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珠穆沁草原的長調

2006年7月中旬，記者從呼倫貝爾大草原穿越阿爾山林區，進入錫林郭勒草原。在蒙古語中，錫林郭勒意為“遼闊原野上的河流”。雖然沒有呼倫貝爾的名聲大，但它卻是我國最具代表性的溫帶草原，歐亞大陸最有特色的草原，已納入國際生物圈的草原自然保護區。

由東朝西，處于從森林到草原過渡地帶的東烏珠穆沁是錫林郭勒市境內的第一個旗。“烏珠穆沁”，蒙古語的意思是“葡萄之鄉的人”。記者不太理解這個解釋，單調的草原上哪里會有什么葡萄呢？本地人有個比喻，說如果把內蒙古看作橫亙于祖國北疆的玉帶，那么東烏珠穆沁就是鑲嵌在這條玉帶中北部的一顆綠色翡翠。還有人說，它是中國北方草原最華麗的部分。全旗總人口7萬余人，其中蒙古族占65%，總面積47000多平方公里，邊境線長527公里，珠恩嘎達布其口岸在2006年實行長年開關，成為繼滿洲里、二連浩特之后內蒙古又一便捷的對外通道。東烏珠穆沁草原氣候濕潤、河流縱橫、牧草繁盛，是目前世界上保存最為完好的天然草原之一，生長著890多種天然野生植物，天然草原占土地總面積的97%，可利用草原占草原總面積的95%。正因為如此，這個純牧業旗2004年牲畜存欄總數達362萬頭（只），名列全國牧業旗之首。烏珠穆沁羊號稱“天下第一羊”，在阿拉伯國家享有盛名。而“烏珠穆沁馬”，曾位居唐太宗“昭陵六駿”之列。2005年，全旗牧民人均收入6880元，在全區排第一。

當記者完成自東北向西南、向西橫跨內蒙古邊境的探訪之后，才知曉偌大的錫林郭勒草原，僅僅只剩下烏珠穆沁這一片草原尚可稱肥美。并且與呼倫貝爾一樣，很多草場已經沒有了“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詩情畫意景象。令人痛心的是，越往西走，草原退化、沙化的程度越劇烈。

2005年開始實施的京津風沙源治理工程，項目區就包括東烏珠穆沁旗在內。該旗中東部的伏沙區草場沙化嚴重，已經明顯形成一條西北至東南方向的明沙帶，西部退化草原區的退化草場面積達900多萬畝。在年降水量較多的東北部，由于超載放牧和干旱等原因，部分優質草原也遭到破壞。草畜矛盾加劇，草場壓力大，草原生態環境堪憂。所以，牧區人口要轉移，使一部分人真正從畜牧業生產經營中轉移出來，進城從事非牧產業（2006年全旗要轉移600人），另外一部分人以草場、勞動力或少量牲畜與適度經營規模戶合股，發展現代畜牧業。2005年全旗草畜平衡責任書入戶率達100%，草場“三牧”（指局部禁牧、全面休牧、普遍輪牧）制度基本覆蓋全部可利用草場，局部治理效果初顯。但盡管如此，對于草原生態的前景，記者并不持樂觀態度。

除了草原，如今更令東烏珠穆沁人，尤其官員們津津樂道的是富集的有色金屬礦帶。據說，其儲量之多、品位之高，在國內罕見。旗里的一個重要目標，是建成自治區的有色金屬原材料加工基地。2005年，工業開始成為經濟增長的主導力量。與此同時，開采石油、煤炭和其他礦藏的大型機械設備，不斷地在草原上聳立起來，各種車輛粗暴地在草原上劃破一道道口子。許多草場到處是開膛破肚的場面，慘不忍睹。開礦，開礦，成為絕大多數官員口中出現頻率最高的一個詞匯。看得出，他們說到開礦時的那種難以抑制的興奮。

就是在這種語境之下，記者聽到了長調。

傳統的祭敖包和那達慕盛會，是東烏珠穆沁發達的草原游牧文化的主要載體。旗里投資760萬元完成民俗博物館續建工程，開工建設國際博克（摔跤）訓練基地，以此塑造文化品牌。2005年，被自治區民間文藝家協會授予“民間文藝之鄉”稱號后，旗里著手開發“牧民之家”休閑旅游。話說到這里，旗里一名蒙古族干部偶爾談及的長調，引起記者濃厚的興趣。

談起草原游牧文化，特別是音樂藝術，人們都會想到長調和馬頭琴。這兩樣東西，記者以為，能把草原的靈魂如泣如訴地表現出來。而長調，則當之無愧是內蒙古草原極具代表性的藝術門類，也是蒙古族歌唱藝術的最高表現形式。哪里有草原，哪里就有長調；哪里有牧人，哪里就有長調。蒙古語中，稱長調為“烏日圖道”，意即長歌，除指曲調悠長外，還表示歷史久遠。長調以草原牧人特有的語言和旋律，述說蒙古民族對歷史、生活、文化、自然和美學的感悟，具有鮮明的游牧文化和地域文化特征。它在曲式結構上規模宏大，并往往采用復式結構，其旋律的特點是啟口有韻、字少腔長和尾聲悠揚寬廣。長調還經常使用襯腔，如甩腔和華彩性拖腔，以各種裝飾音點綴旋律，很具抒情性。在歌詞上，長調多為兩行一段，于不同的韻步上反復疊唱。在曲調上，近代長調多采用羽調式。在轉調方法上，各地區各具特色。像錫林郭勒的長調，多以上下行大二度、大小三度等旋律音長和節拍形成特有的旋律風格，最流行的包括《小黃馬》、《走馬》等。還有些民歌于嘹亮的高音區突然煞尾，旋律音程急劇下跌，由此形成長調激越人心的遼闊舒展和波瀾起伏。長調中還有一種特殊的發音方式，蒙古語叫“諾古拉”，可譯為“波折音”，就是發聲時配合口腔與咽喉的復雜動作，發出類似顫音的抖動效果。它對形成長調的獨特風格，起到了重要作用。2005年，我國和蒙古國共同申請成功，長調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批準列入世界口頭和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記者對烏珠穆沁長調的了解，則來自一位名叫阿·胡和的蒙古族人。

57歲的胡和，是東烏旗教育局教研室的主任，過去一直當老師，還做過蒙古族高中的校長。他老家在興安盟，到東烏旗工作生活快40年了。其實他本人原來對長調的了解并不多，在東烏旗的時間長了，越來越感覺到長調的魅力無窮，就迷上了長調。所以，盡管至今他都是協會中唯一不會唱長調的會員，但卻是深深熱愛長調和陶醉于長調的癡迷者，協會的發起人、組織者。記者雖然在草原的蒙古包里和北京的劇場里數次聽過長調演唱，但對它知之甚少。在旗教育局那間擁擠的辦公室里，胡和老師教給記者關于長調的常識。

蒙古長調發祥于廣袤無垠的草原，從奔騰駿馬的馬背上起源，抒發對家鄉的熱愛，對親人的眷戀，對愛情的向往，對自然的贊美，是草原游牧文化的結晶，比短調的歷史更為源遠流長。歷史上，草原的長調多，短調后來才興起。長調，與我們通常所說的民族唱法是有區別的。在今年中央電視臺舉辦的青年歌手大獎賽上，內蒙古參賽選手其其格瑪的演唱得分不高，但她確實非常優秀，還師從過蒙古國音樂家也是長調大師的占欽諾爾布根，并深得其贊賞。胡和說，青歌賽的那些評委，可能不一定懂得長調。蒙古長調靠口口相傳，甚至許多有名的歌手都沒有什么樂理知識，沒有樂譜、五線譜之類的概念。長調是在相當正式的場合下才能演唱的，像王宮慶典、婚禮、那達慕等，內容高雅，不會出現任何諷刺、調侃的詞句，更沒有下流、辱罵等低俗不雅的東西，甚至悲傷的情緒也少見。東烏珠穆沁的地勢平坦，有一望無際的大草原，迥異于起伏不平的鄂爾多斯高原（那里靠近陜北，也出產信天游）。同自然地理環境相一致，烏珠穆沁長調的唱法獨特，平緩悠長，胡和認為可與意大利美聲唱法相媲美。其實，長調的唱法難度很大，它貼近自然，非常自由，但又有極強的規律性，不是所有人都唱得了的，不像在卡拉OK廳誰都能吼幾嗓子，它需要演唱者的生活積累和對自然的領悟。而草原上的牧民，卻好似天生就具備這個天賦。這里的牧民辦婚禮，長調唱得通宵達旦。也許很多人不知道，上個世紀60年代初大型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中膾炙人口的《贊歌》，便是根據東烏珠穆沁的長調民歌《薩如勒塔拉》（意即“美麗的草原”）改變而來的。歌唱演員胡松華向蒙古族民歌大師哈扎布學習這首歌并填寫新詞，從此唱遍大江南北。就如同他的名字的寓意“天的恩賜”一樣，作為蒙古族傳統聲樂流派的杰出代表，哈扎布創造性地發展了長調的演唱方法，將其升華到一個新的境界。被譽為“國寶”的這位老人家，去年因病逝世，訣別他生命中最珍愛的草原和長調。

這些年，長調口口相傳的環境幾乎不存在了。小孩子六七歲就離開家庭，進入學校，從父母家人那里學習長調的機會越來越少。胡和感嘆，長調歌手斷層、后繼無人，前景堪憂。因為我們不能只看到有多少老人會唱長調，而應該看有多少年輕人、小孩子會唱。當了10多年旗政協委員的胡和，看準這是件大事，就從1999年開始給政協遞交提案，建議旗里成立長調協會。2004年7月，烏珠穆沁長調協會正式成立。旗政協的一位副主席擔任協會的會長，胡和任副會長，至今已擁有200余名會員。大多數會員都是喜愛長調的牧民，還有一些教師和職員，每人每年交納20元錢作會費。他們在旗內各蘇木（鄉鎮）成立分支機構，還幫助相鄰的西烏珠穆沁旗和阿巴嘎旗也成立了長調協會。

協會首要的任務是進行烏珠穆沁長調的地方性調查研究，搜集整理和出版有關的書籍、音像制品，并且普及長調知識、培養長調人才。協會剛成立3個月，就組織相關人員赴蒙古國的蘇赫巴托省和東方省，在那里的烏珠穆沁移民中開展長調的調查。這次調查結果，更加激發出會員們的責任感。蒙古國主要流行的屬于喀爾咯長調，即使移民中也只有很少的老人才會唱烏珠穆沁長調。保護和傳承烏珠穆沁長調的重任，只能靠自己了。本土的調查研究，也逐步取得成效。《烏珠穆沁敘事歌曲》和《烏珠穆沁藝術家》兩部作品的出版，成為烏珠穆沁長調研究和傳承的樣本。旗內各個蒙古族中小學，相繼開設蒙古長調的課程，師資力量從民間歌手中產生。此前，會唱長調的青少年學生寥寥無幾。如今，這些學校都有上百人的長調合唱團，可以在各種場合演出。協會每年召開一次年會，這兩屆年會的一項重要內容便是長調演唱比賽。每次參賽的選手達到100多人，分為成年人、中學生和小學生等三個組。特別是2005年8月全旗那達慕大會期間，有2005人參加的長調合唱規模宏大，場面壯觀。蒙古長調被列為口頭和非物質文化遺產之后，會員們積極性更加高漲，他們計劃成立長調藝術發展基金會，舉辦國際長調藝術節，編輯出版長調的教本，設立長調傳承保護區（把東、西烏珠穆沁旗納入其間，已向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提出經費申請）……但是，如何采取切實可行的措施加強保護和傳承，在旗一級的地方還沒有感受到政府更多的支持。

過去，許多人認為長調只能獨唱，不適宜合唱，但去年2005人的大合唱打破了常規，也算得上一個創舉，取得很好的效果。2006年7月24日，為配合建旗50周年大慶而舉辦的挑戰吉尼斯記錄5000人烏珠穆沁長調演唱，更是令人嘆為觀止。參加合唱的有牧民、學生和干部職工，不用多次彩排，只需要提前兩天合練幾次就可。每次長調比賽，愿意贊助的牧民排起了長隊。像第一次比賽，一位愛唱長調的牧民老太太掏出5000元贊助，比賽就用她的名字命名。胡和現在比較樂觀，認為目前長調的狀況以東烏旗的人氣最旺，基礎最雄厚，是名副其實的“長調之鄉”。

記者聽說，協會還將向工商行政管理部門申請注冊“蒙古長調”的會標。藍底白色的基調，上面用馬鬃代表五線譜。這也算一個不錯的創意，不知是否符合相關的政策規定。

胡和熱心地幫我們聯系旗里的烏蘭牧騎(文工團)，那里有演唱烏珠穆沁長調的專業演員——40歲的格托婭和27歲的巴音吉日格勒。烏蘭牧騎共有4人會唱長調，6月他們剛在清華大學學生藝術節上作過表演，以前還去過北京、大連、呼和浩特等地巡回演出。流傳在烏珠穆沁草原的長調敘事歌曲至少有150首以上，格托婭和內蒙古藝術學院畢業的巴音吉日格勒都能唱五六十首。每年他們要下鄉演出100多場，不下鄉則每星期在旗府廣場上演出兩三場。每次演出都有馬頭琴、呼麥，長調就更是缺不了的。“我們唱的長調跟牧民最接近，更有味道！”演員們自我評價說。

從烏蘭牧騎那座嶄新的兩層小樓出來，記者跟隨格托婭和巴音吉日格勒去旗綜合高中，觀看他們輔導學生合唱團演唱長調。

高中一年級四班的14個女生換上五顏六色的蒙古族服裝，格托婭指揮，巴音吉日格勒彈電子琴伴奏，她們演唱了好幾首曲目，包括在烏珠穆沁草原廣為流傳的《母親的愛戀》、《呼仁山的背影》等。這是學校新教學大樓四層的一個藝術教室，健康活潑的蒙古族姑娘的美妙歌聲傳出校園，飄向街道盡頭的草原。下個月旗慶的長調大合唱，學校將有1500名師生參加。17歲的陶格陶瑪同學告訴記者，她和同學大多數在10多歲的時候就跟父母親學唱長調，現在她們每星期要學3次長調，每次兩節課。

除了長調，女孩子們當然還喜歡流行歌曲，但陶格陶瑪最喜歡的歌星名叫莫德格，是一個記者沒有聽說過的蒙古族女歌手。那些女生中，要數陶格陶瑪最漂亮，她不穿民族服裝的時候，打扮與大都市街頭時尚的女孩根本就看不出任何差別。她的家鄉在東烏旗東端最美麗的草場上，從小就喜歡唱歌，直到14歲那年母親第一次教會她唱《呼仁山的背影》。從此，長調讓她領悟到另一種源自民族情感深處的東西，淡淡地，像勾著她的魂。她和所有的女生都特別喜歡拍照，在記者的鏡頭前興高采烈地擺出各種各樣的POSE。

離開東烏珠穆沁旗已半年有余，記者總在想象那5000人長調合唱的壯觀景象。無緣親臨現場感同身受，但在藍天白云之下的那個時刻，觀眾里一定有胡和，演員中也少不了陶格陶瑪和她的同學們，還應該有她們的爺爺奶奶、父母、兄弟姐妹。草原養育了牧人，草原孕育了長調。當地老天荒的長調聲起，烏珠穆沁草原一片靜穆，天地萬物融為一體。

我們唯有遙想，“聆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