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是現代漢語里一個比較普通的常用詞,意為有廣泛知名度、很受大眾追捧和歡迎的,具有褒義色彩。它一般多用來修飾限定那些具有某種稱謂功能的名詞,如“著名教授”“著名作家”“著名畫家”“著名歌手”“著名演員”“著名教練”“著名科學家”“著名設計師”“著名網球運動員”“著名的唱片公司”。
“著名”修飾限定名詞在語義上有一定的要求,在語用上有一定的功用:第一,“著名”一般只修飾限定褒義或中性名詞,如不能說“著名小偷”“著名強盜”等。第二,對于所表概念具有等級意味或者內涵隱含有一定等級觀念的名詞,“著名”一般只跟那些表示(最)高等級的名詞搭配,正所謂“強強聯合”。如可以說“著名將軍”,但不宜說“著名班長”。第三,“著名”用于某個名詞之前,實際上是縮小了該名詞的外延,客觀上將該名詞原先所表示的集合一分為二(當然不是等分),整個短語(即“著名+名詞”)只表示原集合中的一小部分。因此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著名”在這類用法里可以看做一個標記詞。
雖然“著名”通常都是在這種語義和語用框架內使用,但語言生活畢竟豐富多彩,尤其是在當今這個追求新奇、張揚個性的社會。因此,實際運用中,“著名”的這一固有框架會被突破,有人故意“反其道而用之”,而且這種用法有時能取得不同尋常的表達效果。以下試舉三例,以窺一斑。前兩個例子分別是“中國著名壞人”和“著名副教授”,為北京大學中文系教師孔慶東所創,后一個例子是“非著名相聲演員”,來自目前仍在走紅的相聲演員郭德綱。
提到孔慶東,大家應不感到陌生,不少人可能還讀過這位“北大醉俠”所寫的《47樓207》《笑書神俠》《匹馬西風》等作品。他的文字向來以鮮活生猛、亦莊亦諧、不落俗套見長,其“中國著名壞人”和“著名副教授”的獨家創作即為明證。
對于“壞人”這一稱謂,人們避之唯恐不及。自詡為“壞人”的,普天之下更是打著燈籠也難找。但孔慶東則不然,他有點石成金、化腐朽為神奇的功力,做到將“壞人”的“桂冠”戴在頭上而不招人唾罵和遺棄。孔大俠的“功力”是什么呢?這就是他巧妙地利用了“著名”一詞所具有的語義特征。“著名”不是不能修飾限定貶義詞嗎?咱就偏來一回拉郎配,用它來限定“壞人”;人們不是不愿自稱“壞人”嗎?咱就偏用“著名壞人”來自稱一把。語言表達的基本原理告訴我們,超常規的語言搭配必定引起受話人的高度關注;任何有意違反常規的表達,在表達者那里也都一定有某種不一般的用意。因此,用“著名壞人”來自稱,一下子就激起了人們的好奇心,讓人不得不探究:此人敢于自稱為“壞人”,想來此“壞人”非彼“壞人”,其中應另有深義。正是這么一句帶有調侃意味的話在客觀上起到了廣告的作用,說它是一句精妙的廣告詞恐怕也不為過。(“中國著名壞人”用于《千夫所指》一書封二的自我介紹里,或許正是出于這種考慮。)
再來看“著名副教授”這一表達形式。在談及自己的職稱為什么仍是副教授時,孔慶東著意使用了“著名副教授”這一新鮮說法。按常理,“副教授”沒有高攀“著名”一詞的資格。因為,既然是“副教授”,那自然跟“教授”差了一個檔次;連教授都不是,怎么敢往“著名”的行列里靠呢。如果真是副教授里著名的一位,那也早就晉升教授了。既然還被排在“副教授”隊伍里,那就說明他并不“著名”。從一般意義上來說,應是這么個理兒。可是當我們聽到“著名副教授”這一說法的時候,似乎有一種不經意間被人拿電棍捅了一下的感覺,不禁渾身一顫,打了一個機靈:是呀,一般情況下,我們不好說副教授是“著名”的,但在一些較特定的時期、較特殊的情況下,你還真就不能說沒有“著名副教授”。比如眼下的某名牌大學,由于退休高峰已過,指標規定死板,一些當了七八年甚至十幾年的副教授就因為沒有指標而被擋在教授圈子之外,可這些人當中有不少在學界都是叫得響的人物,其科研成果和學術影響并不在教授之下。一些地方院校為了吸引他們,讓他們當教授自不必說,有的還許以院長、系主任等官銜呢。稱呼一下這樣的人為“著名副教授”,即使撇開調侃這一說,也應該不為過吧。如此一想,眼下還真有一批“著名副教授”默默耕耘在某些高等學府中。可見,“著名副教授”的說法乍聽上去雖有點不倫不類,可它實際上卻寄寓著頗不一般的含義。不過,如果說“著名壞人”在調侃之余還能博人一哂,“著名副教授”的表達則在調侃之外讓人品味到一絲苦澀。
說起“非著名相聲演員”,大家一下子可能會想起2005年。這一年歲末,北京天橋德云社一位默默無聞的相聲演員突然一夜之間聲名鵲起。這位相聲演員與眾不同,他每次出場都有一個獨特的自我介紹:“我是非著名相聲演員郭德綱。”這樣的自我介紹可謂別出心裁,耐人尋味。這種表達效果也是因“著名”一詞的妙用而起。
在本文開頭我們曾指出,“著名”直接限定名詞時有標記的作用。當我們說“著名相聲演員”的時候,言下之意就將“相聲演員”分成了兩個集合:一個是“著名相聲演員”,屬標記形式;另一個是與之相對的“(一般)相聲演員”,屬無標記形式。如果我們進一步,在“著名”前面再使用“非”這個標記詞,說成“非著名相聲演員”,這就成了雙重標記形式,而且這個表達形式本身又因為“非”的使用排除了“著名相聲演員”這個集合義,使它回歸到表示“(一般)相聲演員”這個集合的意義上(這有點類似于數學中的“正負相抵”)。從邏輯上看,“我是非著名相聲演員”與“我是(一般)相聲演員”在語義真值上沒有什么不同,但從表達上說,一般應棄標記形式而用無標記形式,因為無標記形式不但簡潔,而且在語言交際中屬默認形式。可是現在,表達者放著一個默認的無標記形式(“我是相聲演員”)不用,偏偏要繞著圈子說上一個雙重標記的表達形式(“非著名相聲演員”),這無疑是要追求一種獨特的表達效果:且不管你聽話人認同不認同這種說法,但在你聽到它的時候,你不得不被它“繞”住,并且琢磨一番。只要聽話人被“繞”住了,且在腦子里琢磨了,那么說話人的目的也就達到了:“我”這個自我介紹一定要從你腦子里過一遍甚至幾遍,而不是像一般的介紹任你由一個耳朵進,另一個耳朵出——好歹你首先得記住“我郭德綱”這個人。
試想,如果自我介紹說成“我是相聲演員郭德綱”,那說了也差不多等于沒說,人家買的就是聽相聲的票,自然知道那站在臺上即將表演的就是相聲演員;如果自我介紹說成“我是郭德綱”,或許有人還會反唇相譏:“郭德綱是誰呀?我們不知道!”但是用“我是非著名相聲演員郭德綱”來說卻避免了這樣的尷尬和不足,更重要的是,它一下子就引起了觀眾的好奇和注意。
當然,現在郭德綱出名了,紅遍大江南北,恐怕再也用不著自我介紹了。如果需要自我介紹,也一定不必再繞著什么彎子,只一句“我是郭德綱”足矣!可見,“非著名相聲演員”的表達并非文字游戲,它是特定場合、特定情景下的特殊表達形式,有一種不可小覷的獨特語用功能。
以上三個例子說明:語言中單個的詞本身雖然平淡無奇,但是如果表達者精于謀劃,善于選擇,巧作安排,那么它所達到的表達效果常常會超乎人們的想象,令人拍案叫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