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政治文化與地方官之治績

[摘要]本文試以《明史·循吏傳》為切入點和主要研究對象，以中國傳統政治文化為研究角度，對中國古代地方官的治績作以考察。文章包括以下幾方面：一是儒家思想與地方官品格之塑造，重在考察循吏政治行為的思想來源，也即傳統政治文化的哪些內容造就了古代的循吏；二是儒家思想與地方官的政治行為模式，探討了明朝循吏的經濟、教育、理訟三方面的治績；三是分析循吏政治行為背后所包含的儒家富民、教民、無訟思想。

[關鍵詞]傳統政治文化循吏地方官治績

[中圖分類號]K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489(2007)03-0027-04

循吏傳是中國古代正史列傳中的典型部分，循吏是中國古代優秀的地方官，“在循吏身上張揚的是一種古代官德的象征”。本文試以《明史·循吏傳》為切入點和主要研究對象，以中國傳統政治文化為研究角度，對中國古代地方官的治績作以考察。

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標志著政治上專制主義制度向思想文化領域滲透的最后完成，其結果是儒家思想成為中國傳統政治文化的主體。以儒學為主要內容的教育機制使得儒家思想滲透到社會各階層和階級的人們的政治觀念、行為、習慣、思維模式和價值取向之中，從而為以儒學為核心的傳統政治文化的廣泛傳播和生生不息提供了極為深厚的社會基礎。

中國古代“學而優則仕”的傳統觀念深入人心，加上當時特定的文官考試制度——科舉制，使得士成為地方官的主要來源。眾多從政士人的自然品類不齊，有人把仕途看作個人謀取利祿之階；但仍有不少士人是為寒現自己的濟世胸懷和政治理想而從政的，人仕是他們在歷史使命感和社會責任感的驅動下的自覺行為，他們人仕后仍能保持高尚情操和優良品格，并企圖運用自己通過仕途謀得的政治權力來實現自己的理想和抱負，這部分人構成了循吏的基本隊伍?！睹魇?，循吏傳》中所記載的循吏絕大部分是進士、舉貢人仕的，只有少部分是吏員，舉薦而任官。由此可見，明朝循吏的主體是從政的優秀知識分子，大多是進士，即使不是進士，也淹貫經史，有較高的素質，如吳履“通春秋諸史”，方克勤五歲能讀古書，十八九歲成為當地名儒；況鐘“長而淹貫經史，其為文簡要不繁，兼工行楷諸書，器局端凝，言語不茍，視勢利聲華澹如也”。儒家思想對循吏產生了深遠影響，可以說，正是儒家思想中的民本思想、仁政思想和德治思想塑造了循吏，決定了循吏的政治行為取向。

民本思想起源于殷周之際，形成于春秋戰國時期，在漢唐時期有了進一步發展，在宋元明清時期臻于完善，達到了中國古代的最高水平。民本思想成為一種重要的中國傳統政治思想。正因為“民為邦本”，所以要實行仁政，以達到得民心、維護統治的目的。在中國歷史上，傳說中的堯、舜、禹，皆以德高望重而即位，皆以德治愛民而著稱。周代著名政治家、思想家周公總結殷商因殘暴而失天下的教訓后指出，周人要想保有天下，只能是“修德配命”、“敬德保民”，推行德政。周人關于“敬德”“惠民”的這些思想和政策對后世產生了非常深遠的影響，并成為儒家“德治”思想的來源。到了春秋時期，孔子繼承周公的思想而明確提出了德治的政治主張。兩宋時期，理學諸子發揚完善了德治思想。德治思想至少包括兩點：一，道德是治國的根本手段和最高規范；二，為政者修德正身，以道德來感化人民，達到治國平天下的效果。

《明史·循吏傳》的作者把循吏的增長、吏治的好壞主要歸因于君主的政治傾向和不同時期的社會狀態，尤重君主的影響力。“太祖操重典繩群下，守令坐小過輒逮系。聞其賢，旋遣還，且加賞賚，有因以超擢者……由是長吏競勸，一時多循良之績焉。”“下逮仁宣，撫循休息，民人安樂，吏治澄清者百余年”，是故“自明興至洪宣正統問，民淳俗富，吏易為治。而其時長吏亦多勵長者行，以循良見稱。其職滿奏留者不可勝紀”。而到了“神宗末年，征發頻仍，吏治既以日，民生由之益蹙?！薄睹魇贰ぱ魝鳌愤x取的124名循吏中，明前期有114人，明中后期僅有10人，我們通過對明朝中后期10位循吏的分析可以看出，其中4位曾師事當時的大儒或向他們學習：“(段)堅之學，私淑河東薛瑄，務致知而踐其實，不以諛聞取譽，故能以儒術飾吏治?！薄岸》e，字彥誠，寧都人。成化十年進士，授新會知縣，至即師事邑人陳獻章…‘(唐)侃少時從丁璣學…‘(龐嵩)早游王守仁門，淹通《五經》”。我們似可得出這樣的結論：在君主勤政賢能的王朝前期，一般會出現較多的循良吏；而在朝政敗壞，吏治日考察考課徒具形式的王朝中后期，循吏減少，地方官是循良為民還是貪酷害民主要依靠地方官的自覺，而這時，包含民本仁政德治思想的儒家學說在塑造循吏的過程中起著關鍵的作用。

中國古代地方官的治績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一、改善人民的經濟生活，二、教育，三、理訟。

(一)經濟

1 勸農桑，推廣耕織技藝。

中國古代社會的經濟基礎是以一家一戶為單位、耕織結合的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重農傳統由來已久，勸農桑構成了循吏最常見和最基本的工作之一。循吏通過口頭勸督、書面勸課和壺酒勸勉、體罰戒惰等方式勸農桑，調動了農民的生產積極性，在農事關鍵時刻起到了督促激勵作用。如，洪武初年，許譽山任縣令，親自勸農耕種，每至春秋收播季節，必“躬身田畝，騎～驢，隨一隸，攜食糧，所至村落，父老聞驢聲，知縣官至，相為勸勉”。

循吏推廣耕織技藝的例子在明代很多，如萬歷年間任確山知縣和中牟知縣的陳幼學，在確山“給貧民牛五百余頭，核黃河退地百三十余頃以賦民。里婦不能紡者，授紡車八百余輛?！?，在中牟，“給貧民牛種，貧婦紡具，倍于確山?！眽坳柨h令藍尚質“出私財數十余萬，廣募陜西四方習于耕織之男婦數百戶，每村設立一家，給以廩餼?！谌我玻薪锑l民造作紡織之器，女教鄉民之婦紡織?！蝗?，翕然皆紡織之戶矣?！?/p>

2 賑災和興修水利

災荒是每個地方官都會遇到的難題，如何解決災荒便成為地方官無法回避的課題和區分循酷吏的一個標準。在中國古代，地方官開倉放糧必須事先請示上級乃至朝廷，但由于交通不發達，常常是朝廷批文送下，百姓已餓殍遍野。這時，那些體恤民情、敢作敢為的地方官往往在自己職權內采取靈活措施，或開倉放糧，或截留漕糧，更有甚者如“鞏縣知府鄞縣戴浩擅發邊儲三百七十石振饑”。

賑災只能解一時之急，備荒儲糧、興修水利、防災抗災才是積極的解決辦法。中國古代的地方官有興修水利的傳統，戰國時魏鄴令西門豹、秦蜀守李冰；漢代杜詩、王景、張導、王寵等；明代又涌現出一批興修水利的循吏，如陳灌、貝秉彝、何澄、李湘、范衷、陳鋼、龐嵩、徐九思、湯紹恩等。

3 墾荒，禁豪右兼并，均徭役

中國歷史上每一次改朝換代戰爭的背后必然是人口的流動減少和土地的荒蕪，因此新朝代建立之初必然重視墾荒，明代也不例外，明太祖朱元璋把墾田數額作為地方官升降的重要標準，“洪武元年，令各處府州縣官，以任內戶口增、田野辟為上，所行事跡，以監察御史、按察司考核明白開坐實跡申聞，以憑黜陟”，故明代的許多地方官到任后，辟荒田，如方克勤、李湘、曾泉、范衷、陳幼學等。

而每個朝代發展到中后期，豪右地主勢力擴大，他們兼并土地，轉嫁賦稅徭役到農民頭上，體恤民情的地方官必致力于打擊豪右、均徭役，以平民憤、減輕農民負擔，緩和階級矛盾。如成化年間“(蓬)州東南有江洲八十二頃，為豪右所據，(田)鐸悉以還民?！?；“留都民苦役重，(龐嵩)力為調劑，凡優免戶及寄居客戶、詭稱官戶、寄莊戶、女戶、神帛堂匠戶，俾悉出以供役，民困大蘇?！?/p>

此外，需要指出的是，由于中國古代對官吏經濟考核的主要內容是戶口、田租、賦稅、墾田數額增減以及為政之廉貪，因此，酷吏中，也有“教民耕田種樹理家之術”的，但是，循吏在富民活動中貫注了不少心血，循吏的富民也不僅限于農田水利，他們還保護商業，如后漢循吏孟嘗，“去珠復還，百姓皆反其業，商貨流通，稱為神明”，明代藍尚質“邑人素不知外出貿易，公教以肇牽服賈”；在災荒期間奏請免賦稅徭役甚至擅動邊儲；在所任地方修路建橋，如王源修廣濟橋，陳鋼“拓徑丈許，行者便之”，田鐸“建大小二十四橋，又鑿三溪山，以便行者”，“縣東西通衢七十里，塵土積三尺，雨雪，泥沒股，九思節公費，髓以石，行旅便之”。

(二)教育

1 學校教育

朱元璋建立明朝后，于洪武二年兩次下詔：“朕恒謂治國之要，教化為先，教化之道，學校為本?！薄懊たh立學校，詔曰：古昔帝王育人才，正風俗，莫先于學校。……今雖內設國子監，恐不足以盡延天下之俊秀，其令天下郡縣，并建學校，以作養士類”；洪武五年，太祖“下詔有司考課，首學校、農桑諸實政”。由此可見，明朝非常重視學校教育，且把學校教育作為考核官吏的標準之一。循吏們在官方的府縣州學、半官方的社學以及書院教育方面作出了突出貢獻，培養了大量人才。他們或修葺學舍；或禮延師儒；或親自執教；或廣設社學，如太宗時濟寧知府方克勤“立社學數百區，葺孔子廟堂，教化興起”，孝宗時紹興知府湯紹恩“廣設社學”；或興復書院，如段堅“創志學書院，聚秀民講說《五經》要義，及濂、洛諸儒遺書”，翟溥福興復白鹿書院，陳鋼修岳麓書院。

2 移風易俗

在中國古代，風俗是被納入維護統治秩序的教化之中的，地方官往往按照儒家思想和最高統治者對人民的道德要求去改造風俗。《明史·循吏傳》有很多地方宮移風易俗的記載，主要有兩類：一是推廣儒家禮樂思想和毀淫祠，如陳鋼在黔陽“楚俗，居喪好擊鼓歌舞，鋼教以歌古哀詞，民俗漸變”；丁積任廣西新會知縣時，“俗信巫鬼，為痛毀淫祠”；吳履在南康“邑有淫祠，每祀輒有蛇出戶，民指為神。履縛巫責之，沉神像于江，淫祠遂絕”。二是改變明代商品經濟發展所帶來的奢侈浪費之風，勸民及時嫁娶，如周濟“為定婚喪制，禁侈費，愆嫁葬期者有罰，風俗一變”，王源“勸民及時嫁娶，革其爭財之俗”。循吏們通過移風易俗，對一般民眾進行禮樂教化，起到了淳化民風的作用。

此外，循吏不遺余力地批駁明代中后期出現的異端思想，如萬歷年間，“嘉興人袁黃妄批削《四書》、《書經集注》，名日《刪正》，刊行于時。幼學駁正其書，抗疏論列。疏雖留中，鏤板盡毀”。

(三)理訟

循吏以無訟為價值取向和終極目標，以調解、勸諭、教化諸方式達到息訟止訟的目的，以治理一方、政平訟簡、訟簡刑清為己任?！睹魇贰ぱ魝鳌酚涊d：“方(趙)豫始至，患民俗多訟。訟者至，輒好言諭之曰：‘明日來?！娊孕χ?，有‘松江太守明日來’之謠。及訟者逾宿忿漸平，或被勸阻，多止不訟?！痹诰唧w的司法實踐中，具有兩重性，即上順公法，下順人情。

中國古代法律一方面具有皇權主義特征，作為皇帝權威體現的法律，是不容懷疑和挑戰的?！俺龇ㄕ呔姡胤ㄕ叱家病?，執法者必須嚴格依法聽訟斷獄，這從法律有關“過失故意出入人罪”以及“斷罪必須俱引律令格式”等等規定上，可見一斑。另一方面，中國古代法律又是一種“倫理型”法律，“德主刑輔，禮法合治”，為了道德的正義性和實際情形的妥當性，以天理、人情和道德來糾補法律的剛性，則又往往是許可的。對天理、人情和道德的關注，主要反映在歷代循吏的司法實踐上，酷吏俗吏庸吏則僅只“奉三尺律令行事”，不去關注人情、天理和道德。

循吏在執法時具有兩重性：一方面，他們竭力捍衛法律的權威，“按照(法律)規定的最高限度執行”；另一方面，又不排斥情理，如果法律出現漏洞與空白，那么情理自然成為理訟的重要依據；如果法律與情理發生沖突，往往棄法律而就情理；試圖通過這一辦法追求實施法律過程中的具體正義——也即具體案件處理的妥當性?！睹魇贰ぱ魝鳌分杏涊d的循吏“下順人情”有兩種情況：一是百姓無知或迫于生計而違法從輕處理，如陳灌任寧國知府時，“有坐盜麥舟者，論死數十人。灌覆安日：‘舟自漂至，而愚民哄取之，非謀劫也。’坐其首一人，余悉減死”；翟溥福知南康，“先是，歲歉，民擅發福家粟，及收取漂流官木者，前守悉坐以盜，當死者百余人。溥福閱實，杖而遣之。”；二是為恤民自己違法，或擅發邊儲，或征糧逾期。此外，還有一種情況是充分考慮到情理，有一個典型例子是《喬太守亂點鴛鴦譜》，如果我們僅僅從法律的規定著眼，小說中的主人公不僅無法成婚，而且還要以犯奸罪被判刑。這里，喬太守顯然不是不知法律，而是充分考慮本案具體情境的規定性，所謂“情在理中”、“變出意外”，所謂“禮以義起”、“事可權宜”者是也。對于這一判決，百姓大眾是完全認可的。在他們眼里，喬太守不僅是“不枉叫青天”，而且是“人人誦德，個個稱賢”。

循吏的政治行為蘊含了儒家的先富后教思想和無訟觀，下面本文將對這些思想作一簡要分析。

1 先秦和漢代的富教思想，余英時先生在《漢代循吏與文化傳播》的14.6頁至149頁作了詳細論證；龍顯昭在《孔子“富教”思想與漢晉地方行政管理模式》(載《中華文化論壇》，1998年第2期)一文中亦作了闡述，本文不再贅述；明代，程朱理學取得了統治地位，程朱理學是對漢唐儒學的繼承和發展，程朱的政治理想也是通過富教程序實現的。二程：“養民之道，在愛其力，民力足則生養遂，生養遂則教化行而風俗美，故為政以民力為重也。”。朱熹：“生民之本，足食為生，是以國家務農重谷，……蓋欲吾民衣食足而知榮辱，倉廩實而知禮節，以共趨于富庶仁壽之域”。

由此可見，白先秦至宋明，富教思想在儒家思想中是一以貫之的，且逐漸被內化為政府的政策及考核地方官的標準，如洪武五年，明太祖“下詔有司考課，首學校、農桑諸實政”。因而受儒家思想熏陶且有歷史和社會責任感的地方官在富民和教民方面努力也就不足為奇了。

2 “無訟”是中國古代倫理法的價值取向和終極目標，源自《論語·顏淵》“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奥犜A，乃法禁于已然之后，治其末，而塞其流；無訟，乃禮禁止未然之前，正其本，而清其源，是無訟矣”。循吏在司法實踐中追求無訟，源于中國古代家國一體的社會結構，中國古代哲學思想中“天人合一”的自然和諧觀，追求秩序、以和為貴的社會理想觀以及經濟上人民官吏不堪為訟所累。無訟作為中國古代循吏在司法上的價值取向，其積極意義在于它反映了對秩序和穩定的追求，但它的負面影響則是過分強調秩序與穩定，使社會在僵化保守中難以發展；無訟觀付諸實踐的結果，使人們形成強烈的“賤訟”、“厭訟”心理，視對簿公堂為畏途，不得不放棄自己的權利，壓抑自己的正當要求，權利意識淡??；與此同時造成人們輕視法律，法律地位低下，不利于法律體系自身的發展，阻礙了我國法制近代化的進程。

循吏在司法過程中充分考慮情理，無疑是好的，但是這種司法取向對地方官主觀能動性的依賴太強，離開了有良知且明察的地方官是無法實現的，因此解決問題的根本辦法還應該是加強民主法制建設和官民對司法監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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