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與死亡：《到燈塔去》中的二元對立與融合

[摘要]意識流小說家弗吉尼亞·伍爾夫在創作中對生命的價值覆生與死的關系進行了深入的思考。本文認為，在其意識流名篇《到燈塔去》中這種思考延續并繼續深化，作家將其具體展現為生命中不可避免的光明與黑暗、瞬間與永恒、生活與藝術的碰撞交織，并最終指出生與死是在并存中由對立走向融合。肯定了人為實現生命的價值和精神的完滿而在主宰一切的時間籠罩之下進行的不懈努力，從而說明這是一部旨在消除生死界限、探索人生意義和自我本質、表達對生命的熱愛和贊美的文學作品。

[關鍵詞]《到燈塔去》 生命與死亡對立融合

[中圖分類號]1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489(2007)03-0069-02

關于小說《到燈塔去》，弗吉尼亞·伍爾夫在她1915年5月14日的日記中進行了最早的界定：“這將是很簡略的：把父親的性格全寫進去，還有母親的，還有圣文夫斯群島，還有童年情景以及所有我想寫進去的那些司空見慣的事情：生和死等等。但處于中心地位的，是父親的性格，他坐在一葉扁舟中，口里吟頌著詩句，在他掐死一條垂死的鯖魚的當兒，我們都一個一個的獨自消亡了。”這段文字最早表明了《到燈塔去》是以作家的父母為原型的一部小說，但是，顯然伍爾夫沒有滿足于在這部小說中只寫出雙親的性格，她將生命中有著對立沖突而又相輔相成關系的方方面面都并行不悖地容于其中。當然歸根結底是雖然“司空見慣”卻最根本的——生與死的問題，她要讓對她有著至深影響的生與死在作品中碰撞交融，讓它們共現于同一空間——燈塔世界。

生與死——這個歷代作家最熱衷的話題——對伍爾夫有著難以抗拒的誘惑力。少年時接連遭受的喪親之痛和精神疾病的終身威脅使她把寫作作為轉移對親人哀悼之情，勇敢應對死亡的最得力的工具，繼寫作《遠航》和《夜與日》這兩部比較合乎傳統的敘事小說之后，她甚至為自己小說中所采用的試驗性體裁冠以新的名稱：“我有個想法，我想為我的書取個新的名稱以取代小說一詞，一本新的——弗吉尼亞·伍爾夫著，但叫什么呢?哀歌?”哀歌是她對自己小說體裁的一種新界定，美國學者瑪麗亞·狄巴蒂斯塔認為：“在小說《雅各之室》、《達羅威夫人》、《到燈塔去》以及《海浪》的敘述中，充斥著對于死者的懷念，但紀念這些死者，是這些哀歌體小說要起的第二個作用，其首要的作用，則是使哀悼者不必因人總有一死而沮喪，因為它會使想象力喪失殆盡……《到燈塔》就是一部哀歌體小說，它從尚健在的女兒的角度來處理小說的主題：她死去的雙親。”這位學者點出了這樣一個事實：伍爾夫的“哀歌體小說”其終極目的不在表達對逝者的哀悼之情，而在消除死亡對創作、對藝術、對生命的威脅，告知生者應該以更勇敢的姿態面對難以逃避的死亡。

一、光明與黑暗

伍爾夫在作品中首先通過“燈塔”這一形象本身暗示了一般意義上的光明與黑暗的沖突，燈塔是光明的象征，它沖破了夜的黑暗，到燈塔去的旅程本身就是一次精神之旅，作者把光明與黑暗置于同一空間，通過二者并存的比較使到燈塔去的愿望——即對光明的渴望變得無比強烈，這樣燈塔超越了自身的客觀物質形態，具有了最深刻最豐富的象征意義。美國學者梅爾文·弗里德曼具體地指出：“燈塔對拉姆齊夫人來說，它代表了她在結婚生活中從未找到的一種啟示；對她丈夫來說，它很快就和丁尼生的一行詩等同起來，而丁尼生是他極為蔑視的一個詩人；對莉莉布里斯科來說，它象征著她未完成的油畫，這在詹姆斯和拉姆齊先生到達燈塔之前，也就是她恢復想象力之前，一直留在畫布上沒有完成。”可見，伍爾夫把“燈塔”作為小說表達的各種情感的“客觀對應物”，它連結著光明——希望，也連結著黑暗——無望，它是復雜的，融合了對立的因素。

伍爾夫把從黑暗走向光明也視為人與人之間關系由對抗走向和解、由孤立互不理解的狀態走向交流、和諧相處的一種象征。在小說中，為了實現到燈塔去的目的，每個人都走過了一段艱辛的精神之旅。先生和卡姆喃喃自語道：“我們死去，在孤獨中死去。”這傳達的恰恰是作者的心聲：在彼此孤立、互不理解的生存狀態中，生命有限的個體不能交流思想和感情，必將獨自面臨無望的死亡；唯有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求得平衡、和諧地相處才有力量共同直面生死，并最終超越生死界限而獲得精神上的圓滿。

二、瞬間與永恒

伍爾夫接受印象派繪畫的影響，這種影響除了她靈敏細膩的感覺還體現在致力于捕捉瞬間印象，在現實生活中捕捉具有特殊藝術意味的“典型瞬間”是伍爾夫的小說與印象派繪畫的相通之處。

瞬間與永恒——這對立的雙方通常難以并存——伍爾夫使它們在小說中溝通。瞬間的特點在于稍縱即逝，伍爾夫以獨有的細膩感覺體察著生命中的美麗瞬間，她認為“在日常生活中不乏小小的奇跡和靈光一現的時刻，如同在黑夜中不期然的擦亮一根火柴。”《到燈塔去》中就描繪了這樣的一個時刻：“‘我們所有的前生，我們所有的來世，都有無數的樹葉，枯榮交替。’她(拉姆齊夫人)不懂這些話的意思，但好像是她的聲音在吟頌，這聲音像音樂一樣，在她的軀體之外輕松自如地訴說著她這一晚上言不由衷時心里想說的話。”詩句響起的瞬間令拉姆齊夫人體味到了心靈的溝通，這與她對生命的體驗相聯系。伍爾夫繼而借人物道出了對這種生命瞬間的留戀：“必須把事情向前推進一步，她一只腳踏在門檻上，在這個場景中多停留片刻，就在她凝神回望的瞬間，它在她面前漸漸消失，……這時場景已經改變了模樣；她扭過頭去最后再看一眼，她知道剛才的一切業已成為過去。”這是作家對生命抱有美好信念的自然流露，留戀生命即是對生命由衷贊美，從中可以窺見作家積極的生活態度。

伍爾夫感到自己作為意識流小說家的職責所在便是捕捉、記錄下生活中有藝術價值的瞬間，使其突破時間的限制達到永恒，她創造永恒的工具是手中的筆，是文學創作。伍爾夫對藝術創作的價值在小說中作了這樣的肯定：“‘你’、‘我’、‘他’，都會消亡，化為烏有；沒有永恒的事物，一切都在改變；除了文字、繪畫。”可見伍爾夫把生活與藝術的關系也視為瞬間與永恒的對應：生活轉瞬即逝，而用藝術記錄的生活卻可以常青。

談伍爾夫對藝術創作的看法，不能不涉及她的藝術觀。她的小說受后印象派繪畫的影響相對更深，表現在根本的藝術觀上，即對于一種“內在真實”的追求。這種內在的真實促使伍爾夫深入人的內心精神世界追尋生活在其中的投影，她深信真實才能成就藝術的永恒。這種真實感同樣驅使她筆下的人物進行著與作家本人一樣的不懈探索：畫家莉莉想畫出心中的“窗前母子圖”歷經十年而元成，因為她要畫出的是“心中的幻象”。英國美術批評家羅杰·弗萊認為：“視覺藝術應該表達人的想象世界，而不應該成為真實世界的副本。”于是擺在面前的難題令莉莉深感“離開畫布憑空想象，和真正拿起筆抹上第一道色彩，這中間存在著太大的差距。”如伍爾夫所指出的尋求表現真實生活的藝術道路，探索藝術與生活和諧相處之道才能穿越“狹窄的藝術之門”使瞬間成為永恒，生命將借助于藝術而獲得永生。

三、生與死：流逝的時光

伍爾夫把去世的兄長索比·斯蒂芬的形象反映在《雅各之室》中，把母親的形象反映在《到燈塔去》中，把對于死亡的思考較多地集中在《達羅威夫人》中，她藝術中的這些個人經歷激勵她去對死亡繼續沉思，繼續體驗喪失親友的哀痛，但這從未壓垮她，使她中斷自己的活動，這是伍爾夫的藝術觀的特點，也是理解她的作品很重要的一點。

伍爾夫在《到燈塔去》中寫了人的死亡，寫了逝者愿望的落空，同時也寫了活著的人們繼續人生旅程獲得的精神上的圓滿。她意在說明：生死的對立并非絕對，死亡并不會使人的一切努力付諸東流，也不會對生者構成壓倒一切的威脅，生命易逝但精神常存，不懈追求精神上的完滿，活著的后裔將發現“一種獨立的表達方式和一條真正的藝術道路”。法國學者多米尼克·斯皮埃斯·富爾曾這樣評價：“弗吉尼亞·伍爾夫的作品是一曲熱愛生活的頌歌，生活，是她的真正信仰，因為除此之外她沒有別的信仰。”伍爾夫不僅把生活作為她的“小說的恰當目的”，也作為她生命的目的，惟一的信仰。堅持這個信仰，她無疑成功地以創作上的實踐找到了真正的、獨立的藝術道路。

伍爾夫把對生與死問題的思考最終引向了對于流逝的時間的關注，英國學者戴維戴希斯指出：“在她的一生中，時間的流逝以及它與生活經歷之間的關系這個問題，始終對她有著極其強烈的吸引力，在她的小說中，充滿著關于流水和其他象征生命之流的形象描繪。”《到燈塔去》中籠罩全篇的大海這一背景無疑是時間之流的最強有力的象征。

伍爾夫在揭示了構成生命要素的種種對立融合力量的同時，深入探討著人生的意義和自我的本質：“是否有可能在不犧牲自我的個性特征這個前提之下，來獲得人與人之間的相互諒解和同情?自我是否有可能在一片混沌中，認識和把握真實，在一個混亂的時代里建立起某種秩序?自我是否有可能逃脫流逝不息的時間的魔掌，不顧死亡的威脅而長存不朽?”本文的三個部分已經相應地對作家的解答進行了探討，作家的回答是肯定的，并指出生命易逝而精神永存，藝術的不朽足以超越死亡。

至此，伍爾夫完成了一次“到燈塔去”的心靈之旅，在創造的燈塔世界中設法將光明與黑暗、瞬間與永恒、生與死并置，于它們的碰撞、交融中突顯生命的力量，作為旨在消除生死界限、探索人生意義和自我本質的一次嘗試，《到燈塔去》經歷著時間的考驗，顯露出的是耀眼的思想光輝。

[參考文獻]

[1]《一位作家的日記》。

[2]《劍橋文學指南：弗吉尼亞·(伍爾夫)》。

[3]弗吉尼亞·伍爾夫著，馬愛農譯：《到燈塔去》，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

[4]李維屏著：《英美意識流小說》，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

[5]瞿世鏡著：《意識流小說家伍爾夫》，上海文藝出版社1989年版。

[6][美]瑪麗亞·狄巴蒂斯塔著，傅鴻礎譯：《(到燈塔去)——弗·伍爾夫“冬天的故事”》， 《伍爾夫研究》，上海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

[7]殷企平：《伍爾夫小說觀補論》，《外國文學研究》2000年第4期。

[8]段艷麗：《構筑心中的燈塔》，《外國文學研究》200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