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戊戌維新時期的袁世凱,長期以來,人們都揪住其戊戌告密不放,似乎袁世凱告密導致變法失敗。人們大都不去想:為什么維新派在做孤注一擲的最后一擊的時候,不去求助別人,而去求助袁世凱?因為袁世凱也是力主變法維新和支持康、梁變法維新之人。
一
甲午戰敗,喪師割地賠款,舉世震驚,袁世凱也在其列。當袁世凱聞聽李鴻章已經在日簽約,又聽說中國須賠償日本兩萬萬白銀,還要把遼東、澎、臺割讓給日本,不勝悲痛。袁世凱描述自己當時的心情說:“大局至此,唯有痛哭而已。”為此,他于光緒二十一年四月十三日(1895年5月7日),上書光緒帝師傅、軍機大臣李鴻藻,痛陳戰后危局,力主變法自強。
甲午戰前十余年,袁世凱擔任清“駐扎朝鮮總理交涉通商事宜”的全權大臣(“略其名而行其意”的監國大臣),長期處理朝鮮內政外交,直接感受世界大勢之變,再經甲午戰敗割地賠款刺激,使他對國際交涉也有了頗有見地的認識。他說:“歷觀中外交涉情形,萬國公法,指勢力相均者言之;兩國條約,為承平無事者言之;強鄰奧援,又為彼圖自利者言之。”袁世凱的這種認識,套用現在的話,實際上就是“弱國無外交”。
甲午戰爭,中國因何而敗?袁世凱認為原因有二:一是沒有做好戰爭準備工作;二是“練兵諸統多未得人”,兵不精將不良,戰則敗,敗則潰。袁世凱同時強調:甲午戰敗,自然令人痛心,如若朝野上下從此發奮,正是中國由弱轉強一大契機。
袁世凱始終認為日本是中國最大的敵人。他在擔任駐朝通商大臣期間,在上李鴻章的《朝鮮大局論》中,主張堅決同日本力爭朝鮮。他說:“朝鮮近在肘腋,北則咫尺盛京根本之地,西則控扼津煙咽喉之沖,無朝鮮則無東壁也。……故緬甸可容,越南可緩,而朝鮮斷不可失。”袁世凱這種對朝鮮之于中國國家安全重要性的認識,深刻精到,遠超時人。甲午戰后,國際形勢大變,袁世凱對國家安全又有了新的認識,危機意識更強烈了。
馬關條約簽訂,有些官員“嘻嘻相慶”,認為和局已定,幸免無憂了。但在袁世凱看來,中日雖然議和,但中國將來之危,實甚于未和之前。他指出:甲午戰前,“倭寇與我限隔島嶼,不得不步步持重。”現日本“北控遼海,南踞澎臺”,占據我國領土,使用我國資源,馴化我國民眾。久而久之,被日馴化之民,與日“性情漸相通洽”,為之所用。如果我們不奮發自強,軍政泄沓,數年之后,與我“酣睡同榻,咫尺相逼”的日本,“吹求釁端,突然再舉”,“似不但奉、吉、閩、浙非我所有,即燕、齊各省恐亦保全無術。大局之危,必有大甚于今日者”。
這里,袁世凱已經預料到日本占據朝鮮、遼東、臺澎后,下一步將是東北、華北、華南,這種憂慮與日本的大陸政策頗相吻合,也與日后日本侵略中國的步驟,首先吞并朝鮮,進而東北、華北、華南,最后向中國內地推進,大體相近。
甲午一敗,喪師割地賠款,泱泱天朝上國,頓成舉世公認弱國,不但日本處心積慮繼續謀我,列國也虎視眈眈,陰欲瓜分。處此危難之際,中國如何自保?袁世凱提出:“惟望以今此之款為喘息之計,仍即臥薪嘗膽,厘庶政,修戰備,決不可頃刻歇手,必須時刻存一恢復之志,務期蓄一恢復之力。”“處今日之勢,欲弭釁端,杜外侮,舍亟求富強之道,有他策?”在袁世凱看來,中國的出路,歸根結底,還是要變法自強,除此之外,別無他法,而自強之道,首在練兵。
甲午戰后,時人多有反思。袁世凱把戰敗之因歸結于軍事將領無能,戰爭準備不足,雖然也是事實,畢竟稍嫌浮淺。以此次戰敗為契機,朝野發憤,由弱轉強,大多數維新黨人和當國朝臣也都有此思想。與眾不同的,是年僅36歲的袁世凱,對甲午戰敗之后國家民族長遠命運的憂慮。這種深沉的憂慮,不僅在當時,即使現在讀來,也覺很是難得。也正是因為袁世凱有此深遠憂慮,耿耿忠心可鑒,又有在朝鮮編練新軍的經驗,不管是當國朝臣還是封疆大吏,以致維新黨人,一致舉薦他主持小站練兵事宜。
應該承認,上述種種,是袁世凱主張變法自強和對康、梁等鼓吹變法持支持態度的思想基礎。
二
思想是行動的基礎,有其言當有其行。
1895年夏,康有為上光緒皇帝第四書遭遇尷尬,上書遞送都察院、工部均遭拒絕。這時袁世凱主動協助,將上書遞送到督辦政務處,請與自己關系親密的督辦軍務大臣榮祿,轉遞送給光緒皇帝。雖然榮祿拒絕,但袁世凱對上書的支持,使康有為將其引為變法維新的同道中人。
1895年8月底,康、梁等在北京發起成立強學會,袁世凱和把兄弟徐世昌(時為翰林院編修)也捐款入會,并都被列為發起人。學會每十天在松筠庵集會一次,或討論時局,籌劃變法,或舉行演說大會,宣傳變法維新。袁世凱經常與會,表現活躍。當議及開辦圖書館和報館時,袁世凱首先慷慨解囊,捐款500金,隨后到處聯系募捐。在袁世凱的大力活動下,官員認捐極為踴躍,其中直隸總督王文韶、兩江總督劉坤一、湖廣總督張之洞各認捐銀5000兩,李鴻章也表示認捐2000兩,因甲午主和簽約,康梁拒絕。
此一時期,袁世凱與康、梁交往甚多。袁世凱不時前往探訪康、梁,“飲酒商談”,交流思想。袁還曾與康“坐以齒序”,稱康為大哥,大贊康有“悲天憫人之心,經天緯地之才”。袁常常以在朝鮮經歷,大倡變法、練兵以匡救時局,“人皆喜聆其言論,目為一世之雄”。康有為對袁世凱也很贊賞,并請侍讀學士徐致靖奏薦,建議光緒帝對袁世凱“加官優獎”,同時通過譚嗣同向光緒帝遞上密折,言袁編練新建陸軍,手握新軍,建議光緒帝“撫袁以備不測”。1896年12月,袁世凱赴天津小站練兵前,康有為特地約集眾人為袁餞行,餐后觀十二金牌召岳武穆劇。
在天津小站練兵時,袁世凱又與在天津的著名維新人士嚴復建立了密切聯系。嚴復時任天津水師學堂總辦,與同為維新人士的北洋大學堂總辦王修植、教授育才館的夏曾佑、著名學人及維新人士杭慎修等,共同創辦了《國聞報》。戊戌期間,嚴復連續在《國聞報》上發表二三十篇鼓吹變法維新和回擊頑固派攻擊的文章,他在《國聞匯編》上連載的譯著《天演論》,以進化論為武器,大倡變法維新,振聾發聵,影響深遠。那時,幾位同仁經常聚在王修植家里敘談。據嚴復后來在給杭慎修所著《學易筆談》寫的序言中回憶:袁世凱每個周六都從小站趕來參加,“斗室縱橫,放言狂論,靡所羈約”。當時,杭慎修還與袁世凱開過玩笑。嚴復記述說:“時君謂項城,他日必做皇帝。項城言,我做皇帝,必首殺你。相與鼓掌笑樂。”
康有為、梁啟超、嚴復等人既是維新黨人,也是朝野文官,還是學富五車的文人學士。尤其當時的康有為、嚴復,無論是在國學還是西學,書法還是文章,都堪稱一代宗師。袁世凱一個武將,能夠和這些文人學士的維新黨人稱兄道弟,相處無間,徹夜長談,放言無忌,可見彼此是志氣相投的,都是主張變法圖強的。
戊戌前期,無論是在北京還是天津,袁世凱走到哪里,就和哪里的維新人士親密接觸,逢人大談變法維新,練兵求強。同時,袁世凱也盡其所能,為康、梁、嚴等維新派掀起變法維新熱潮做了不少協助工作。應該承認,袁世凱是真心希望變法自強的,對變法維新的宣傳也是起了相當的積極作用的。
三
戊戌期間,袁世凱也留下了若干反映其變法圖強思想的文獻。
其實,早在甲午戰后不久,36歲的袁世凱就因力主變法圖強,引起了光緒皇帝的注意。
康有為上光緒帝第四書不久,1895年8月2日,光緒皇帝召見倡導變法的袁世凱,令其條陳變法事宜。僅僅過了20天,8月22日,袁世凱就將洋洋一萬兩千言的《遵奉面諭謹擬條陳事件呈》遞上。條陳首先闡述變法的必要性和必然性,同時和康有為的《孔子改制考》一樣,袁世凱也從古圣先賢尋找依據,以示變法維新“古亦有之”,駁斥頑固派“用夷變夏”的反對變法謬論。和大多數維新派一樣,袁世凱也主張效法日本,變法自強。
如何變法自強?袁世凱認為,變法應該從儲才、理財、練兵、交涉四個方面入手,并提出儲才9條、理財9條、練兵12條、交涉4條具體變法措施。其中儲才九條和交涉四條為政治改革方面內容,歸納起來主要有:一,設立館院,羅致各地通曉中外情勢之才,并聘請精通各種學問的西洋人和旅外華人入館,令其專研西學西法,作為朝廷施政依據。二,改革八股取士制度,摒棄尋章摘句之學,選士以講求實學為標準,使舊式八股章句之才,“盡變為經濟應世之才”。為西學、新學人才開設特科,分西律、技藝、軍務三途,仿照正科,按生員、舉人、進士逐等考選。這里,袁世凱提出了要對新式西學人才給與進士、舉人、生員等政治待遇,以便彰揚新學。三,開辦新式學堂,培養理財、建造諸方面的新式人才。四,注重外交,慎選駐外使節。“必須能勝其任,素知彼國情形者,始可派以前往”。五,裁汰冗員,精簡吏治,創辦新法,挹用洋才。綜合儲才九條和交涉四條,涉及政治、軍事、文化、外交等重大改革措施,基本思想是仿照西方,實行近代化變革。
袁世凱的理財九條主要是“仿照西人久著成效之新法”,振興經濟。其中第一條鑄銀錢、第二條設銀行、第三條造紙幣,為近代化的幣制改革。第四條振商務,是繁興商業,設立商會,發展近代商業。第五條修鐵路,具體措施是廣集商股,舉借外債,以官督商辦形式修筑鐵路。第六條開礦藏,主張開發礦藏時鼓勵商辦,保護礦主。第七條辦郵政,發展近代郵政。第八條造機器,鼓勵、扶助開設工廠,凡是“具有良法、資本,愿設各項機器商廠者,均可查核批準,令其妥實經理”。亦即大力發展私營經濟。第九條飭厘稅,是以海關管理方法清理厘卡。理財九條的核心思想是發展近代工商業,推進中國近代化以自強。
袁世凱的條陳,對局勢分析透徹,其改革內容十分廣泛,而且大多切實可行,與時人的變法主張,甚至與聞名天下的公車上書相比,毫不遜色。短短二十天的時間,袁世凱能夠奏上如此內容豐富深刻,而又切實可行的變法條陳,由此可見袁世凱對變法自強是早有深刻思考的。
1897年11月德國強占膠州灣,12月俄國強占旅順,其他列強紛紛效尤,亡國滅種迎面而來,倡導維新浪潮更勁。在維新黨人不斷上書要求變法維新的同時,1897年12月,主持小站練兵的袁世凱急匆匆趕到北京,也向當國的帝師翁同連上兩個變法說帖,力促維新。在說帖中,和康有為一樣,袁世凱首先痛陳民族危機:“俄已儼然認東北數省入其版輿,英復隱然視大江南北在其掌握,倭飼浙閩,法圖滇、桂,鷹瞵虎耽。”“德人既發難于先,諸國將效尤于后,沓來紛至,群起而與我為難。”接著闡述變法之必要性:“中國目前情勢,舍自強不足以圖存,舍變法不足以自強。一國變可保一國,一省變可保一省。”最后條陳當務之急的“用人、理財、練兵三大端”,提出應“不以文例相繩,不為浮言所動”,“仿行西法,試行變革”。如此,“不出十年,可冀自強,五洲各國,孰敢蔑視”。至于守舊的勛舊疆臣,未便屏棄,可厚祿養之,崇秩榮之。1898年3月,與康有為上書光緒帝第五書痛陳民族危機,疾言變法的同時,袁世凱又攜帶“瓜分中國畫報”,進京面見翁同,“深談時局,慷慨自誓”,向翁同指看畫報,“切言必分必合之道,必須大變法,以圖多保全數省”。
由上述袁世凱言行,我們很容易理解為什么康梁在最后的危機關頭孤注一擲地去求助袁世凱。其實,讀袁世凱的上述文字和讀康有為的上皇帝書無甚區別,只不過老文人康有為文辭更加對仗工整,語調更加鏗鏘有力而已。也就是說,此一時期袁世凱和康有為變法思想的脈絡大體是一致的,袁世凱是真心希望變法自強的。1901年清末新政,菜市口戊戌六君子的血跡未干,別省官員心驚膽戰,大多觀望,惟有袁世凱大張旗鼓,大力推行新政,把直隸省搞成了新政模范省,變革的深度和廣度遠超戊戌,就是一證。因戊戌告密,就強說袁世凱的維新主張和支持維新是混進維新隊伍,搞政治投機,假維新,不是實事求是的歷史態度。
四
關于袁世凱告密問題,現在史學界有政變前告密出賣維新志士和政變后告密以求自保兩說。港、臺史家早有政變后告密以求自保的論者。1999年,內地著名清史學家戴逸先生詳細考證此問題并認定是后者,且隨著時間的推移,無論港臺和內地,認為不是袁世凱的告密導致西太后政變,而是西太后政變導致袁世凱告密的學者越來越多。
其實,政變前告密和政變后告密,對戊戌變法的失敗都不起決定性作用。一個社會性大變革,不會因為一個無足輕重的人的行為而成功或失敗的。我們可以列舉出許多戊戌變法失敗的原因,但依筆者看來,戊戌變法失敗的根本原因,還是保守勢力太強和帝后權力之爭失衡所致。也就是說,社會變革的時機尚不成熟。慈禧太后絕對不會反對圖強,也未必一定反對變法,但在她的內心中,不管怎么變法,都要保證滿洲權貴的絕對統治地位,既使變法,也要慢慢來,政局不能亂,穩定壓倒一切。袁世凱當然也主張變法自強,但他不主張傷害既得利益集團,須“步步經理”。據他所記述的9月20日向光緒皇請訓時所奏:“如操之過急,必生流弊。且變法尤在得人,必須有真正明達時務、老成持重如張之洞等贊襄主持,方可仰達圣意。至新近諸人,固不乏明達勇猛之士,但閱歷太淺,辦事不能縝密,倘有疏誤,累及皇上,關系極重。”
但通觀整個百日維新,自6月10日請訓完慈禧太后,得到準許變法的允諾后,剛剛掌政的光緒皇帝初生牛犢不怕虎,詔令一個接著一個,103天維新,頒布180多道新政上諭。同時,大力提攜年輕的維新黨人,罷黜阻礙變法的守舊大臣。變法維新,動靜太大,太過急促,農工商政,軍制武備,牽一發而動全身,詔令好發,實行起來卻難。尤其是取消閑散重疊機構,裁汰冗員等機構改革,廢除滿人寄生特權,允其自謀生計等等新政,一竹竿橫掃一大片,傷害方方面面的利益太廣。改革也好,維新也好,很大程度上是權力和利益的重新調配。新政真的全面實行,大量守舊官員就要丟掉飯碗子,八旗子弟也不再有悠閑日子可過。守舊大臣人人自危,一方面抵制詔令,你發你的上諭,我這里“置若罔聞”;一方面紛紛到“老佛爺”那里告惡狀,說小皇帝和維新黨人“變更成法”“斥逐老成”“位置黨羽”,敦請“老佛爺”重新訓政。而康、梁以及戊戌六君子等維新派大多是六七品的小文官(直至9月5日光緒才特別給譚嗣同、劉光第、楊銳、林旭等四人以四品卿銜,擔任軍機章京,推行變法),一二品督撫大員以上中主張和支持變法的只有光緒帝師父翁同、湖南巡撫陳寶箴、編練新軍的袁世凱等寥寥數人,根本不具備實行新政的政治基礎。守舊大臣一鼓噪,“老佛爺”天威震怒,回到宮中重新訓政,維新派當然一觸即潰,徹底失敗。
所以,袁世凱告不告密,以及不管是政變前告密還是政變后告密,戊戌維新都逃脫不掉失敗的命運。如果是在政變之前告密,至多加快了政變步驟,如在政變之后告密,也至多為守舊派迫害維新派提供了更大的口實。
五
有學者大膽假設歷史,認為如果袁世凱按照維新黨人的計劃,殺榮祿,圍頤和園,逼慈禧交權,可促使變法成功。這實在是假設者的一廂情愿。6月11日光緒頒布“明定國是詔”開始變法,老謀深算的慈禧15日就強迫光緒任命她的親信榮祿為直隸總督,統帥董福祥甘軍、聶士成武毅軍和袁世凱的新建陸軍。9月初,慈禧太后對光緒皇帝的維新變法已有不滿之意,9月上旬榮祿就已將聶士成部移駐天津陳家溝,董福祥部移駐北京長辛店,以備不測。9月18日白天守舊大臣到頤和園敦請慈禧重新訓政,深夜譚嗣同與袁世凱在北京密商回天津殺榮祿后提兵圍園劫后,可19日慈禧已從頤和園回宮,21日就重新訓政了,光緒皇帝就被掛起來了。就算袁世凱有為國為民不怕誅九族的政治覺悟,天津至北京一百多公里,要求袁世凱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一口氣也不喘,當夜返回天津,19日殺榮祿,打開武器庫裝備軍隊,然后傾其所有,提兵所部7000兵馬,首先打敗駐扎天津的清軍3萬多人,再北上打敗駐扎北京的清軍6萬多人,尤其要必須打敗能征善戰的聶士成武毅軍和董福祥甘軍數萬人,在21日之前殺入皇宮,劫持慈禧,救出光緒,也實在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果真如此,結局無非是戊戌六君子變成七君子,菜市口多一個袁世凱的肥胖腦袋落地而已。
也有的學者言道:起兵勤王,圍園劫后,行不通也就罷了,但并不能因此而告密,如不告密,慈禧不會行此大獄,維新派就有可能保留較多的元氣。意思是袁世凱完全可以不起兵不告密,靜觀其變,讓維新黨人跑路。甚至還有的學者就榮祿所說“袁乃我的人”,說袁世凱可能是打入維新派內部的坐探。不告密,當然是好,也有可能多幾個維新黨人跑路,后來辛亥革命時多幾個保皇派。但是,設身處地的想一想,譚嗣同深夜密訪,勸說袁世凱立即舉兵,誅殺榮祿,圍園劫后,袁世凱也曾當面表示對光緒帝忠誠報效,說如光緒帝確有密詔(密詔至今未見,史家有疑),誅榮祿如殺一狗爾。這是何等的驚天大事?如果按照維新黨人的計劃起兵,也就算了。如果不起兵,“老佛爺”必定重新掌政。這事不主動說清楚,不管是光緒皇帝還是維新黨人,萬一招認出來,那就不是自己的腦袋不保,而是誅九族的滅門大罪。另外,現在我們因為把慈禧太后給做了賣國賊、劊子手的政治定性,言談話語之間,輕輕松松地劫了也就劫了,殺了也就殺了。但在當時,慈禧“老佛爺”是大清王朝高高在上的實際統治者,國家的最高決策人,辦事決絕,出手狠辣,人人畏服。連27歲的光緒皇帝,面對慈禧,也就是自己的母后(雖然是過繼的兒子),都戰戰兢兢的,時人甚至比作“羊兒虎母”,大臣們就更不敢輕舉妄動了。別說劫了殺了,就是言語之中稍有不敬,都是革職甚至砍頭的大罪。袁世凱縱有天大的膽子,真要“圍園劫后”,動手之前也得思量思量。所以,譚嗣同密訪后,袁世凱心情沉重,“反復籌思,如癡如病”,內心思想斗爭很激烈。最后選擇告密,當然很不光彩。但換作是讀者,面臨誅九族的滅門大禍,你又如何?見風使舵,順風行船,哪塊云彩有雨,奔哪塊云彩而去,是古今官場自保的不二法門。如果袁世凱是在政變之前告密,另當別論。如果政變之后告密,大局已定,唯求自保,實在可以理解。
不管是政變前告密,還是政變后告密,事實俱在,后果已成。我們可以惋惜袁世凱未能善始善終,但不能像要求現代革命者應該具有為理想為國家拋頭顱灑熱血的崇高覺悟那樣,去要求混跡官場十幾年的舊時代的袁世凱。
六
戊戌維新失敗,維新黨人遭迫害自不待言。主張變法和支持維新的朝野大臣也脫不了干系,自然遭到整肅。整肅之前,慈禧太后提出“朝廷政存寬大,概不深究株連”的精神。即便如此,翁同、陳寶箴和在湖南協助陳推行新政的翰林院編修江標、翰林院庶吉士熊希齡等均革職永不敘用,協助康梁創辦強學會的翰林院侍講學士文廷式、代康有為遞送奏折的御史宋伯魯、保薦林旭的禮部侍郎王錫蕃、在湖北推行新政的湖北巡撫曾、多次上新政奏議的刑部主事張元濟、上書請變服制的工部主事李岳瑞、任吏部主事的陳寶箴之子陳三立等也同樣革職永不敘用,介紹康有為給翁同的戶部右侍郎張蔭桓、向光緒帝密薦康有為和譚嗣同的禮部尚書李端革職戍新疆,彈劾頑固派的禮部主事王照被下令革職嚴拿,王逃亡日本,但其兄王燮其弟王焯均被革職下獄,就連追捕康有為不及的飛鷹艦艦長劉冠雄也被革職下獄。“概不深究株連”,牽涉已經如此之廣,治罪已經如此之重,真要玩狠的搞“株連”,不知多少人要被砍了腦殼。
話再說回來,和袁世凱伙同維新黨人“謀逆”相比,上述眾人之罪實在微不足道。袁世凱如不告密自保,自己的腦殼被砍應該是必然的,實行不實行“概不深究株連”政策,誅不誅殺袁世凱的九族,就在“老佛爺”的一念之間了。另外,就袁世凱戊戌期間主張變法和支持維新的言行看,按照上述受懲人的治罪標準,即使沒有“謀逆”這件事,給他來個革職發配也是綽綽有余的。當時朝廷也有人說袁世凱先與維新黨人攪在一起,不清不楚,先同謀,后出首,“首鼠兩端”,提出治袁世凱的罪。榮祿用身家性命擔保袁世凱是“忠貞之士”,還說:袁乃我的人,無所謂首鼠兩端。一力承擔,保下了袁世凱。榮祿保袁世凱,不完全是因為袁是自己下屬,兩人關系親密,主要的還是因為賞識袁世凱能辦事,懂練兵,是個人才。
從舊式宮廷斗爭的角度來看,戊戌時期是近代以來宮廷內部斗爭最激烈的時期。其特點是維新與守舊之爭同帝后兩黨爭權奪利之爭交織在一起,錯綜復雜,詭譎多變。朝臣夾在中間,個個如履薄冰。老成持重大臣,如李鴻章、張之洞、劉坤一、盛宣懷、王文韶等,未必不主張變法維新,但他們深知夾在帝后之間的兇險,總的態度是寡言少語,冷眼旁觀,靜候其變。前期袁世凱左右逢源,以致維新派引為同道,光緒帝依為干城,后黨的榮祿視為心腹,但不期然維新黨人譚嗣同深夜來訪,勸其“誅殺榮祿,圍園劫后”,一下子把袁世凱推進宮廷斗爭的漩渦中心,兇險至極。但在最后的危急關頭,盡管袁世凱采取的是很不光彩的告密形式,畢竟毫發未傷的全身而退了。現在的我們可以指責袁世凱出賣志士,卑鄙無恥,但如此兇險局勢,居然化險為夷,也反映了袁世凱縱橫官場之能。袁世凱的這種在各種政治勢力之間縱橫捭闔的本事,在辛亥期間發揮得淋漓盡致。
1914年1月,袁世凱以民國大總統的身份,以“特闡幽光,用彰先烈”為名義,對譚嗣同等戊戌六君子予以“從優獎恤”。同年9月,內務部又按照袁世凱旨意,在京師給“六君子”建立祠宇,并將六君子史事宣付清史館立傳。袁世凱的這些舉動,表面上說是“用示崇德報功之意”,并“以昭激勸”民眾,表示自己崇尚進步和改革,或許還有表示對戊戌六君子的歉疚之意。
(作者系中國現代史學會副會長,中國國家博物館學術研究中心副主任,研究館員)
(責任編輯 趙友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