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長江(1909-1970年)是我國無產階級新聞事業的開拓者和領導者之一,杰出的無產階級新聞戰士;新中國成立后,他曾任新華社社長、《人民日報》社社長等職。他的名字與中國現代新聞史是分不開的。
范長江初識胡政之
1935年初,年僅25歲的范長江就產生了當時看似“想入非非”的“考察西北”、“了解紅軍”的愿望。他曾設法與《世界日報》的老板成舍我等多家報社聯系,均未接受他的采訪計劃。當他向天津《大公報》投書談了他的想法,《大公報》總經理胡政之(1889—1949年)接信后,陷入了深思。20世紀30年代中期,中國面臨兩大問題,一是中華民族面對日軍入侵問題,二是中共政權問題。這兩大問題也是讀者所關心的大話題。1935年5月,范長江從北平到天津《大公報》社,拜訪了該報總經理胡政之,他很爽快地采納范的采訪計劃。范長江對胡政之并不陌生,在胡主編的另一份時事性周刊《國聞周報》(1933年和1934年)上,范就曾看到過有關江西蘇維埃政權的資料(如連載的《赤區土地問題》、《赤區土地問題之實際與批判》、《赤區的合作社運動》、《中國赤區的商業政策》、《中國赤區的農業政策》、《中國赤區的財政政策》等等)。范長江回憶說:“我第一次看到蘇區的原始資料,是《國聞周報》所連載的‘赤區土地問題’等。《國聞周報》是天津《大公報》出版的。這個材料上登載江西蘇維埃政府一些有關土地革命的政策‘法令’,以及許多有關土地革命的文件,都是原件,不是改寫的文章。”這些報道和資料,對他是一種啟蒙教育。在范長江拜訪胡政之時,胡對范的采訪愿望和寫作計劃大為贊賞,并說了許多鼓勵的話,并為其寫了許多介紹信,以備沿途遇有困難時使用。很快,范長江就被《大公報》社聘為旅行記者,還發了“記者證”,且預付了稿費。范長江回憶說:“我想如果我能弄到《大公報》旅行記者的身份,到中國西部去旅行,就可以接近紅軍,甚至于進入紅區,那我所關心的最大問題就解決了。旅行記者行動自由,文責自負,《大公報》不付工資、差旅費,支付稿費,但可以借支。我想這是一個好辦法,也可能成功。于是我去天津找胡政之。……我提出到中國西南西北去旅行,為《大公報》寫通訊,……只要給我一個證件,一個名義,介紹一些地方旅館和社會關系就行了。”這樣,范長江就有了《大公報》記者的身份,別小看這個小小的“記者”身份,范長江曾說過:“《大公報》那時在全國聲望很高,有了《大公報》的正式名義,又經常在報上發表我署名的通訊,還有《大公報》在全國的分支機構可以依靠,雖然我的經濟情況那時還很困難,常常捉襟見肘,但我活動的局面已開始打開了。”
《大公報》是1902年在天津創刊的老牌報紙,20世紀30年代中期已發展成為北方大報,中經吳鼎昌、張季鸞、胡政之的再次創業,與南方的《申報》、《新聞報》南北鼎立,堪稱全國報紙的“三杰”。《大公報》的張季鸞、胡政之均系無黨派人士,說話超脫,言論果斷。他們在輿論界有很大的影響,社交廣泛,人脈熟稔。同時,《大公報》為了采訪和發行的便利,在全國各地建立了40多個辦事處(分銷處),它們與各地也有經常的聯絡。這樣,范長江的旅行采訪,就有了切實的保障。
范長江成名于《中國的西北角》
《大公報》的張季鸞、胡政之始終關心西北問題。早在范長江旅行考察前,張季鸞也曾到西北訪問,并于1935年7月30日在《大公報》上撰寫《西北紀行》一文,引起讀者的注意。《西北紀行》一文中有這樣的記載:“綏德以南丹州以北,數百里間,幾全成赤化區域。……赤化民眾殆有六七十萬,有槍者逾萬,此數字如何姑不論,惟十余縣赤化蔓延,則為周知事實。……陜北地勢,在種種意義上,今后將日增其重要。延(安)綏(德)榆林,歷代本為重鎮,現時形勢,又成邊防要區。余以為亟應有安民固邊之經常計劃,……關于軍事問題,茲不具論,惟可言者,陜北根本上是政治問題,非真正的軍事問題。……陜北因窮而亂,因亂而愈窮,現時所需者,為凡入境軍隊,絕對勿征發,勿籌款,且須辦賑濟。”其中,張季鸞指出的“政治問題”是有遠見的,也是《大公報》同意范長江旅行考察西北的原因。
從1935年7月起,范長江以《大公報》旅行記者的名義,從四川成都開始了他的著名的旅行考察。這時,中國工農紅軍正在進行二萬五千里長征。由于國民黨的新聞封鎖,紅軍的情況很少為一般讀者所了解。紅軍北上對整個中國政治動向的影響,成為范長江當時注意的中心問題之一。另外,范那時預測,一旦抗日戰爭全面展開,沿海一帶必不可久守,抗戰的大后方肯定在西北、西南一帶,而荒僻的西北地區的現狀卻很少為人所知,因此有必要對這些地方進行考察和研究,讓讀者更多地知道西北和西南的情況,這是記者當務之急的任務。這次旅行考察,歷時10個月,馬不停蹄,舟車勞頓,行程6000余里,足跡遍及西北五省區,歷盡艱辛采寫了大量的旅行通訊,陸續寄回天津在《大公報》發表,第一次在全國性的大報上,真實地報道紅軍長征的行跡和西北近況,揭露了西北地區當權者的種種弊政,把西北的政治、經濟、軍事、文化和民族等問題展現在讀者面前,字里行間對于西北民眾悲慘生活給予了深切的同情。尤其是國統區的讀者,第一次聽說紅軍長征二萬五千里,聞所未聞,嘆為觀止。其中有客觀記述紅軍長征過程以及動向的《岷山南北剿匪軍事之現勢》,還有跟蹤采訪紅軍長征的《長安之瞥》、《毛澤東過甘入陜之經過》、《從瑞金到陜邊》等,更有考察河西地區少數民族與漢族關系的《弱水三千之“河西”》等。再如范長江撰寫的《陜北甘東邊境上》一文,對劉志丹部隊作了精辟的描寫和分析,他在報道了大量事實的基礎上,鮮明地指出劉志丹同歷史上所有綠林好漢不同,并且指出了其所以不同的社會原因和歷史原因,他寫道:“自劉志丹開始活動以后,情勢大不相同。劉為保安人,最熟悉地方農民痛苦,他同時受過黃埔時代的新的政治訓練,并受過共產黨組織的熏陶,所以他的活動有目標,有方法,有組織,把個人主義的綠林運動,變為與社會合為一致的社會運動。”在敘述了劉志丹分土地、反捐款、反派款后,他又分析說:“以實際利益為前提的民眾,當然贊成劉志丹的主張,而愿為之用命。”范長江接著又寫了毛澤東率領紅軍長征后到達陜北,與劉志丹的會合;彭德懷對蔣介石追兵的猛烈反擊,從而揭示出紅軍能在陜北立足的重要原因,并評述道:“兩種勢力無處不在斗爭中,不過,對實際問題有解決辦法者,終歸是最后勝利者。”尤其是范長江追逐長征中紅軍,跟蹤采訪,他的通訊真實生動,分析問題鞭辟入里,備受讀者重視。早在1936年初,范長江就能作出這樣深刻的報道,確實是難能可貴的。
隨著范長江旅行通訊在《大公報》上連載,廣大讀者開始了解共產黨和紅軍長征,一時間范長江名聲大震。曾任中央軍委副主席的張震同志有過這樣的記憶:“我對長江同志的鼎鼎大名是在報紙上熟悉的。1934年10月至1935年10月,中央紅軍離開江西蘇區進行艱苦的長征。當我們經過長途跋涉來到甘肅、陜西地區時,收集到一些報紙,發現以長江署名的文章,在我軍還未長征前即判斷我們可能要放棄江西蘇區實行戰略轉移,分析了紅軍為什么要離開根據地進行轉移,并對紅軍長征過程和下一步的動向作出了估計,大家感到很驚訝,都對長江同志的過人才華而贊嘆不已。”《大公報》出版部于1936年8月還將范長江通訊結集成冊,定名為《中國的西北角》,在全國范圍公開發行,出現了讀者搶購潮,“未及一月,初版數千部已售罄,而續購者仍極踴躍”,不得不再版9次,發行十幾萬冊,膾炙人口,風行全國,被譽為和斯諾的《西行漫記》一樣,“是一部震撼全國的杰作”。此書發行的數量之大,再版的次數之多,影響之深遠,在當時都是不多見的。
為了《中國的西北角》一書的發行,《大公報》及其所屬的《國聞周報》還刊登了大量的廣告,為這部書的發行宣傳和造勢。最近筆者在翻閱民國時期報章,看到一條《大公報》為《中國的西北角》第五版的發行所作的廣告。在廣告中,有述:“本報記者長江先生所撰西北紀行,……自刊印單行本以來,各界爭購連印4版,未及三月,即已售罄。此書銷行之廣,為空前所未有,現第五版已出書即日發售,印行無多,惠購從速。”此書發行之好,可見一斑。
胡政之看到《中國的西北角》如此之暢銷,還專門安排《大公報》及其所屬的《國聞周報》刊發書評和讀后感,借此再推發行。1936年10月5日出版的《國聞周報》,刊登了北平周飛撰寫的一篇讀后感,描述了讀者此時的心境。他寫道:“我以最大的愉快,在《大公報》上陸續看過長江君的游紀以后,又得重讀他結集起來的這本《中國的西北角》。在讀著的時候,我隨著作者的筆尖從成都而蘭州而西安,從繁華的都市到偏僻的山野,從古老的廢墟到景色如畫的賀蘭山旁,它隨處給我以新鮮活潑的刺激,隨時給我以深思猛省的機會,數年來我沒有讀過這樣一本充實的書籍,沒有領略過比讀這本書時更大的快慰。”一篇讀后感,把一般讀者閱讀此書時的心情,表現得淋漓盡致。
此外還應順便提一句的是,在刊載范長江的西北通訊之前,《大公報》即有大量有關紅軍長征的消息。僅如范西北之行啟程的1935年7月,在這個月的31天中,《大公報》就有24天發表了關于紅軍的報道,可說是包括了全國各地紅軍的情況。概括起來,有四方面的內容:第一,關于紅軍長征:中央紅軍和紅四方面軍會師后的情況;紅二、三軍團長征的情況;紅二十五軍長征的情況。第二,關于陜北紅軍和留守中央蘇區的紅軍:陜北紅軍方面的情況;留守中央蘇區紅軍的情況。第三,社評和時評:分析性的評論,尤其是中央紅軍和紅四方面軍兩大主力會師川西后,下一步的去向;國民黨高層人士的訪談。第四,有數篇旅行雜記與紅軍長征有關,如前溪的《蜀游雜記》、張季鸞的《西北紀聞》等。
中共領袖人物形象現身《塞上行》
范長江外出采訪回到天津后,受到《大公報》社同仁的熱烈歡迎,這時他已經成為該報的正式記者,后又與胡政之、張季鸞(該報總編輯)赴滬,創辦《大公報》上海版,任通信課主任,統籌對外采訪工作。1936年12月12日爆發了“西安事變”,舉世震驚,其中內幕是各報社爭搶的新聞。《大公報》總編輯張季鸞和總經理胡政之又找到范長江,要他利用人地兩熟的優勢,再次去西北采訪。范接到任務,既興奮又感到責任重大,他還想起胡曾多次對他說過的,有時一個事件的發生,因時間、地點、人物、環境的諸多因素,它可能是劃時代的,很可能會在歷史長河中刻畫深深的印記,“這次如果不趕快去,也許要錯過最后機會了!”這次范長江再去西北,情況就不同了,他不但有了正式的“記者”身份,而且報社還為他支付差旅費;這時的長江已是新聞界的“名人”,地方官吏和普通讀者一聽到“長江”的大名,如雷貫耳。他在一篇通訊中曾記述過他的這次旅行的真實目的,他寫道:“記者于事變(指西安事變)后奉社命從綏遠到蘭州,因已確知周恩來在西安,且知已到西安附近,曾到過彭德懷、賀龍等的部隊,我很想借此機會,會會這般神秘的人物,一探政治的究竟。”
范長江于1937年2月2日到達西安的當日,遇到了突發的東北軍特務團團長孫銘九等9人反對撤兵,槍殺了第69軍軍長、主和派將領王以哲和參謀長徐方等4人(史稱“二二事件”),范被阻隔在城門之外,無法入城。2月3日,范找到《大公報》西安分銷處的李天熾。經李的介紹,范見到了鄧寶珊,后又受到楊虎城的招待。2月4日午后在楊虎城公館,范長江見到了中共領導人周恩來。范是這樣描述他對周的初步印象:“他有一雙精神而樸質的眼睛,黑而粗的須發,現在雖然已經剃得很光,他的皮膚中所藏濃黑的發根,還清晰地表露在外面。穿的灰布棉衣,士兵式的小皮帶,腳纏綁腿,口音夾雜著長江流域各省的土音,如果照普通談話的口音判斷,很有點像江西人。”
周恩來見到范長江后,迎上前握手,并高興地說:“我們紅軍里面的人,對于你的名字都很熟悉,你和我們黨和紅軍都沒有關系,我們很驚異你對于我們行動的研究和分析。”周恩來的一席話,打消了范長江原有的與共產黨領袖不好接近的顧慮。彼此寒暄之后,周恩來另有安排,又約5日“作竟日長談”。5日清晨,范長江如約再次來到楊公館,與周詳談中共與西北軍的聯系、中共在西安事變所扮演的角色等讀者關心的諸多問題。周恩來坦誠地說,1936年夏他與張學良在延安正式見面,他們當時主要討論張所提出的兩大問題。范長江對此是這樣記述的:“第一,蔣委員長與抗日關系問題;第二,用法西斯方法謀中國之統一問題。周對第二點認為難能成立。因為無論名義如何,中國在實質上難有法西斯政治之存在。至于前一點,共產黨由土地革命的階級斗爭,轉到各黨派聯合抗日的民族革命,已經變了一步。但是那時共產黨的‘抗日’,還是‘反蔣抗日’,即要能‘抗日’,必先‘反蔣’,即不推翻蔣之統治,無法抗日。”范長江繼而進一步記述了中共態度的變化過程:“張、周見面之后,張之見解,以為‘抗日’非‘擁蔣’不可,不擁蔣,無法抗日。而對蔣委員長之艱難計劃與準備,就其所知者以告周,頗使周發生相對影響。……共產黨在陜北之中央委員,已不足法定之全體會議人數,臨時最高之決定機關為中央政治局。中央政治局得到周恩來之報告,引起極大之辯論,結果,參考張學良所提供之新材料,與將國內外大勢重加研究的結果,認為有轉而‘聯蔣’進至‘擁蔣’之必要。這樣轉變的政治路線,就是‘統一的民族戰線’,對內主張和平統一,對外主張團結御侮。……張學良與周恩來正式接洽之后,共產黨意中希望以張學良為媒介,以與蔣委員長協商,誰知張學良之政治技術運用未能靈巧,終于爆發了出人意料的雙十二事變。”
周恩來對范長江一再澄清有關中共參與了西安事變預謀的奇談怪論。范長江記述道:“雙十二之突發,共產黨并未參加預謀,其關系人員之入西安,乃在事變四日之后,彼等在西安工作,首先在理論上反對狂熱的群眾與青年干部,明白指出雙十二為革命政黨所不采的‘軍事陰謀’,謂此舉有釀成長期內戰的非常危險,故力主和平,因此遭受青年派強烈之反對。”
在周恩來的引薦下,范長江還到西安新城后面的尚賢莊從前一位德國牙科醫生的診療所見到了葉劍英。范是這樣描述葉劍英的:“一位三十左右,精干結實,相當瘦長,穿學生裝,戴八角帽的漢子,和我一齊進入一間小辦公室里。……葉劍英的風度,有幾分西洋人的味道,廣東東江人的口音,還多少存留在口邊。1927年廣州暴動的基干是那時張發奎先生的教導團,而葉劍英是張發奎最相信的參謀長,同時亦為策劃與指揮廣州暴動的最中心人物,張發奎先生事前對葉毫不疑惑,依為腹心,則葉之政治軍事技巧,不能不稱為相當老練。”葉劍英向范長江透露:“雙十二之前,葉曾應張學良之邀,秘密來西安,住張學良公館附近,與張研究東北軍之改造問題,葉對于東北軍之訓政工作提出意見。他之說法,很使張學良受影響。”
在對周恩來采訪后,范長江大膽地對他提出要去延安探訪的請求,周爽快答應,并派車送去。2月6日,在博古和羅瑞卿的陪護下,經過3天的行程,他于9日下午到達延安城外的中共交際處,受到熱情接待。在前往延安的顛簸途中,范長江不時與博古攀談。博古這位長征路上的風云人物,給范留下的深刻印象是:“他今年剛三十歲,身材中等,很有學生活潑氣。”“他一度作過中國共產黨總書記,現任中華蘇維埃政府西北辦事處主席。”“我們首先談戰爭,特別是關于紅軍行動經過。”這個“行動經過”,就是紅軍艱苦卓絕的二萬五千里長征。博古向范暢談到了紅軍突破國民黨軍隊的層層包圍和遇到的重重困難,聯筏為橋過烏江,金沙江偷渡,彝地歃血為盟,強渡大渡河,奇襲臘子口,終于到達陜北。博古像講故事一樣,出神入化,繪聲繪色,娓娓道來,范長江不停地在小本子上記,還不時刨根問底,緊追不舍。在講到“過烏江”時,博古說:“那里沒有橋,渡船也被省軍破壞,水急而深,又沒有普通架橋材料,大家到了河邊,皆望河興嘆,河那邊還有人把守。后來劉伯承趕到,乃集中所有工兵人才,盡力想法。首先泅水過去十幾人,趕走守兵。然而各種架橋嘗試,皆告失敗。乃發動工人伐竹,削竹為篾,絞篾成索,編篾成筐,以索系筐,筐內盛石,拋入水中為錨,作成急水中架橋之基礎,然后編竹為筏,以錨牽筏,聯筏為橋,而烏江天險始得渡過。”范長江和博古、羅瑞卿等乘坐的是八路軍西安辦事處自購的一輛舊車,掛著東北軍王以哲部的車牌,一路基本暢通,但沿途山間土路崎嶇,顛簸勞頓異常。車上沒有水,博古說得口干舌燥,仍不厭其煩地講著,沒有一點架子。博古胸懷寬闊,信念堅定,盡管他在長征途中被解除“總書記”職務,但一說到長征,說到紅軍將士的英勇事跡,他的那種激情和自豪溢于言表。他又繼續講述“激戰臘子口”的情況,他說:“最后一次險地,在甘肅岷縣境白龍江上臘子口。白龍江上游是雪水流石峽中,水中無船,且寒不成泅涉。臘子口兩岸絕壁,在絕壁上鑿石開小道,至不能再開處,乃架一木橋至對岸絕壁上,仍沿壁鑿小道,以通于平地,故此地如將木橋拆卻,十萬大軍到此,亦只好徒呼奈何。甘肅方面守兵,僅置一班人于橋之兩端碉堡內,橋亦未拆,而戒備松懈,故被紅軍奇襲,遂過最后之天險。”
范長江進入延安城后,“滿街是黑衣紅星青年人,服裝較外間為完好。商業亦較熱鬧。下午至紅軍大學休息。……紅大,那時已改為‘抗日軍政大學’,校門上貼了許多歡迎我的標語,因為中國新聞界之正式派遣記者與中國共產黨領袖在蘇區公開會見者,尚以《大公報》為第一次也。標語中有一條是‘歡迎長江先生’,‘中國人不打中國人!’我看了有幾分不好受。”在抗大,范長江第一個見到的中共領導是林彪,林時任抗大校長。范對林彪的印象:“他是三十歲剛過不遠的人,穿一件灰布棉大衣,中等身材,冬瓜臉,兩眼閃爍有力,說話聲音沉著而不多言。不過,無論意見與用詞上,他的立場很堅決,一點不放松。他領我去看他們學生的活動,有些在打乒乓,有些在打籃球,教官們和他們混在一起,沒有人介紹,很難分別,因為服裝都是一樣的不好。寢室內務,不大講究,官長學生之間,也無多禮節,他說他們不贊成形式主義的。自然他們是以紅軍作藍本,而蘇聯紅軍的兵學原則,是法國拿破侖的遺留,重自由,重活潑。和德國兵學派的重形式者,完全相反。日本學德國,中國有些部分又是學的日本。紅大的教育方針,是自動多于被動,討論多于上課,室外活動很注意,每日上課時間,最多不過三四小時。”
在延安,范長江的采訪活動不受限制,由于時間緊迫,他連軸轉,馬不停蹄,連吃飯的空隙都搭進去了,一口氣“閃電式”采訪了11人(包括林彪)。他對所采訪的中共領導人和知名作家均留下深刻印象,記下了鮮活而生動的描述:
——吳亮平。“宣傳部的吳亮平先生,他小小個子,清秀的面龐,無論他吃過多少苦頭,還保留著書生面目。他的外國語文很漂亮,蘇區對外英文廣播,就是他擔任。他說話是清楚、明白、有系統,并有平和而堅定的見解。美國記者斯諾入陜北,就是他給毛澤東作翻譯。他是一位漂亮的宣傳家。”
——廖承志。“這是廖仲愷先生的哲嗣,何香凝先生的痛愛者,他會好幾種外國文字,會書、會唱、會寫、會交際,而且會吃苦,這是紅軍中多才多藝的人物。《紅色中華日報》現改為《新中華報》的就是他主編。”
——劉伯承。“身體看來很瘦,血色也不好,四川人有這樣高的個子,要算‘高’等人物。他之有名,不在到了紅軍以后,西南一帶,對‘劉瞎子’的威風,很少人不知道的。他作戰打壞了一只眼,身上受過九次槍傷,流血過多,所以看起來外表不很健康,然而他的精神很好,大渡河也是他打先鋒。行軍時,飛機炸彈還光顧了他一次,幸而不厲害。他在莫斯科曾經令伏羅希洛夫敬佩過。‘紅軍總參謀長’是每個戰斗員都知道厲害的。”
——林祖涵。“一位老者”,“老而益壯”。
——朱德。“已有50多歲了,而面目僅如40歲人之健壯。他說他每天打籃球,說話完全四川音。‘半生軍閥,半生紅軍’,他自己笑著自道。他說紅軍作戰沒有什么秘訣,只是政治認識透到每個戰士,和群眾基礎工作得到許多便利。”
——丁玲。“我們初見,而不想到見面在這樣地方。她打算在陜北搜集些材料寫東西,將來當有些特別的東西出現。”
——張聞天。“現任中共總書記張聞天先生(洛甫),戴著不深的近視眼鏡,出現于人群中,他的談風輕松精利,不似曾過完重山者。”
——徐特立。“他居然從江西走到陜北,這是了不起的事件。”
——張國燾。宴會中,只有張國燾先生沒有來,說是病了。飯后,我特地去看他,因為我次晨要走,不看他一次,覺得很抱歉。他現在是紅軍總政治委員,我們去時,他果然已經睡了,他立刻起身,咳嗽很兇,他的風格帶嚴肅性、深沉性,這是另一作風。”最后,范長江采訪的重頭戲是毛澤東。
2月9日晚,范長江來到毛澤東所住的窯洞,兩人談了一個通宵。范有精彩描述:“許多人想像他不知是如何的怪杰,誰知他是書生一表,儒雅溫和,走路像諸葛亮‘山人’的派頭,而談吐之持重與音調,又類三家村學究,面目上沒有特別‘毛’的地方,只是頭發稍微長一點。”“他那個窯洞內,除了一個大炕之外,還有一張木椅,一張桌子,一條木凳,一盆木炭。木桌上放了許多紙條,還有經濟學和哲學書籍,桌上燃起油燭。他對于窯洞發生了感情,因為它冬暖夏涼,適宜居住。他說薛仁貴回窯回的是這種窯,不是南方的磚窯。他因為過去行軍作戰關系,作計劃下命令,都是夜間,于是白天在臥式轎里睡覺,夜間才緊張的做事,弄成和我們新聞編輯一樣的日夜顛倒。他用腦過度,腦血管膨脹,經常興奮,不容易睡著,神經受點影響。如果行軍時,身體有勞動機會,睡覺可以好些。他平常很愛讀書,外間輿論的趨勢,他很清楚的和我談論。”范長江事后曾深情地回憶過這次采訪,他說:“在延安,毛主席教導我一個通宵,這十小時左右的教導,把我十年來東摸西摸而找不到出路的幾個大問題全部解決了,我那天晚上之高興,真是無法形容,對于毛主席的敬愛心情,由此樹立了牢固的根基。”
在與毛澤東談話結束時,范長江向他提出要留在延安,搜集材料寫長篇著作的想法。毛主席思索片刻,毫無遲疑地答復說:“目前最重要的是把中共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主張,利用《大公報》及其他各種可能的辦法,向全國人民作廣泛的宣傳,動員全國人民團結起來,一致抗日。”可見《大公報》在毛主席心中的地位,是很重的。毛對范耐心而又略帶命令的口吻說:“你應該馬上回到上海去,作宣傳工作,寫書可以以后再辦。”范接受了毛的意見。
2月14日傍晚,范長江回到上海《大公報》社。他誰也沒見,一頭扎進該報總經理胡政之的辦公室,向他匯報西安和延安之行的情況。當胡政之了解了“西安事變”的真實情況后,立刻讓范動筆,準備第二天見報,這與范的想法,不謀而合;同時,胡告訴范,他已安排《大公報》附屬刊物《國聞周報》于2月8日出版的一期,登載了毛澤東夫婦、朱德、彭德懷、林彪、蕭克的照片。范長江就在胡政之的辦公室奮筆疾書,悉心寫稿,范寫一段胡看一段,且幫助斟酌一些關鍵的提法和用詞。當晚10時,文稿草就,胡政之順手加了一個看似較為中性的標題《動蕩中之西北大局》(其實這個標題是有內涵的),并即刻派人送國民黨上海新聞檢查所審稿。不成想,此稿未能獲得通過,胡政之把文稿略加修改,決定“抗檢”,冒險發表,還囑咐《大公報》天津版同時發表。15日,由長江署名的《動蕩中之西北大局》一文,由《大公報》上海版和天津版同時刊發,引起讀者的強烈反響。恰在此時,國民黨五屆三中全會在南京開幕,蔣介石在這次會議上對于西安事變的經過,完全講了一套假話,根本不提中共和西安事變的關系,更沒有提中共主張和平解決西安事變,釋放蔣介石的事,至于蔣介石已口頭同意“停止內戰,一致抗日”等幾條,他因此才被放出來的事,更不提及了。當時《大公報》總編輯張季鸞在南京采訪,因該報發表《動蕩中之西北大局》一文,被蔣介石叫去怒罵一頓。蔣介石如鯁在喉,如芒刺背,吃了個啞巴虧。
通過《動蕩中之西北大局》一文的發表,范長江加深了對胡政之的認識,對他有較高的評介:“在對于這個新聞的把握和發表堅決方面,胡先生的作法,實在是可以稱道的。”1937年3月29日毛澤東曾親筆致信范長江說:“長江先生:那次很簡慢你,對不住得很。你的文章我們都看過了,深致謝意!寄上談話一份,祭黃陵文一紙,藉供參考,可能時祈為發布。”毛信所提到的“那次很簡慢你”,是指范的延安之行;“文章”,就是指《動蕩中之西北大局》一文。盧溝橋事變后,當范長江要求派《大公報》記者進入山西的八路軍采訪時,毛澤東立即去電彭雪楓將軍:“歡迎《大公報》派隨軍記者,尤歡迎范長江先生。”1944年6、7月間,《大公報》記者孔昭愷參加中外記者團訪問延安,在歡迎宴會上,毛澤東讓孔坐在首席,并舉杯對他說:“只有你們《大公報》拿我們共產黨當人。”這里,毛澤東也是指的范長江的通訊。范在通訊中不稱共產黨和它的軍隊為“匪共”和“匪軍”。這一切都說明,毛澤東對范長江是很器重的,對《大公報》這塊輿論陣地也是不想放棄的,且存有感激之情。
1937年7月初,在胡政之的安排下,《大公報》再次把范長江近期撰寫的通訊,匯編成冊,取名《塞上行》,初版以至6次再版,發行數萬冊之多。此書的出版和發行,對激勵全民抗戰有著積極的意義,對宣傳抗日民族統一戰線也產生有效的影響。特別是書中《陜北之行》一文(1937年7月12日出版的《國聞周報》也曾單獨發表此文),更是引起讀者的極大興趣。一位蘇州的讀者吳平投書《國聞周報》(1937年8月26日出版),談了他對中共人士的看法:“在西安事變中,共產黨是最惹目的力量。長江君到西安后,先分析當時領導的政治理論;更與有力分子周恩來相見,因而知道共黨的轉變:在理論上,由階級斗爭變為民族革命解放戰爭,在策略上,由‘反蔣抗日’變為‘聯蔣抗日’乃至‘擁蔣抗日’。延安之行以后,他更介紹給我們許多由傳說而變為神話式的人物。從他的筆下,我們可以很活躍地認識毛澤東、朱德、博古、葉劍英、廖仲愷先生的哲嗣承志、女作家丁玲,他們的談吐,他們的行動,他們的思想,他們對于團結抗戰的愿望,他們放棄軍事暴動的決心……這些動人心魄的敘述,栩栩如生地,讓每一個讀者理解到西安事變急轉直下的因由,也理解到此后中國內政外交動向的輪廓。不佞讀《陜北之行》及《西北近影》兩章里,是以最愉快的心情將它一口氣讀完的。在西安事變及其解決之中,我們都如黑夜摸索,讀了這薄薄的幾篇短文,才如撥云霧以見青天,重新走入明朗的境界。”
《塞上行》一書打破國民黨的新聞封鎖,以極大的熱情向國統區的廣大讀者介紹了陜北革命根據地生氣勃勃的面貌,介紹了中共著名領袖人物,宣傳了中國共產黨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正確主張,為廣大讀者提供了一次正確認識共產黨的機會,其功績是不可埋沒的。
抗戰烽火中的《西線風云》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發生后,范長江等作為《大公報》通訊課主任和戰地特派員,全面負責該報戰地采訪,哪里有戰斗,哪里就有他的身影。他安排和帶領記者奔赴抗日最前線,奔赴盧溝橋、臺兒莊、徐州等戰場,采寫了許多悲壯而生動的戰地通訊,記錄了人們牽腸掛肚急于了解的一些重大事件。
在戰地前沿,范長江經常是用軍用電話直接向上海《大公報》編輯部口述稿件。在編輯部守候的王蕓生常常是在深夜接到電話,速記成文,直接送到印廠排字上版,消息之快,許多讀者都為之驚嘆。范長江在《大公報》上發表了大量戰地通訊,確實起到了鼓舞士氣的作用。范長江的這些有血有肉的戰地通訊,主要報道抗戰主戰場的戰況,他以廣闊的視角真實地記述了前線軍民浴血奮戰的壯烈場面和業績,反映和分析了我方的困難、矛盾和失誤,并激勵和鼓舞人們克服困難,堅持抗戰,樹立必勝的信心。如《盧溝橋畔》、《血淚平津》、《我們要以決死的心來保衛山西》、《憶夜戰場》、《保衛前方》、《陷落前的宛平》等等,當時曾被傳誦一時。《大公報》又一次把范長江諸君通訊結集成冊,取名為《西線風云》。當時在上海抗敵前沿的《大公報》負責人王蕓生為《西線風云》的出版寫了“序言”。“序言”中說:“這本《西線風云》,是晉察綏戰場上的戰時通訊,是同事長江兄等的活動成績。他們幾位出生入死的在戰地內跑,隨著國軍的腳跡,冒著敵人的炮火,記錄下這些可歌可泣可悲可慨的事跡。這些文字曾輸送給讀者不少的悲歌感嘆,雖不敢說對于國家有了什么貢獻,在新聞記者的本分上,他們總算盡職了。我愿國人于讀這本書時,不必多掛念這幾個報人的艱難,務要切記著這一個地帶在我們國家命運的重要!”
抗日戰爭初期出版的《西線風云》,仍是讀者爭購的熱門讀物。當時雖兵荒馬亂,但《大公報》依然努力辦好發行,不斷進行廣告的形式推介此書。廣告詞是這樣宣傳的:“太原失守了!我們對日戰爭的主戰場——西戰場起了變化。但是要知道這種變化不是偶然的,是有許多復雜的過程。如要了解這種變化的過程,接受這種血的教訓,請看長江先生新編的《西線風云》。”以吸引讀者的注意力。
范長江的旅行通訊,能夠順利的在《大公報》上連載,并結集出版,胡政之功不可沒。《大公報》為范長江提供了施展才華的機會,而范長江的通訊第一次宣傳了共產黨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主張,也為《大公報》在讀者心目中樹立了“敢言”的形象。胡政之確實對范長江關愛有加,為他的采訪一路開綠燈,對刊載他的通訊確實不惜版面。范長江回憶說:“當時《大公報》一些老干部對于我在旅差費方面用得較多,很有意見,主張限制我的活動范圍,把我固定在某一個地區,不要到處亂跑。胡對他們說,這幾年我們《大公報》在銷路上打開局面,主要靠范長江吃飯,不要去打擊他。他從來沒有在政治上說過我的不是。他甚至于對我示意,要我將來繼承和主持《大公報》的事業。……從1935年到1938年,除《動蕩中之西北大局》一文,胡政之要我寫得隱晦一些,并作一些小修改外,差不多是我愿意寫什么,就寫什么,我怎么寫,《大公報》就照我寫的原文發表,從來沒有刪改過。至少我沒有發現他們刪改過。蔣介石在南京發怒一事,胡政之告訴我后,也沒有批評我。上述這些事實,使我非常相信《大公報》是有‘民間報紙’、‘獨立言論’的作風。”范長江早期的新聞實踐,有《大公報》社培養和重用的成分,但與范自身的努力和奮斗也是分不開的。
短短三年時間內,一位普通記者的通訊結集成冊,由《大公報》出版了三本書《中國的西北角》、《塞上行》、《西線風云》,這是破例的,既是特定歷史時期的產物,也在新聞史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記。
(作者為北京市政協辦公廳副主任)
(責任編輯 蕭 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