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博朋克小說(cyberpunk)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首先于美國興起的科幻小說。賽博朋克一詞最早見于美國作家布魯斯·貝斯克(Bruce Bethke)于1983年發表的同名小說,該小說與計算機犯罪有關,后來被援引來統稱以威廉·吉布森(William Gibson)為代表的新興科幻作品。威廉·吉布森被譽為“賽博朋克之父”,他創作的《神經漫游者》(Neuromancer, 1984)當年轟動性地摘取了多項科幻小說大獎,并引發了世界性的賽博朋克文學運動,英國、日本、俄國等國都出現了賽博朋克小說,這場運動還蔓延至其他領域,出現了賽博朋克電影、電視、音樂等,形成了許多帶有叛逆性的亞文化群體。賽博朋克一詞如今已被用來泛指一種個人化、玩世不恭、反權威、反信息控制的生活態度、生活方式。吉布森的科幻作品很受讀者歡迎,多次登上美國暢銷書排行榜,風靡全球的賽博朋克電影《駭客帝國》三部曲就是在吉布森的《神經漫游者》的啟發之下制作的,他另外一部作品《新玫瑰旅館》也被改編成了熱門電影。與吉布森同屬于這個科幻流派的美國作家有布魯斯·斯特林、約翰·謝利(John Shirley)、路易斯·謝納(Lewis Shiner)、魯迪·拉克(Rudy Rucker)、帕特·卡迪甘(Pat Cadigan)等。他們的作品在向我們展現科技神話的同時,也表現了人類在高度信息化社會的焦慮感、孤獨感和異化感。
吉布森的賽博朋克小說以當代科技為背景,想象性地展現了人類在近未來社會的生存景象,表現了科技化、信息化、網絡化社會對人類的控制。他的科幻作品沒有描寫以往科幻小說熱衷的太空旅行、人機大戰、核恐怖等脫離現實的題材,而是緊扣現代科技現實,反思現代科技可能給人類社會帶來的負面影響。吉布森沒有渲染科學恐怖,對科技可能給人類帶來的福祉也沒有盲目樂觀,而是冷靜地向讀者展示種種后現代生活畫面,讓讀者去審視當代科技現實和人們價值觀的變化,反思人類社會的未來走向。吉布森延續了科幻小說探討人與科技的關系這一經典話題,繼續引發我們對“我們是誰,我們從何而來,又將去往何方”這一古典問題的思考。吉布森的“矩陣三部曲”《神經漫游者》、《計零》(Count Zero,1986)和《蒙娜·麗薩超速檔》(Mona Lisa Overdrive,1988)都突顯了一個主題,即技術侵入了人體,人類與機器的界限趨向模糊,人演變為“電子人”(cyborg),人類進入了后人類世界。
吉布森對電子人的描寫與后人類主義對人類發展的展望如出一轍。后人類主義出現在二戰后,它的興起與飛速發展的科技密切相關,它是一種“以神經科學、神經藥理學、人工智能、納米技術、太空技術和因特網之類的種種科學技術為基礎的理性哲學與價值體系的結合,”是一種“人類意識形態對不斷增加的占支配地位的科學和技術的質詢。”(曹榮湘,2004)后人類主義者提倡運用科學技術,使自然的進化讓位于技術干擾的人為的進化,認為通過人工智能、數字化技術、遺傳工程、基因改造和電子彌補術等手段,人類將實現從自然人、肉體人向技術人、電子人的進化。關于后人類的討論常集中于科學家、哲學家和科幻小說中。技術這把雙刃劍既可以幫助人類提高智能,治愈頑癥,抵抗衰老,甚至實現永生,但也可能使人類喪失主體性,淪為技術/機器的奴隸。現代人一方面對技術前景歡欣鼓舞,另一方面又對技術可能帶來的人文危機憂心忡忡。
優秀的科幻小說都帶有強烈的人文反思色彩。科幻小說的最早實踐者瑪麗·雪萊在十九世紀工業時代來臨的初期就對人的屬性提出了思考,在“上帝造人”的觀念還在人們頭腦根深蒂固的時候,她設想了技術復制生命的可能性及其后果。當時的幻想如今成為了現實,試管嬰兒、無性繁殖、基因改造讓人們圓了扮演上帝的夢想。在《神經漫游者》中,瑪麗-弗朗絲·塔西爾和阿西普爾夫婦都是科學家,他們用克隆技術制造了六對兒女,分別將他們命名為簡一號,簡二號……。吉布森二十年前對生命復制的描寫在當時也許很新鮮,但在科技不斷制造奇跡的今天這已是個尋常話題。
衰老和死亡原是人類的宿命,但現代技術卻可以使我們實現“不朽”。《神經漫游者》中的朱利葉斯·迪恩活了一百三十五歲,他抵御衰老的主要方法是每年一次的東京之行,在那里,基因外科醫生會重新設置他的DNA,讓他重新煥發青春。本來行將死亡的阿西普爾利用超低溫冷凍技術讓自己每隔一段時間自動“復活”,他的妻子則制造了兩臺超級計算機,把自己的思想、性格數字化上載到其中一臺機器上實現了永生。目前,人類的基因圖譜已被科學家破譯,這給人們預防和根治疾病、提高生存質量帶來了希望,但對我們如何重新定位人類生命價值和重組價值秩序帶來了挑戰。
傳統的人類中心主義認為人是一切價值判斷的標尺,自然以人類為中心,人的智能具有獨一無二性。但在吉布森的后人類世界里,占有壟斷技術的大公司、統治網絡的超級計算機才是世界的主宰。人類要么受制于公司的控制,要么受制于機器,無力掌控自己的命運。具有強大存儲計算能力的網絡化超級智能無所不能,無孔不入,成為了網絡世界的神明。在未來的數字化世界里,人也將淪為信息海洋的一個符號。后人類們對身體和精神的傳統屬性的挑戰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傳統意義上的“人”被技術解構了。
后人類是人造的高科技產物,電子人是后人類的一種表現形式。所謂電子人是指“通過機械或電子設備的幫助或者控制而有一定生理過程的人。”(曹榮湘,2004)在賽博朋克小說里,人機同體比比皆是,電子人時代已經來臨,人類的自然進化已被人工進化所取代。人們可以對DNA進行重新編碼,可以隨意更換身體器官。吉布森的后人類們熱衷于改造自己的身體。《神經漫游者》中的雇傭殺手莫麗手上安裝了可自動伸縮的刀片,她將眼睛改造成電子眼以便更適應夜間作戰。為提高身體機能,人們在身上移植電子裝置;為方便接入網絡,人們在耳邊安裝了插孔;電腦黑客們在腦子里植入微電腦芯片,可隨時隨地將大腦與電腦連接,在網絡世界里“神游”。人類的生物屬性已過時,人與機器的界限難以界定,機器更勝于人類。
吉布森的電腦牛仔們向往賽博空間——虛擬世界,蔑視身體,肉身成了禁錮他們的臭皮囊。為了長久地暢游虛擬世界,他們將自己的意識數字化,上傳至網絡,在網絡中實現“永生”。技術的未來發展可以使人類得以超越身體,放棄身體,傳統的身心二元論被徹底拋棄。人類的思想和個性曾被認為是獨一無二、無法復制的,如今卻可以化作純粹的信息和符號,可以隨意地復制和改寫。《計零》中的特納身體被炸得粉碎后,醫生幫他重新生成了身體,并讓他在計算機生成的仿真環境里呆了三個月,恢復了他上個世紀在新英格蘭生活的童年記憶,當然,那個記憶己經被計算機理想化了。數字化技術的發展將讓人類的主體性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機,所謂“精神”、“人格”和“個性”等詞匯有可能從人類話語中消失,沒有了這些特質后人類們將如何重新確立他們的屬性和自我呢?
繼“上帝之死”之后,人類的主體性也遭到了質疑,“人之死”也似乎為時不遠,正如福柯所說,“人類是時代的產物,而且人類可能正接近它的盡頭,”“人將被抹去,如同海邊沙灘上的一張臉。”(qtd. in Badmington, 2001: 187)這樣的論調并非駭人聽聞,吉布森筆下的后人類世界雖然沒有完全實現但也不是沒有事實基礎。過去的技術還只是我們的身外之物,人們對技術和網絡的依賴還不是很強,但今天的技術已與我們肌膚相親、甚至進入了我們的身體。手機、電腦、隨身聽不離身的人大有人在,對心臟起搏器、人造骨頭、皮膚、器官等的依賴已將我們變成了一定意義上的電子人,而沉迷于網絡虛擬世界的人也在不斷增加。吉布森的賽博朋克小說對西方后現代科技現象的想象具有強烈的現實意義,他的科幻作品常被批評家們視為西方后現代社會的真實寫照。技術的發展正在飛速地趕上甚至超越人們的想象,人們不得不驚呼“科幻小說已無法想象未來,因為我們已經生活在科幻世界里。”(McCaffery, 1991:344),在這樣的科技背景之下,人們真應該好好反思人與科技的共生關系,思考如何維護和重建人文價值與人的主體性。
(作者單位:1. 廈門大學外文學院;2. 廣西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