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熱播的央視大劇《貞觀長歌》,又掀起了新一輪的歷史劇熱。該劇從一個側面反映了貞觀之治時期的大唐盛世,情節緊湊且引人入勝。劇中出現的“說項”一詞引起了筆者的注意,在劇中,該詞用來表示替人說情的意思。《現代漢語詞典》(第5版)收有“說項”一詞,釋為:“唐代項斯被楊敬之看重,敬之贈詩有‘平生不解藏人善,到處逢人說項斯’的句子,后世指為人說好話,替人講情。”《現代漢語詞典》所載之事亦見于宋李昉等編《太平廣記》,其書卷二○二“儒行·楊敬之”引《尚書故實》云:“楊敬之愛才公正。嘗知江表之士項斯,贈詩曰:‘處處見詩詩總好,及觀標格過于詩。平生不解藏人善,到處相逢說項斯。’因此遂登高科也。”〔1〕宋錢易《南部新書·甲》也載有此事:“項斯始未為聞人,因以卷謁江西楊敬之。楊甚愛之,贈詩云:‘幾度見詩詩盡好,及觀標格過于詩。平生不解藏人善,到處逢人說項斯。’未幾詩達長安,斯明年登上第。”〔2〕可知項斯之所以能夠科舉登第,全賴楊敬之這首詩。“到處逢人說項斯”起到了替項斯宣揚才學風范,實現功名的作用。
楊敬之之所以會推薦項斯,也是有自身原因的。《新唐書·楊敬之傳》說:“敬之嘗為《華山賦》示韓愈,愈稱之,士林一時傳布,李德裕尤咨賞。敬之愛士類,得其文章,孜孜玩諷,人以為癖。雅愛項斯為詩,所至稱之,繇是擢上第。”〔3〕楊敬之即因韓愈稱賞其文賦而享譽士林,故能推己及人,做到禮賢下士,項斯也因此際遇而揚名長安。
楊敬之曾于唐文宗、武宗朝任國子祭酒及太常少卿等官職,項斯則為唐武宗會昌四年(844年)進士。項斯帶著自己的詩作拜謁楊敬之并受到他的賞識,事情應該發生在武宗朝。故在唐太宗貞觀年間(627~649年),還沒有“說項”一詞出現的可能。
那么,《現代漢語詞典》所言“后世指為人說好話,替人講情”,“后世”自什么時代開始呢?“到處逢人說項斯”又是如何演變為“說項”的呢?
楊敬之贈項斯的詩,客觀上起到了推薦人才,獎掖后學的實效,使得詩中“到處逢人說項斯”具備了“稱譽他人,向人推薦”的潛在含義,在此基礎上,演變出“說項斯”的形式。明周漫士《金陵瑣事》下卷“獎拔”:“龍厓何公,極寡交游,卻好獎拔后進。如濮州之馮祿、冀州之李再命,皆于垂齠之年而識之,為之延師訓教,買田供給,且逢人說項斯也。卒之皆成名士,李與子公露進士同榜。馮聞龍厓夫人死,偕妻南來,斬衰哭于墓下。其感知遇之恩也,深矣。”〔4〕此即獎拔后進之例,雖言“逢人說項斯”,但推薦的人已非項斯,而是馮祿、李再命之輩,原來潛在的“稱譽他人,向人推薦”的含義因此而變得顯豁。這說明大約在明代,“說項斯”已經成為一個具有代表性意義的典故,并賦予了特定的經驗值。大約在清初,在詞匯雙音化的作用下,“說項斯”最終詞匯化為“說項”,其含義依然為“稱譽他人或向人推薦”。如清荻岸山人編次《平山冷燕》第十五回:“二人一路問問答答,信信疑疑,所談皆妙論,所弄皆奇情,絕不在齒牙之后拾人殘唾。所以讀者津津,觀者躍躍,不得不逢人說項。”〔5〕又如清李綠園《歧路燈》第五回:“但到任之后,這譚年兄忠弼的善行,竟是人人說項,所以前日與陳寅兄送匾獎美他。”〔6〕稱贊或推薦人才,肯定會向別人夸獎贊頌其學識、品質,這可以被認為是一種給人說好話的行為,而替人說情,也是在為人說好話,故大約到清中葉時,“說項”又引申出“給人說好話,替人講情”之義。這一詞義淡化了原有的典故色彩,語境適應性得以強化,使用范圍日益廣泛;而出于表義明確的需要,原有的表“稱譽他人或向人推薦”的“說項”,使用范圍開始急劇萎縮,清代中后期已經少見用例。如《歧路燈》八四回:“你如今選官,也要拉。若不拉,怎治得行頭?討得美妾?無非到任以后,侵帑克民,好填這個坑;若填不滿時,少不得頂個虧空小罪名,叫姓刁的說項而已。”〔7〕李綠園為康乾時人,《歧路燈》屬清代前期作品,書中兩種意義的“說項”都見,說明康乾時期,“說項”新義已經產生,與舊義處于并存狀態。又如清無名氏《施公案》二五三回:“今日賢弟既來為他說項,如果黃天霸依我三件事,我便將女兒與他;若有一件不肯,可莫怪我執傲。”〔8〕再如清李伯元《官場現形記》第十九回:“其時巡撫檄調的都已到齊:也有撤任的,也有撤差的,有的已交首縣看管,自己不能來,只好托了人來說情的。……還有些接連來了好幾天,過道臺不見他,弄的沒法,只好托了別位道臺寫信代為說項。”〔9〕到了現代漢語中,“說項”大多數情況下都表“為人說好話,替人講情”,出現的語境多為斡旋、談判、交易之類較為正式的場合。舊有的“稱譽他人或向人推薦”義則鮮有用例,已經到了消失的邊緣。
現代漢語中“說項”雖有使用,但頻率并不高,原因在于“說項”具備的“為人說好話,替人講情”的義位,已逐漸被清代出現的“說情”一詞所代替。“說項”與“說情”也由最初的文中同現(見上引李伯元例),發展為現代漢語中更多時候選擇“說情”而非“說項”,這表明在實際使用中“說情”受到越來越多人的青睞。借助北大CCL檢索語料庫,我們發現,現代漢語語料中“說情”使用的次數要遠遠高于“說項”。這種情況的出現,說明大眾對“說項”的表面意義越來越陌生,而“說情”比“說項”顯然更能直觀地傳遞和表達信息,因此成為溝通與交流的首選。可能在不遠的將來,“說項”真的會變成典故而永遠離開人們的視線。
〔1〕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1523頁。
〔2〕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2頁。
〔3〕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4972頁。
〔4〕上海中央書店1935年版,下卷第71頁。
〔5〕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137頁。
〔6〕〔7〕中州書畫社1980年版,第48頁、804頁。
〔8〕新疆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570頁。
〔9〕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22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