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行友人中,自號大隱的陳綬祥先生堪稱當代奇人,學通三教九流中西古今,藝兼樂舞營造書畫電視,雖最后棲身美術史論領域,卻不時側身于哲學、心理學的玄思奧理之中。也許,像他這樣的通才,在改革開放的大時代中并非絕無僅有,但在西潮忽漲的八十年代中葉,他的知西而守中,稽古而開今,確屬不可多得。對此,亡友令狐彪每每向我稱道,可惜那時我尚未荊。

開始接觸大隱,是在我有幸參加王朝聞先生主持的美術史巨著之后,每次討論會上,我都強烈地感受到大隱的獨特思維,辨才無礙,勇于開拓和不泥陳說。會后每一讀到他那譏彈邯鄲學步和矮人看戲的嬉笑怒罵的文章,便在腦海中浮現出大隱時露機警的目光和不乏嘲諷的笑容。我常想,在同輩中他可能是最善于領會“難得糊涂”與“大智若愚”的古訓者了,但同時他似乎又承繼了“無恒產而有恒心”的“弘毅”精神,不能自已地承擔起“任重而道遠”的使命,只不過更多了一層現代知識分子的批判精神罷了。
記得在開放之初,許多學界“精英”都屬意于“視通萬里”,可是大隱卻同時也鐘情于“思接千載”。他治美術史,從思想解放的魏晉時代入手,接著便直溯鑿開混沌的上古,在追本溯源中,跳出美術史的小圈子,窮究天人之際,得益觸類旁通,于是乃由藝而文,由技進道。他以“思接千載”的“豎見”為經,以“視通萬里”的“橫看”為緯,通經連緯,格物致知,終于在中西初始的轉賣集或狩獵的生產方式中,找到了源遠流長的感覺方式之異,拈出了中國美術合天地人三才為一的郁郁乎文的特點。

大隱這里由古及近、出入雅俗的研究,使他徹悟了宋元以來文人畫的奧秘,得出了不同流俗的見解,洞察了文人畫主體性、過程性和關系性背后的精神根源本土和筆墨當隨時代的人文精神,加以他有感于八十年代西潮美術的西化而少文,守舊美術的少變而不染世情,于是勇敢地舉起新文人畫的大纛,聯絡同道,舉辦畫展,集會討論,出版畫冊,甚至主持高研班,以弘揚民族、民間傳統并使之現代化為己任,在中國畫界造成了相當的影響。盡管畫界對新文人畫的褒貶不一,但幾乎不認為大隱便是新文人畫運動的精神領袖。這位精神領袖,大約為了逃名,便開始以大隱禪師為號,不過“酒肉穿腸而過”也是常有的事。
新文人畫家群體,本來就十分松散自由,何況人各有志,相強無益,家數紛紜,亦屬常理。若要揚良抑莠,最好的辦法,是由大隱親自實現知行合一。為此,大隱乃重操筆硯,拾起中斷數年的水墨畫創作,含毫吮墨,大顯身手,偶然有得,其畫與勃然愈發不可終止。
收入集子中的大隱繪畫,大約分為七八十年代之交與九十年代以降兩個時期。七八十年代之交的作品,以花卉為主,每以寫意的筆墨駕取寫實的技巧,構圖飽滿,色墨繽紛,較少詩題,追求實感的表現多于真情的發露。九十年代以降的作品,則題材拓展,遍及花卉、山水、人物,藝術面目也發生了很大變化。所作花卉,無論牛棚柳絮、紅葉牡丹,抑或是太極雙魚、大道拳石,均務求遣想妙得,營構心象,遂由技而進道,寫花而寄情。所作山水,多云海霧山,如蜃樓海市,或尖峰插天,或云巒重疊,或倒影江流,或雁陣橫空,時見長帆遠影,水面殘陽。大率境界奇異,而筆墨渾莽,能雜用石濤、石蹊、白石諸法而化為我有,在無拘無束中抒游子望鄉之情與神游八極之想。九十年代以降的人物與室內小景,或寫母愛春暉,悱惻動人;或畫豐家風物,質樸情深;或圖身世蹉跎,不堪回首;或繪眼前世態,別饒諷喻,或作文房清供,樂在明道。其畫法則計白當黑,偶參白石、子愷之筆法,尤擅民間美術之形色,配以長題詩文,更見大俗大雅之奇旨與在日益商業化的世風中尋找精神家園的渴望。








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我不想恭維大隱的藝術語言如何完美,筆墨如何無懈可擊,然而其寓意之深,寫情之摯,有所為而發,比之某些無病呻吟的新老文人畫,顯然不可同日而語,至于把藝術獨創深深植根于民族文化土壤與現代生活泉源的統一上,志在為民族傳統別開生面,為俗世生活提升精神,為筆墨語匯注入生機,所有這些努力,是尤為值得稱嘆的。我想,大隱的新文人畫一定會引起志趣相同者的共鳴,也將啟發其他畫家,因此,當其畫集付梓徵序之際,原作弁言如上并附打油偈云:
大隱未必隱,小技傳大道。且做新文人,畫出意外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