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先生的小說《孔乙己》《白光》《祝福》以及散文《范愛農》都涉及了人物的死亡問題,但令人奇怪的是魯迅在展示人物生命終結時,都在某些層面上做了隱性的處理,似乎在努力暗示著什么。這樣處理盡管給我們理解文本帶來一定難度,但卻體現了魯迅高超的創作技法。
我們先來看孔乙己的死。孔乙己是一個處在社會底層的知識分子,“但終于沒有進學,又不會營生,于是愈過愈窮”,到了要討飯的地步,但他卻養成了好喝懶做的毛病,抄書不成,只好偷竊,最后竟偷到丁舉人那兒去了,被打折了腿。這暗示了他即將走向生命的終點。好飲成性的孔乙己在中秋后的某一天,又一次來到酒店,而且這一次竟是坐在蒲包上,用手支著來到酒店的。這形象地說明了孔乙己只要還有一口氣,就要來酒店喝酒。“我”后來好久沒有見到孔乙己,到了年關,到了第二年的端午、中秋、年關,一直沒有看見他,就斷定嗜酒如命的孔乙己已經死了。但魯迅卻在“孔乙己的確死了”前面加了“大約”,這就使孔乙己的死顯得撲朔迷離了。
無獨有偶,小說《白光》對陳士成的死的處理也別有意味。小說寫陳士成第十六次科舉落第,受了強烈的刺激,眼前出現了一團白光,產生了幻覺,在家中掘地尋寶不成,又在黑夜走向山里。第二天中午,人們在萬流湖里發現了一具浮尸,其指甲里嵌著河泥,顯然是落水而死。這很自然地讓人聯想到陳士成,認為死尸就是陳士成。可是魯迅又給這推測打上了問號:死尸“渾身也沒有什么衣褲”,在水里長時間浸泡,給辨認尸體帶來了很大難度,而且“并無尸親認領”。魯迅說:“或者說這就是陳士成。”
范愛農確實是死了,但他的死因卻是一個懸念:“我至今不明白他究竟是失足還是自殺。”圍繞范愛農的死,魯迅先反復做了這樣的渲染鋪墊:“他又告訴我現在愛喝酒”,“然而還喝酒”,“他很困難,但還喝酒”。顯而易見,范愛農和孔乙己有著相同的嗜好,而且他又是醉酒后落水,可能是“失足”而死。但魯迅又對此表示懷疑:“我疑心他是自殺。因為他是浮水的好手,不容易淹死的。”魯迅還反復強調他怪異孤僻的性格以及生活上的窘況;特別是辛亥革命失敗后,他精神頹廢,情緒低落。這些都是他可能自殺的佐證。這樣,范愛農的死也給人們留下了難解之謎。
同樣,祥林嫂也確實是死了,而且是死在舊歷除夕之夜,但她究竟是怎樣死的,魯迅沒有做正面敘述,這又是一個謎。魯迅對祥林嫂的死因做了兩種暗示:自殺或凍餓而死。祥林嫂死在大年夜,而這剛好又是發生在白天遇到“我”的當晚。針對祥林嫂的問話,“我”的回答是模棱兩可的,回到四叔家中內心還在忐忑不安,怕我的回答“于她有些危險”,而她又恰好死在家家戶戶歡天喜地祝福的當夜,她是不是“感到自身的寂寞了”呢?這些都暗示了她自殺的可能。另外,祥林嫂死在一年當中冬季里最冷的時候,而且她當時的狀況是“眼珠間或一輪”,“一手提著竹籃,內中一個破碗,空的;一手拄著一支比她更長的竹竿,下端開了裂”。強調碗是空的,說明她食不果腹;竹竿下端開裂,說明她淪為乞丐已經好久了。這又暗示了祥林嫂有可能是凍餓而死的。
魯迅先生是一位思想啟蒙者,肩負著改變國民精神的歷史重任。暴露國民的劣根性,是其文學創作的第一要著。正像他在《我怎么做起小說來?》中指出的那樣:“不過想利用他的力量,來改良社會。”作家在創作文本時往往通過主人公與周圍人物的關系,來展示舊社會世態人情的涼薄,達到揭露罪惡的舊社會的目的。因而,魯迅先生對于孔乙己、陳士成、范愛農、祥林嫂的死不做定性處理,是有意為之的。無論是孔乙己、陳士成、祥林嫂還是范愛農,他們都是特定環境下產生的“多余人”,人們并不在意他們的客觀存在和人格尊嚴。孔乙己一到酒店,人們就取笑他,哪怕是最后被打折腿,人們仍然不放過他,還往他那本來就受傷的心靈里再撒一把鹽。陳士成“死”后,讓鄰居們辨認尸體,“但鄰居懶得去看”。范愛農到最后也很少有人和他來往,“常見的只剩下幾個后來認識的較為年青的人”,“似乎也不愿意多聽他的牢騷,以為不如講笑話有趣”。祥林嫂最終竟成了被人們棄在塵芥堆中的,看得厭倦了的陳舊的玩物。這些人生前不被人關心,死后又有誰會去追問他們的死因呢?況且祥林嫂還是死在人家的祝福聲中,人們連“死”這樣的字眼都不愿提,就更不會去探究她的死因了。
我們不能揭開孔乙己、陳士成、范愛農、祥林嫂的死亡之謎,或許他們的死本來就沒有什么謎底;因為在當時那樣一個時代,湮沒在鄉間的眾生,本來就是默默地出生,寂靜地死去。這些不都是當時的社會造成的嗎?魯迅把批判的矛頭直指封建社會,使得作品的社會批判功能大大加強。相反,如果魯迅指出了他們具體的死因,還可能會削弱作品的現實性以及特有的社會批判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