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目下的人們,無論是在紛繁的資訊媒體,還是在眾多的聚會場合,都會接觸到“大師”這個名詞,由“大師”組合的名稱,形形色色,不勝枚舉,尤以其與“學術”、“思想”和“藝術”諸方面的組合為最多,也最為響亮。曾幾何時,“大師”這個稱謂給人的感覺是那么神圣、崇高,令人向往但又遙不可及,孰料時移世易,現在竟成了尋常之物。“大師”的桂冠到處飛揚,“大師”們的身影隨處可見,這般光景,真讓人不由自主地生出“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慨嘆。
對中國社會的需求而言,各行各業“大師”群體的涌現,應該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然而,仔細想來,又有點不對頭。所謂“大師”,不管人們對它的認識如何歧異,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凡當得起“大師”稱號者,必定是人類文化事業中鳳毛麟角的卓越人才,罕見的人中菁華;真正配戴“大師”桂冠的人才,即使在人才輩出的時代,也不可能多如過江之鯽,更不用說在平庸大行其道、腐敗沛然難御的當下。
經歷了思想專制造成的百花凋零的文化荒蕪時代,我們的社會確實需要眾多“大師”作為民族思想文化事業的脊梁,重塑民族的靈魂。這是毫無疑義的。但是,我們的時代是否真是一個“大師”輩出、群星燦爛的文化盛世,以致“大師”桂冠到處飛舞?換言之,國人頭腦中這個“大師”云集的時代是真實存在還是一種幻象?目下所謂的“大師”真的配得起嚴格意義的“大師”桂冠嗎?這涉及到對“大師”觀念的理解及對中國現代學術思想史的認識。
恩格斯在評價群星閃耀的文藝復興時代時說過一段非常有名的話:“這是一次人類從來沒有經歷過的最偉大的、進步的變革,是一個需要巨人而且產生了巨人——在思維能力、熱情和性格方面,在多才多藝和學識淵博方面的巨人——的時代。”以我的理解,這里所說的“巨人”,就是我們今天所慣用的“大師”。文藝復興時代那些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的巨人,在思想、文化和科學方面所創造的業績,結束了一個舊的信仰時代,同時也開啟了一個理性至上的新時代,從此文明進程走向了新紀元,其貢獻是劃時代的,足以流芳百世,彪炳千秋。像達·芬奇、伽利略、莎士比亞那樣在人類歷史上不多見的巨人,除了“大師”這樣的名稱,恐怕很難找到更恰如其分的稱呼。
“大師”、“巨人”是時代潮流的產兒,又是時代精神的體現;是繼往開來、影響時代潮流的杰出人物。中國近代思想文化的演變開始于19世紀中葉之后。以鴉片戰爭為標志,中國傳統社會受到西方社會的全面沖擊,開始向現代社會轉變,與此相適應,中國思想學術也開始了從傳統向現代的艱難蛻變。這種蛻變經幾十年的緩慢積累,到20世紀初葉終于顯現其突兀崢嶸的面貌:新文化運動的出現是這一演化過程的具體表現。新興學者團體的形成,一批融會中西、貫通古今的思想、學術巨人出現,成為中國走向世界文化前沿的橋梁。正如文藝復興時代,這確是一個需要“大師”且產生了大師的時代,梁啟超、王國維、魯迅、胡適等可視為現代中國文化“巨人”的代表。
然而,不同于歐洲文藝復興時代的是,“中國的文藝復興運動”——這是胡適對新文化運動的稱呼——為時極為短暫,它的繁榮未及充分展開,便為激烈的國內沖突和可惡的外族(日本)入侵所打斷,劇烈的社會變革以及與之相隨的社會動蕩,終結了轉折時代大顯身手的第一代文化巨人的創造活動。
在新文化運動謝幕以后登上文化舞臺的新一代思想學術人才,在內憂外患的環境中飽受煎熬,但憑著此前的積累和堅韌而頑強的開拓,為后人留下了一筆豐厚的文化遺產。這一代文化巨人以陳寅恪等人為代表,融會東西學術文化傳統,是真正意義上的現代學者;他們在20世紀50年代以前以其開創性貢獻確立了其學術地位。然而,在此后的時代中,除了一部分人(如趙元任等)機緣湊巧,能在國外繼續拓展自己的事業外,大多不能以自然之態,盡展其學術才華,赍志而沒,壯志未酬,為自己和后人留下巨大的遺憾。但是,以既有的成就和才賦氣象論,這一代人很多稱得上是嚴格意義上的學院派的“學術大師”。
新文化運動以后出生的一代學者,所接受的教育基本上承繼了新文化運動以來的自由主義傳統,并且在50年代以前基本完成了其應有的學術研究訓練,本應該是走向世界學術舞臺的一代。然而,這一代人在進入盛年之后,遇到的是一個與其生活和思維迥然不同的環境,意識形態的改造和無休止的“階級斗爭”耗費了他們最珍貴的年華。由于環境的惡劣,這一代人幾乎均未盡展才華,其學術思想成就,毫無例外地受到極大限制。他們的學術成就不但沒有承續其老師輩的學問,反而大多不如前輩,當然,其中也有少數例外,如錢鐘書、季羨林等。但概而言之,稱得上“大師”者少而又少。此非筆者個人臆斷,乃誠實學者的共識。何兆武先生在許多場合說過:“我們這代人大多是廢品”。齊世榮先生數次參加清華大學校慶校友聚會,每次都很嚴肅地說:陳寅恪先生一輩學者中產生過一些世界級的學術大師,我們這代人中,雖說有些人做出了一些成績,但沒有人可稱得上“大師”。何、齊兩位先生現在都是八十幾歲的老人,屬于我們所說新文化運動以后誕生、成長的一代,他們的看法是冷靜而客觀的。
至于40年以后出生的一代,基本上是在新式教育模式下成長的一代,所接受的教育基本是以意識形態為中心,教育形式單一,文化養料貧乏;更重要的是,經過無休止的政治運動的折騰,無端失去許多寶貴的時光,不具備成為“大師”的土壤,因此難以與“大師”稱號相配。60年代以后出生的一代,其成長條件姑且不論,其學業成績正處在擴展過程之中,不可提前定論,故不可過早以“大師”桂冠相贈。
如此說來,我們所生活的這個時代,其實并沒有多少真正的“大師”。
二
在沒有或少有“大師”的時代,我們卻看到了鶯歌燕舞、彩霞漫天、“大師”桂冠到處飛舞的景象。這種名實不相符合的現象說明了什么?
中國文化傳統中從來就有“好大”的因子。這種因子的生成,緣于歷史上中國文化的較早發達。“中國”與“物華人豐”、“人杰地靈”之類觀念的聯系,很早就已建立起來。戰國時代就有這樣的說法:“中國者,聰明睿智之居也,萬物財用之所聚也,賢圣之所教也,仁義之所施也,《詩》《書》禮樂之所用也,異敏技藝之所試也,遠方之所觀赴也,蠻夷之所必行也。”(《戰國策》)此后,“中國”觀念在地域上雖有變化,但這種“天朝上國”心態幾乎貫穿于兩千余年間未曾改變,并且被反復強化,有增無已。
清朝建國之時,西方文化已捷足先登,呈現強勁的進取之勢,滿清帝國卻墨守成規,自以為是,甚至在嘗到吃敗仗的滋味,仍然拒絕向西洋“蠻夷”學習,直到19世紀末甲午一戰,龐然大物的“天朝大國”竟然敗給一向不放在眼里的蕞爾小國,于是舉國震驚,如夢方醒。此后割地賠款,噩夢相尋。“好大”的資本既已喪失殆盡,萎靡情緒籠罩朝野,“萬事不如人”的自卑感如影相隨達數十年之久,成為整個民族的巨大心理負擔。
這個心理負擔造成的陰影曾因1949年政治變化有所改變,出現了一個短暫的揚眉吐氣的局面。然而,剛剛振奮起來的民族自尊心并沒有得到很好的保護和引導,旋即被引向了歧途。革命的成功,急于求成的“超英趕美”,自我膨脹的“大躍進”,以“思想超越”的方式表現出來。首先是領袖的榜樣。在中共八大二次會議上,毛澤東對馬克思公開挑戰:“不要怕嘛,馬克思也是兩只眼睛,兩只手,跟我們差不多,無非是腦子里一大堆馬克思主義。但是……我們做的超過了馬克思。馬克思沒有做中國這樣大的革命,我們的實踐超過了馬克思。”“馬克思革命沒有革成功,我們革成功了。這種革命的實踐,反映在意識形態上,就是理論。西方資產階級能辦到的事,東方無產階級為什么辦不到?要打倒奴隸思想,埋葬教條主義。”從表面上看,這似乎是鼓勵思想解放,但本質上卻是自我拔高,因為“我們”——實際上即“我”——既然在“實踐”上已超過了馬克思,而理論是實踐在意識形態上的表現,那么“我”在“理論”上當然也超過了馬克思。按照這樣的邏輯推論下去,超越了世界無產階級理論導師的人,自然就是新的更偉大的理論導師。然而,歷史再一次與中華民族開了個大玩笑,欲速不達的“超英趕美”和大躍進不僅沒有帶來物質上的進步,反而讓中國人民飽嘗了饑餓的痛苦,付出了幾千萬人的生命代價。及至“文革”狂飆突起,領袖思想被捧上了天,成為“馬克思主義的頂峰”,中國人民似乎終于看到了超越西方的一天。但經濟和思想上的“好大”都沒有結出真正甜美的果實,隨著國民經濟接近崩潰的邊緣,幻化的“超越”肥皂泡也隨之破滅。
鄧小平以務實的風格和罕見的勇氣推動了中國的改革開放事業。作為起點,他著力做到的,是使人民拋棄陳舊的教條和不切實際的“好大”積習,認真正視中華民族的落后現實,急起直追。經過近三十年的努力,市場經濟體制終于確立,自19世紀中葉以來苦苦探索的現代化改造事業,在經濟層面上似乎終于看到了曙光。
經濟建設成就促生的樂觀情緒,使傳統文化中根深蒂固的“好大”積習也漸次出現。鄧小平一再發出的“韜光養晦”的告誡似乎被逐漸淡忘。前些年流行一時的“中國可以說‘不’”所反映的“積弱不再”的急切心態,近年來日見高漲的“大國崛起”吶喊之聲,使人明顯地感到濃重的“大國”情結下一種似曾相識的思潮在強烈地涌動,并逐漸凝聚成一股力量。
與此相伴生的,是一種文化上的自我膨脹。這種自我膨脹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儒學復興意識演為思潮,“儒家文化拯救世界”的論調逐漸高漲,許多人沉浸在這種鼓噪中手舞足蹈而不自覺;二是文化盛世到來的幻覺令許多人興奮不已,許多耗費國家巨大且寶貴資源的“盛世工程”紛紛上馬,演為愈演愈烈的趨勢。與這兩個征象互為里表的,則是“大師”桂冠的漫天飛舞。
然而,仔細觀察便不難發現,這“大師”云集的“盛況”是完全人為“制造”的結果。一個眾所周知的事實,“中專”升格為“學院”,“學院”升格為“大學”,已經蔚為潮流;與此相適應,全國高校你追我趕的“碩士”、“博士”擴招,國家干部在職“攻讀”學位,已經使中國成為“制造”碩士、博士數量最多的國家;“博士后”已演變為“博士”之后的學位。在教職人員隊伍中,“博導”已經成為教授之上的職稱。“博導”的近乎泛濫,使那個比“博導”更高貴的“大師”稱號應運而生,于是各地“大師”云集的“盛況”成為必然。前些年流行一個說法:“博士到處走,教授不如狗”,隨著“大師”群體的出現,現在幾乎可以說:“教授到處有,大師不如狗”。正如濫發鈔票必然造成貨幣貶值,“大師”桂冠的隨意制造,其結果是“大師”稱號的嚴重貶值。
可以說,經濟的初步繁榮和悠久的大國心態,促生了“大師”群星燦爛的幻覺。我們之所以說它是幻覺,是因為它違背了一個基本原理:文化的發展繁榮并非與經濟的發展繁榮并時共步,也不是僅僅有經濟發展這一個條件所促成;即使我們的物質力量真的達到了一定的發展高度,“大師”群體的養成也需要一個漫長的積累過程,幾代人的努力。法國革命時,革命黨人以“保皇”罪名砍掉了化學家拉瓦錫的腦袋,當時就有人說過一句至理名言:砍掉這顆腦袋只需要幾分鐘甚至幾秒鐘,但長出這樣一顆腦袋則需要幾百年。同樣,19世紀中葉以來我民族歷經艱辛而培育的學術氛圍,和20世紀初葉以來積累半個世紀的人才,包括其中的真正的“大師”級人才,在一個時期內早已被摧毀殆盡。這樣的人才空缺絕對不是一代人可以填補的;而要出現“大師”級的卓越人才,則更需要時日,絕不是短短30年可望看到的,更不用說這風雨激蕩的30年間中國社會的思想解放是在極端困難的重重阻力中前行。
或問,中國何時才能形成“大師”輩出、群星燦爛的局面?答曰:“大師”并非憑空出現,乃是時代的產物;一個時代如果能有三個必要條件重合,則可能導致“大師”群體的出現。這三個條件:一曰聰明穎慧、好學不厭之人才;二曰學者享有充足的閑暇;三曰學者享有完全的思想自由。這三個條件缺少其一,皆不足以造就杰出人才。
就中國龐大的十數億人口而言,聰明穎慧、好學不厭的杰出人才,從來不曾缺乏;所缺乏者,惟思想自由與充足的閑暇兩個條件。所以,中國走向世界的第一代學院派學術巨人于此者感觸深刻,分別從自身境遇而著力強調之。梁啟超在1921年明確指出:“欲一國文化進展,必也社會對于學者有相當之敬禮;學者恃其學足以自養,無憂饑寒,然后能有余裕以從事于更深的研究,而學乃日新焉。”(《清代學術概論》)他所強調的是學術活動必需的閑暇。陳寅恪則以其家學淵源,留學歐美近二十年的獨特經歷,對于東西方學術精神的深刻認識,體會到中國傳統“俗諦之桎梏”對于中國思想學術的戕害,所以于“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特意表出:“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于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揚。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他對《清華大學王觀堂先生紀念碑銘》中表達的這一見解,終生奉從,老而彌堅。
兩千余年前古希臘大哲學家亞里士多德在其著作《形而上學》一書的開頭有一段千古不易之論:“最初人們是由于好奇而開始哲學思考的,先是對身邊困惑的事情感到驚訝,然后逐漸對那些重大的現象如月亮、太陽和星辰的變化,以及萬物的生成產生疑問。一個感到疑難和驚奇的人會覺得自己無知,人們是為了擺脫無知而進行思考的,顯然他們是為了知識而追求知識,并不是為了其他有用的目的。事實可以證明,只有當種種生活必需品全都具備以后,人們才會去進行這樣的思考。我們追求它并不是為了其他的用處,正如我們將一個為自己而不是為他人而活著的人稱為自由人一樣,在各種知識中惟有這種知識才是自由的,只有它才是為了它自身,才是自由的。”人類歷史上輝映文化天空的思想巨人們,其生活環境、個人經歷各不相同,而學問興趣和貢獻迥然殊異,但之所以成為大師,其創造活動則脫離不了相同的必備的條件,即天才的興趣、思想的自由和生活的閑暇。如此說來,我們則不得不問:目下的這個時代具備這三個基本條件嗎?
(作者為清華大學教授)
(責任編輯 蕭 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