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罷《北大教授與〈新青年〉——新文化運動路線圖》,一個主要的感受便是:打消了對新文化運動的神秘感神圣感,一股恬淡的、平實的歷史感油然而生。作者張耀杰在這部書里所展示的,既有新文化運動前輩的慷慨激昂,大聲疾呼,也有他們的交往離合,矛盾糾葛;他們在思想上的交融與對立,事業上的合作與分歧,從相應相求到分道揚鑣,貫徹于新文化運動的全過程。作者運用豐富的歷史資料,描畫出了新文化運動的路線圖,可以為我們現階段的思想解放運動,提供有益的經驗教訓。
新文化運動是中國近代反封建反專制的民主革命的重要組成部分。作為新文化運動的主要成果,白話文取代文言文已經為文化普及和知識傳播帶來了不可估量的貢獻;但新文化運動先賢們所弘揚的科學民主等西方先進文化,卻磨難重重,舉步維艱。蔡元培倡導的“循思想自由原則,取兼容并包主義”的大學教育精神,盡管曾經在北京大學和后來的西南聯合大學等校輝煌一時,但經過五十年代初的“教育改革”和文化大革命的摧殘,現今已淡然了。張揚個性的個人主義、強調個人權利的自由主義,半個世紀以來更是不斷遭受著嚴厲的批判。這些事實表明,新文化運動的反封建反專制的主要任務,迄今仍未很好地完成。正因為這樣,我們才仍然繼續承受著文化專制主義的壓制。在文化領域之外的政治、經濟、社會諸領域,也存在著嚴重的專制主義影響。因此,我們現階段依然面臨著反封建反專制的民主革命任務;而為要完成民主革命的歷史任務,就必須吸取新文化運動的經驗教訓,在全國范圍開展一場新的思想解放運動,以接續民主革命的尚未完成的功業。
新文化運動為我們提供的經驗教訓,首先是必須再次高舉科學民主的大旗,把新文化運動的賽先生德先生請回來,使我們的國家發展成為一個科學的民主的國家。幾十年來,科學與民主在我國的發展很不順利:在狹義的科學領域,在自然科學和技術科學的層面上,我們取得了顯著的進步;但在廣義的科學領域,在社會科學和科學精神、科學方法、科學態度的層面,卻長期被禁錮,乏善可陳。建國以來,從反胡風、反右派、大躍進、反右傾到文化大革命,指導方針上的反科學思想,權力意志決定論的主觀唯心主義,曾經給我們中華民族造成了難以挽回的損失。中共中央十六屆四中全會提出統籌兼顧、以人為本,全面、協調、可持續的科學發展觀,可以說是總結了幾十年來的經驗教訓,是治療不科學發展觀和不科學指導方針的良藥,值得歡迎。問題在于如何在實際工作和社會生活里切實貫徹。它需要堅持不懈的啟蒙教育,才能成為我們全民族的共識。
至于民主的普世價值,卻一直受到權力體系的歪曲。近幾年來,對民主的貶斥持續不斷:有的重彈“民主是手段,不是目的”的老調;有的把民主僅僅歸結為“多數決”,排除權力制衡、民主監督、社會參與等實質民主;有的借口中國人民素質不高,不具備實現政治民主的條件;有的甚至把倡導民主的言論斥之為“西化”、“資產階級自由化”;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出現這種民主恐懼癥,最根本的原因是這些人受專制主義的浸染過深,觀察問題時總是自覺不自覺地摻雜了專制主義意識。新文化運動的健將錢玄同在1922年4月8日致周作人的信中說:“中國人‘專制’‘一尊’的思想,用來講孔教,講皇帝,講倫常,……固然是要不得,但用來講德謨克拉西,講布爾什維克,講馬克思主義,講安那其主義,講賽因斯,……還是一樣的要不得。反之,用科學的精神(分析條理的精神),容納的態度來講東西,講德先生和賽先生固佳,即講孔教,講倫常,只是說明他們的真相,也豈不甚好。”(《北大教授與〈新青年〉》第162頁,以下引用該書只注頁碼)這一段精彩的話,可以一針見血地點破當代的民主恐懼癥的本質,那就是“專制”、“一尊”。
雖然如此,爭取民主的輿論,在報刊和網絡上還是不絕如縷,時時可見。尤其是去年俞可平發表《民主是個好東西》以后,呼喚民主、宣揚民主、談論民主的聲音日見強烈,為新啟蒙運動提供了良好的條件。
第二個經驗教訓是必須爭取言論和新聞出版自由。新文化運動是依托民間自由報刊的輿論陣地才能開展起來的,沒有《新青年》、《每周評論》、《晨報副刊》、《新潮》這些民間的自由報刊,就不可能有新文化運動。1936年《新青年》重印時,蔡元培、胡適等人都題詞評述。蔡元培說:“《新青年》雜志為五四運動時代之先鋒。”胡適說:“《新青年》是中國文學史和思想史上劃分一個時代的刊物,最近二十年中的文學運動和思想改革,差不多都是從這個刊物出發的。”(第72頁)我們現階段要開展新的啟蒙運動,更需要自由的報刊書籍等出版物。因為當代新啟蒙運動的一個重要特點,是要總結、反思新文化運動以來,特別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以來的經驗教訓,在總結經驗教訓的過程中,正確判斷和認識西方近代文明成果(包括馬克思主義)和傳統文化,吸取其中有益的精華。這個特點,決定了新啟蒙運動將是全國范圍的全民性的文化運動。為什么這樣說呢?首先,法國的啟蒙運動有過孟德斯鳩、盧梭、伏爾泰、狄德羅等那樣一些思想家、政論家;五四新文化運動也有陳獨秀、胡適、李大釗、錢玄同、劉半農、沈尹默、魯迅、周作人等文化大家的推動。而在當代,由于五十多年來的文化專制主義,鏟除了任何可能產生具有獨立精神的自由思想家的社會條件,沒有哪一個人可以充當啟蒙者的角色。新啟蒙運動將是一個廣泛參與者相互啟發、相互切磋的群眾性活動。在廣泛深入的探討和爭論的過程中,還原歷史真相,發現科學真理。如果沒有言論和新聞出版自由,沒有大量的民間自由報刊作為相互啟蒙的平臺,就談不到新啟蒙運動。其次,需要我們來總結的這些歲月的經驗教訓,老年人和中年人都是親歷者(中年人主要是改革開放以來的親歷者),對于這些年的政治體制、經濟體制和文化政策、社會政策的是非得失,大家都有著切身的感受和體會。在對歷史的經驗教訓進行總結和反思時,每一個人都有權利也有條件發表意見;所有公民都兼具啟蒙者和被啟蒙者的雙重身份。當然,由于知識水平和思想認識的差異,在新啟蒙運動中的作用會有大有小,但無論如何,民眾的廣泛參與是新啟蒙運動的必不可少的重要條件。這只有實現了言論和新聞出版自由,才能成為事實。但是,長期以來,在輿論導向文化統制之下,所有報刊都成為執政黨的喉舌,新聞從業人員實際上沒有多少采編、報道、寫作的自由,普通老百姓更不可能利用報刊來表達自己的心聲和呼求。因此,要推進新啟蒙運動,就必須批判以至鏟除文化專制主義,大家都來高聲反對,使文化專制主義成為過街老鼠,面對人人喊打而不得不退卻逃脫,使報刊媒體成為公民大眾的工具和武器,成為新文化運動的重要基地。
第三,除了《新青年》等刊物外,新文化運動還有一個重要基地,就是北京大學。蔡元培于1916年接受黎元洪頒布的大總統令,擔任北京大學校長。他是“抱著整頓北大的決心出任校長的”。(第34頁)他辦學的指導思想,就是“循思想自由原則,取兼容并包主義”。正因為如此,所以北大一時人文薈萃,群賢畢至。1917年1月,《新青年》編輯部由上海遷到北京后,從4卷1號開始,三年內都是由北大教授輪流編輯的(先是陳獨秀、錢玄同、劉半農、胡適、沈尹默、陶孟和,后來還有李大釗、高一涵),他們同時也是《新青年》的主要作者。兼任北大講師的周樹人(魯迅)從《新青年》4卷5號到9卷4號,共發表了54篇作品。這個事實說明,在新文化運動高潮的幾年里,推進新文化運動的主力,都是北大教師。“五四運動”發軔于北大,絕不是偶然的。張耀杰在他的書里這樣評述:“《新青年》的異軍突起與北京大學在思想教育界獨占鰲頭的特殊地位,有著密不可分的依存關系。”(第75頁)“如果沒有……北大師生志同道合的風云際會,就不可能有《新青年》四至六卷的輝煌鼎盛,連同‘五四運動’及新文化運動的波瀾壯闊。隨之而來的中國文化史、教育史、思想史乃至于政治史,也將會出現大不相同的另一種變局。”(第93-94頁)這是十分恰當的評價。
當今的新啟蒙運動也離不開新聞媒體和高等學校這兩大基地。高等學校是高級知識分子和青年知識分子的集中之處,他們將是啟蒙運動的骨干力量。但自從1952年“教育改革”后,大學教育“以俄為師”,現代大學精神蕩然無存,高等學校衙門化、官僚化;九十年代加上產業化、市場化,又把教育和教師推進追名逐利的泥坑。今年4月28日,北京大學舉行建校109周年紀念活動,北大校長許智宏對返校的校友們講述北大精神,引了四位北大先賢的名言,其中特別提到蔡元培的“循思想自由原則,取兼容并包主義”。其實,“思想自由,兼容并包”豈止是北大精神,它也應該是一切現代大學的精神所在。蔡元培說它是“世界各大學通例”,當然也應該是我國大學教育的通例。我們只有按照“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精神來改革大學教育體制,才能把它們改造成為新啟蒙運動的基地,使教師和大學生成為思想解放的先鋒,在啟蒙運動中發揮積極的作用。
第四,從《北大教授與〈新青年〉》一書里,我們可以發現,即使是像陳獨秀、錢玄同這樣一些思想解放的闖將,反封建反專制的先鋒,思想上也難免拖著專制主義的尾巴,對于與自己意見相左的觀點,缺乏應有的寬容精神,有時顯得粗暴、武斷。如陳獨秀1917年5月1日在《答胡適之“文學革命”》一文中說:“改良中國文學當以白話文為正宗之說,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對者有討論之余地,必以吾輩所主張者為絕對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第146頁)陳獨秀的這種“必以吾輩所主張者為絕對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的極端立場,不能不表現在《新青年》上,以致胡適的老同學汪懋祖從美國給他來信,說《新青年》“如村嫗潑罵,似不容人以討論者,其何以折服人心?”(第157頁)從美國歸來的任鴻雋也規勸胡適:“愿兄等勿專鶩眼前攻擊之勤,而忘永久建設之計,則幸甚。”(同上)其實胡適是不贊成這種極端態度的。他在給錢玄同的信中就說:“適意吾輩不當罵人,亂罵人實在無益于事。”(第159頁)錢玄同后來也有所覺悟,他在1920年9月25日給周作人的回信中說:“仔細想來,我們實在中孔老爹‘學術思想專制’之毒太深。”(第161頁)
反封建反專制的先鋒有時也表現出“學術思想專制”的態度和作風,是不足為奇的。我國有兩千多年的封建專制傳統,它滲透于社會的每一個角落。千百年來,人們耳濡目染,心口相傳,代代不絕,至今不衰。我們這一代以至下一代下兩代都難免會沾染專制主義的遺毒。特別是幾十年來,專制主義以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的面貌出現,通過政治思想教育與政治運動的懲戒,使我們每一個人的心態都留下不同程度的專制主義痕跡。不久前謝韜在《炎黃春秋》發表關于民主社會主義的文章,好幾個地方召開批判會,對他進行批判,有些人在發言時使用起文革式的語言,充滿了專制主義的色彩。在新的啟蒙運動中,我們一定要避免這種“學術思想專制”的作派。每一個公民都有權利參與總結經驗教訓,探討西方文明和傳統文化,也有義務尊重其他參與者的見解。我們應該把胡適說的“寬容比自由更重要”當作待人處事、論文講史的座右銘。寬容,就是要尊重別人的自由權利。只有每個人都尊重別人的自由,才能獲得自己個人的自由。新文化運動前輩的某種程度的那種“學術思想專制”,無疑對新文化運動及此后的社會發展也產生了消極不良的影響,我們應當引以為戒。
第五,從歷史的高度來觀察新文化運動先輩的分歧和分裂,以及它對此后社會發展的影響,可以發現許多值得注意的經驗教訓。張耀杰的書告訴我們,在《新青年》的同人里,有英美派,也有法日派,它們之間存在著可以察覺的差異和矛盾。后來一派趨向和平改良,一派趨向暴力革命。書里詳細介紹了他們的分裂過程:1919年10月,陳獨秀邀約《新青年》同人在胡適寓所商議,決定由陳獨秀收回主編權,從第7卷起再次歸陳一人編輯。(第59頁、83頁、93頁)過了不久,陳獨秀把編輯部遷回上海,由陳望道負責編輯,參加編輯的還有沈雁冰、李達、李漢俊等。1920年中國共產主義小組在上海成立,《新青年》的編輯都是它的成員,《新青年》自然而然地就成了它的機關刊物。這個變化反映在第7卷以后的《新青年》上,引起了北京同人的不滿。陳獨秀在1920年12月16日給胡適、高一涵的信中解釋:“《新青年》色彩過于鮮明,弟近亦不以為然,陳望道君亦主張稍改內容,以后仍趨重哲學文學為是。”(第65頁)但這個表白已經無法掃除北京同人的疑慮。胡適認為:“今日《新青年》差不多成了SovietRussia的漢譯本。”(SovietRussia即《蘇俄》周刊,是當時在紐約出版的宣傳蘇俄社會主義的政治刊物,《新青年》翻譯轉載過這份雜志的一些文章。)(第69頁、71頁)他在1921年1月2日給陳獨秀回信說:《新青年》“色彩過于鮮明”,“此是已成之事實,今雖有意抹淡,似亦非易事。北京同人抹淡的工夫決趕不上上海同人抹濃的手段之神速。”(第65—66頁)他提出三個解決方案:1、“聽《新青年》流為一種有特別色彩之雜志,而另創一個哲學文學的雜志”;2、“將《新青年》編輯部的事,自九卷一號移到北京來”;3、“暫時停辦”。(第66頁)陳獨秀收到胡適回信后,分別給李大釗、陶孟和寫信,表達自己的憤怒。胡適在1月22日致信李大釗、周樹人兄弟、錢玄同、陶孟和、高一涵、王星拱、張慰慈等北京同人,仍主張“把《新青年》移到北京編輯”,多數同人表示贊同。但是,《新青年》的性質已經發生變化,北京的同人雖然想改變這種狀況,但鞭長莫及,無可奈何。分裂既已成為事實,新文化運動也不能不隨之落幕。
新文化運動最初是以思想啟蒙為主旨的,陳獨秀、胡適等人的目標是改造國民性,摧毀舊傳統。陳獨秀在1915年創辦的《青年雜志》第1卷第1號上發表《敬告青年》,對青年提出6條要求:1、自主的而非奴隸的;2、進步的而非保守的;3、進取的而非退隱的;4、世界的而非鎖國的;5、實利的而非虛文的;6、科學的而非想象的。在第1條里,他指出:“解放云者,脫離夫奴隸之羈絆,以完其自主自由之人格之謂也。”在第6條里,他說:“國人而欲脫蒙昧時代”,“當以科學與人權并重”。(《中國近代啟蒙思潮》中卷第3—7頁)解放、自由、科學、人權等現代觀念的提出,開啟了新文化運動的大門,經過幾年的討論、辯駁,問題必然會引向如何實現這些觀念,是和平地實現,還是通過暴力?社會主義思潮的興起和無政府主義的流行,使和平與暴力的天平向暴力一側傾斜;蘇俄十月革命的消息傳來,無異在天平的暴力一邊又加上一個砝碼。《新青年》遷移到上海被共產主義者所掌握后,重點從思想啟蒙向鼓吹暴力革命轉移,這就完全超越了新文化運動的使命。當然,歷史已經選擇了暴力革命,這里的利弊得失,盡管很值得研究探討,但本文的主旨不在這里,無意詳加分析。我國現階段所面臨的民主革命,應當吸取中外歷史上暴力革命的教訓,消除一切有可能導致暴力革命的因素。經過二十多年的改革開放,國民財富迅速增長,絕大多數人口已經擺脫貧困;如果發生暴力革命,改革和建設的成果勢將毀于一旦,人民將陷入痛苦的深淵。這是誰也不愿意見到的前景。因此,新啟蒙運動應當鼓吹現階段民主革命的和平、理性、非暴力的特質,把民主革命的三大形式——改革開放、維權運動和啟蒙運動,放在合情合理合法、有理有利有節的軌道上。
但是,社會的發展往往會越出人們的善良愿望。民主革命究將采取和平還是暴力的方式,主要不取決于處在弱勢地位的普通老百姓。在三大革命形式里,最有可能發生變數的是維權運動,我們宣傳要把維權運動放在合情合理合法、有理有利有節的軌道上,但許多與權貴豪強相勾結的地方權力部門,卻習慣于、也熱中于對維權民眾進行暴力鎮壓,以致往往激起暴力反抗。近幾年來,網上曾多次報道維權民眾焚燒警車、搗毀辦公室、反毆鎮壓者的事件。這就表明,當暴力鎮壓超過了維權民眾所能容忍的限度時,軟弱可欺的老實人忍無可忍,也會以暴易暴。這種現象目前還處于分散的狀態,不至于產生嚴重的后果;但一旦暴力鎮壓到處都點燃星星之火時,燎原之勢就不可避免了,民眾將突破維權運動的范疇,把維權運動轉化為暴力革命。要避免這個可怕的前景,就必須限制以至剝奪不受制約的專制權力,嚴懲濫用權力鎮壓民眾的貪官酷吏。執政當局只有站在維權運動一邊,為維權民眾主持公道,才能消弭發生暴力革命的可能性。
新文化運動的經驗教訓是十分豐富的,它對我國現階段的新啟蒙運動和整個民主革命,都有著非常現實的意義。《北大教授與〈新青年〉》一書以特殊的體例和筆法,為我們提供了新文化運動的翔實資料,這種努力是值得稱贊的。
(責任編輯 蕭 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