時悍然毀壞弟弟風箏的盲目與無知,也強調這種“精神虐殺”對弟弟的傷害,進一步深化了自責與懺悔之情。文中寫道:“而我的心也仿佛同時變了鉛塊,很重很重地墮下去了。”形象地表現了“我”追悔之心的沉重。
第三,相比于《我的兄弟》,作者在《風箏》中改變了原來主人公得到寬恕的大團圓結局,“我”沒有得到弟弟的原諒。在《我的兄弟》中,弟弟“卻將我這錯處全忘了”,“他連影子都記不起了”,文中兩次幾乎一字沒變地寫到“他總是很要好的叫我‘哥哥’”,這表明“我”得到了弟弟的原諒。但在《風箏》中,當“我”認識到“精神虐殺”對弟弟的傷害時,萬分悔恨之余又想方設法爭取弟弟的寬恕,希望能聽到弟弟說:“我可是毫不怪你呵”。后來“我”當面向弟弟道歉,“自說少年時代的胡涂”。此時,文章又一次渲染了“我”期待弟弟說出“我可是毫不怪你呵”,以求得“我即刻便受了寬恕,我的心從此也寬松了罷”,但是,弟弟像聽別人的故事一樣,驚異地笑著說:“有過這樣的事么?”區區一句話就化解了“我”主動道歉以求獲得寬恕的全部努力。從“總是很要好的叫我‘哥哥’”到“有過這樣的事么”,兩篇作品中弟弟態度的截然不同,直接照應了現實生活中作者的尷尬境地:周作人不再給魯迅解釋的機會,同時也把那扇和解的大門給關死了。
第四,在《風箏》中,作者花費大量筆墨寫“我”內心的痛苦,貫穿全文的情感基調襯托出作者的無奈與痛楚。開篇首段描寫了北京的冬景,襯托的是“一種驚異和悲哀”的心境。接著追憶了故鄉和煦春景,之后發出了“我現在在哪里呢”的感慨,曲折地表現了作者對兄弟失和以及團圓和睦家庭消逝不再的傷感。在文章末尾,懇求得到弟弟寬恕卻不得的“我”心情的沉重與傷感充溢字里行間,在首尾照應的例行性描述后,作者寫道:“我倒不如躲到肅殺的嚴冬中去罷。”表現了求恕不得的無奈與凄楚。饒有趣味的是,文章在寫到弟弟表示記不得往事時發了一通感慨:“全然忘卻,毫無怨恨,又有什么寬恕之可言呢?無怨的恕,說謊罷了。”哥哥真誠地向弟弟道歉,承認過失,弟弟“全然忘卻,毫無怨恨”,讓獲得寬恕永遠失去了可能性。“無怨的恕,說謊罷了”卻有著多重意味。一重意味是指,如果弟弟果真忘了此事,那么再談什么寬恕,就是妄言了。另一重意味則深刻得多,哥哥阻止弟弟玩風箏,是否有勸其上進的好意呢?如果本來就未曾發生過沖突,未曾傷害過對方,又何來寬恕可言呢?這里就很曲折地表達了作者寫作時內心的巨大隱痛與難以直說的萬般無奈。這篇文章實際上是魯迅向弟弟發出的和解信號。但我們同時也可以把這句話看做作者在表明心跡:我現在主動示好,以求恢復兄弟感情,但我本來也無甚過錯,兄弟反目,只是誤解罷了。
從上面兩篇作品的對比分析中,我們可以揣測魯迅對《我的兄弟》的改寫是緣于兄弟失和的感喟。對《風箏》的詳細分析,也讓我們看到魯迅珍惜兄弟情誼、主動示好以修裂痕的努力。據有關論者分析,魯迅在后來的《傷逝》《兄弟》中也表達了這一愿望,這一點連周作人本人都予以確認。在這些作品中,魯迅所期望的是兄弟重歸于好,是“兄弟怡怡”的復現與加強,是反目成仇的弟弟能很要好地叫他聲“哥哥”。
參考資料:
〔1〕孫玉石《〈野草〉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版。
〔2〕肖新如《〈野草〉論析》,遼寧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
〔3〕李天明《難以直說的苦衷——魯迅〈野草〉探秘》,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
〔4〕錢理群、王得后編《魯迅散文全編》,浙江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