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新疆,你就是遇見了世界上最多的事情:這里是一片文明、宗教、種族的滄海桑田。這里曾經是中原文明、印度文明、波斯文明、希臘文明、阿拉伯文明和草原文明的交匯之地;是基督教、伊斯蘭教、佛教、薩滿教等宗教的交匯之地;這里歐洲人種群與亞洲人種群混血千年,是世界著名的人種博物館;這里曾經流行過數十種文字……對巨大事物感興趣的人,一般都不同凡響,比如湯因比。曾有人問他最喜歡住在哪里,他想了一下說:“10世紀的中國新疆”。
人們對于新疆的陌生,我覺得就是來自于面對這些巨大的事物的自然失語。沒有來過的人看不見深入的敘述,來過的人無法深究,因為那幾乎是一個歷史“黑洞”,每一個想一探究竟的人,都會迷失在各種交叉小徑上,以至于忘記初衷,有學界泰斗感嘆,研究新疆的人都迷失在新疆的歷史中了。
這些巨大事物的交融,使得新疆變得不偏激、不固執、不確定,大象無形般地浸染著一切,也因此,新疆的每一個地方,每一個人都是新鮮的故事,那個故事就包含著這些巨大事情的折射,包含著直指本質的真實。如果面對新疆超出我們的日常經驗的人與事,最好的態度是坦然接受,并幸運地在自己的生命中留下痕跡。
作為一個中國人,你真的應該去一趟新疆,有人說中華大家庭有三大最鮮明的人文景觀:中原漢族文化、西藏內蒙的藏傳佛教文化、新疆的伊斯蘭教文化,它們之間的差異是一種新鮮的體驗,沒有這種體驗,你就不能說你了解中國。幾千年的歷史也證明新疆與中原文化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系,所以這里的伊斯蘭風情是世界獨有的,它有著往昔豐美的暗示,今夕絢爛的舒展。
與新疆巨大的歷史空間一樣,新疆的現實空間也巨大遼闊,有人開玩笑說他們在新疆開車,只需要在油門上壓一塊磚,再轉身打牌打到天黑,也還沒有到一個能見到人煙的地方。很多人面對荒野面對遼闊能夠產生強烈的感覺,因為人類許多偉大的成就都是來自于大自然的啟示,但是大自然是需要面積的,你不能把自家的后院當作荒野去體會,當人們把大自然一片一片割裂開來,讓自然成為“飛地”,還能有什么啟示可言?多么幸運我們還擁有新疆這樣的遼闊與荒野,走過這樣的荒野、這樣的遼闊、這樣異樣的光線下的土地,都是一種訓練,訓練我們放下內心的喧囂,安靜地體會幸福、病痛、徘徊、永恒……
異域情調是一個被說爛的詞,但是走在烏魯木齊的大街上,你會感到眼前的一切那樣不同,不僅僅是服飾、建筑、風俗,敏感的人會包括氣味與色彩,更直觀的是,你能看到有人的五官、四肢比例、膚色帶著陌生而明顯的符號,帶著不能被說服的血脈。你知道那是一種存在,一種陌生的存在。早上你能聽到阿訇早禱的長音,晚上你能聽見維吾爾青年在回家路上的美妙和聲,城市的大街上,時不時有鼓樂吹奏,馬、羊、駱駝悠然與汽車擦肩而過,那是游牧民族坦然的行走方式。
贊譽新疆的瓜果與美食的人很多,新疆的瓜果品種近千,但是其實最好的瓜果是最普通的瓜果,比如西瓜,如果你能吃到新疆的好西瓜(近年品種有些不純了),你會覺得這一輩子就像沒有吃過西瓜一樣,一種完全不同的體驗,清香、甜蜜、爽口,百吃不厭。很多新疆的小孩夏天是不吃任何食物的,只吃西瓜,吃得結實體壯。南疆的和田被列為世界四大長壽區之一,據考就是與這種瓜果為糧的習俗有關。當然還有蘋果,一種伊犁的土蘋果,其貌不揚,但是不愧為世界蘋果發源地的美譽,那種美妙的滋味無可言喻。就像所有的美食之鄉一樣,新疆人有對自己特有的食物的自豪感,多少挑剔的食客,也對那些簡單烹調的天然的食物贊不絕口,那經常是一種特殊的體驗,將信將疑后的狂喜,小心翼翼嘗試后的著迷。
靦腆的我曾經在烏魯木齊的大街上起舞,因為每一個要進商場的人必須跳一段,一個小型的“麥西來甫”攔在商場門前,每一個人都歡天喜地地跳著進去,打手鼓的老人眼睛里流露著詼諧的目光。在新疆,有聚會就有歌舞,在歌舞方面沒有一個羞澀的人,這樣的氛圍讓人容易參與,能夠容易地參與一個陌生的地方,一群陌生的人,可能的話有機會參與陌生的生命,不管與你相契還是差異,都是多么好的參照,多么好的人生禮物。更何況這歌舞與音樂本身蘊含著豐富的養料,是取之不盡的寶藏。
一個城市的哈薩克女孩出嫁,長輩給我們這些女伴一人發了一條手絹,囑咐我們在出門時一定要哭。我們哄堂大笑。
到了如今,哭嫁這樣的習俗已讓人不可理解。場面如此歡樂熱烈——男方迎親的人們在大門外拉著手風琴,載歌載舞,要求進門;閨房深處,新娘子和女伴們互相取笑,喜難自禁;賓客擠滿每一個房間,食物鋪滿每一張桌子……怎么可能哭呢?
正在最最吵鬧繁忙的時候,突然有人示意大家安靜。一個上了年紀的婦人走上前,親吻新娘,撫摸她的頭發,唱出了哭嫁歌的第一句。歌很短,一共只有七八句,曲調緩慢低沉、盤旋徘徊不已。然后大家擁上去親吻親娘。
那一天我們七八個伴娘全都流下了眼淚,賓客無不動容。
誰能更清晰地看到新疆這片大地最最真實的模樣?就在那時,如同心中“喀”地響了一下,新疆最核心、最秘密的花朵開后即合,雖然一切照舊:幽暗的繼續幽暗,明亮的繼續明亮,正開著的花繼續開,正飛著的鳥繼續飛,但我的心中已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