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是一篇流傳千古的美文,受到歷代讀者的歡迎。這篇文章雖然采用了楚辭的體式,但作者卻能自出機杼,不受楚辭中怨憤、悲傷情調的影響,表現出一種淡遠瀟灑的風格,表現出人生之樂趣。
文章表現出來的樂趣首為歸途之樂。“舟遙遙以輕飏,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載欣載奔。”雖風快船疾,雖“輕車熟路”,仍表現出主動問路、恨晨光熹微的可笑情態;而在看到自家房屋時,表現出如同頑童般“載欣載奔”的異常舉止:這不正淋漓盡致地表現了作者的歸途之樂嗎?
“僮仆歡迎,稚子候門。”“攜幼入室,有酒盈樽。”官府金窩銀窩,不如自家草窩;官府達人、貴人,不如自家親人。不與小人同流合污,沒有了“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膽戰心驚。一家人雖過著貧窮的生活,卻也是高高興興、快快樂樂:此為天倫之樂。
“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這正是“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隨心所欲,盡享生命、生活之樂趣:此為安居之樂。
“農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于西疇。”“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籽。”雖然“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免不了饑寒之苦,雖然“晨興理荒穢,戴月荷鋤歸”,免不了勞累之苦,但“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盡情享受田園勞動的樂趣:此為田園之樂。
“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丘。”“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山水之美、山水精神和文化,哺育著一代代文人墨客。眾多士大夫在仕途上遇到坎坷,往往縱情山水,在山水中獲得一種慰藉和快樂,陶淵明也不例外:此為山水之樂。
“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富貴非吾愿,帝鄉不可期。”“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回歸家鄉解放的不僅是身體,而且是精神。人是會思想的蘆葦。陶淵明辭官后盡情享受著思想的野馬任意馳騁的樂趣,領悟到大自然是自己生命的最好歸宿。他完全融入到了自然中,盡享思想快樂:此為悟道之樂。
自從有了士大夫這個階層,出世入世就成了一道永遠無法徹底解開的難題。西漢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寫道:“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這似乎與出世、入世風馬牛不相及,但實際上也是一個立德、立功、立言的問題,只是不像陶淵明那樣直接罷了。陶淵明之前的士大夫在政治上無法施展才能時表現出來的無一不是悲憤、怨恨之情,雖然他們當中有些人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另外追求的事業中,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且青史留名。
陶淵明卻不是這樣。他雖然不能超越歷史的局限,不能超然于塵世,但是十分自覺和堅決地從官場中退了出來,“把精神的慰安寄托在農村生活的飲酒、讀書、作詩上,他沒有那種后期封建社會士大夫對整個人生社會的空漠之感,相反,他對人生、生活、社會仍有很高的興致”。(李澤厚《美的歷程》)這就是陶淵明與其他人的不同之處。他在田園勞動中找到了歸宿和寄托,把人的覺醒提到了一個遠遠超出同時代人的高度,從中我們看到了他傲岸獨立、不以外物而浮沉搖擺的人格,這大概就是孟子所說的“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氣概。
尤其重要的是,陶淵明不僅努力踐行他的理想、精神,而且在文學創作上淋漓盡致地闡述這種理想、精神。這既使得他成為第一個在詩文中深刻地闡述這種理想、精神的人,也使得他的詩文卓爾不群,獨拔于世。于是乎,陶淵明成為士大夫中第一個比較完美地解決出世入世難題的人,后世的眾多士大夫在遇到這個難題時就會想到陶淵明,自覺或者不自覺地學習陶淵明,也才有了“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李白,也才有了作為集大成者的蘇軾。深刻的思想加上高度的藝術技巧,使得《歸去來兮辭》具有異乎尋常的典型意義,這也正是直到現在人們還仍舊非常喜歡《歸去來兮辭》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