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狂人日記》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第一篇現代白話文小說,也是一篇反對封建禮教和家族制度的戰斗檄文。本文將結合精神病患者所具有的主要心理特征(如猜疑、妄想、偏執等)來分析作者是如何把描寫“瘋言瘋語”與“揭陋禮教和家族制度的弊端”相結合。
[關鍵詞]禮教家族制
[中圖分類號]I206.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489(2007)03-0081-02
《狂人日記》是1918年五月發表于《新青年》上的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第一篇現代白話文小說。在《狂人日記》短短五千字的篇幅中,魯迅形象、生動、具體、真實地再現了一位患有“迫害狂”精神病患者的近乎瘋狂的心理特征的全部,令人嘆為觀止。然而它的意義又遠非如此。如果《狂人日記》的寫作目的僅僅是“以供醫家研究”,那么,它就絕不會如此地引人注目,如此地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大放異彩。《狂人日記》的深層意蘊,也就是它的精髓在于透過狂人的瘋狂世界,深深地揭露了家族制度和禮教的弊害。魯迅在充分尊重精神病患者的心理真實基礎上,巧妙地把普通狂人慣有的那類胡思亂想加以置換,容反禮教的內容于狂人世界中,狂人因反禮教而被迫害致狂,致狂后先前所受到的迫害又若隱若現地附著在現實世界之中,“揭露家族制度與禮教的弊害”的主題與迷妄的狂人世界水乳交融,和諧地結合在一起。
“精神病的臨床研究表明,幻覺的內容不管怎樣離奇古怪,都是病人曾感知過、經歷過的事物。同樣,妄想作為一種歪曲的觀念,不管怎樣荒唐可笑,也都是病人曾體驗過、思考過、與特定的社會一文化相互關聯的概念和觀念”。《狂人日記》中狂人發狂后,在病態下種種異常的感受,往往是狂人發病前曾遭受的迫害或曾具有的感想的夸張或變形的反映,狂人遠在二十年前,尚是少年之時,由于“把古久先生的陳年流水簿子,踹了一腳”,這一對“恩師”、“圣書”’不恭不敬的沖撞行為,招致以趙貴翁為首的周圍人的不滿、排斥。盡管趙貴翁不認識古久先生,但封建禮教與家族制度最大維護的是封建統治者的利益,因而以趙貴翁為代表的地主階級也是封建禮教與家族制度最頑固的捍衛者。從此,惡毒的眼光,恐怖的話語,迫害的舉動,紛至沓來,不斷摧殘著“狂人”。“狂人”懷著極度恐怖的心態,在禮教的天羅地網下,艱于呼吸。隨著時問的推移,“狂人”遭受的打擊非但沒有減輕,而是接二連三,愈演愈烈,“狂人”心存的恐懼也愈積愈深,終于有一’,理智崩潰了,已無法再控制這恐懼,常人便發瘋致狂。發狂后,以前的恐懼的心理不是消失了,而是變本加厲,讓“狂人”變得敏感多疑;以前身受的迫害,以及施加迫害的人非但沒有忘卻,而是像夢魘般緊箍著狂人。因而,發狂后的狂人若再次遇見相關的人或事,盡管情景可能已改變,但變態的心理還會強制地把它們與以前曾受的迫害牽連在一起。《狂人日記》中日記第二則“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中,“似乎怕我”反映出周圍人內心空虛,惟恐陷害“狂人”的陰險勾當被發覺,遭受正義的報復;“似乎想害我”,被禮教思想統治的周圍人黨同伐異,心如巨蝎般想加害冒犯禮教的“狂人”。《狂人日記》中日記第二則“前面一伙小孩子,也在那里議論我;眼色也同趙貴翁一樣,臉色也都鐵青”,家族制度規定兒童從小就要接受封建倫理道德,綱常名教的教育,熟讀儒家四書五經,了解政府法典、政令,學習修身、齊家、事君、居官、治人之道,以便長大后也同他們父輩一樣服服帖帖地成為受剝削、受壓迫、供驅使的奴才。兒童的思想是他們父輩的翻版,因而行為也如出一轍,別無它樣。狂人的妄想“自己時刻將要被吃掉”的出現是因為狂人發狂前深深地感受到周圍人心里對他懷恨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恨不得把“狂人”食肉寢皮,方能解心頭之恨。然而理智又告訴發狂前的狂人:食肉寢皮也不過是他們氣憤時的想法而已,種種因素限制他們,他們不敢真地實施。發狂后,某些理智的防線崩潰之后,曾被壓抑住韻恐懼、擔心、感受等便狂放地傾瀉出來。于是,發狂前“將被食肉寢皮”的感受也演變成為真地要被周圍人吃掉的懷疑和恐懼。狂人所受到的種種迫害都源自禮教,禮教在狂人心目中已兇神惡煞般可怕。因而,翻開歷史書,書中一切具體內容蕩然無存,全部被狂人意識模糊地幻化為歷朝歷代大肆宣揚的“仁義道德”,而且咄咄逼人地要“吃人”。
兇狠殘暴地殺戮、吃人,或許能讓人心驚肉跳,但在禮教的掩蓋下溫情脈脈地“吃人”卻讓人不以為然,心平氣和。禮教不但要教使人們心甘情愿地把肉體貢獻出來,供統治者品嘗、利用,而且更歹毒的用意是要吞食盡人們的主體精神,個體意識。禮教和家族制度制定一系列細致入微的繁文縟節,其目的不僅要限制人們的舉動,更主要是為節制人們的性情,束縛人們的大腦。再加上統治者們別有用心地樹立正反典型,順從到極至者,金錢榮譽,接踵而至;逆反者,詆毀中傷,打擊迫害,讓其無立錐之地。從而,更使得人們對于符合禮教的思想、行為,趨之若鶩;對于違背禮教的思想和行為,避之惟恐不急。“見不善而不能退,退而不能遠,過也”(《大學》)。《狂人日記》中日記第八則,在狂人自己真假難辨的幻覺里,狂人向一位“年紀不過二十左右,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滿面笑容”的青年人間及:吃人的事,對么?青年人先是推辭,轉換話題,而狂人窮追不舍,尋根究底,青年人才迫不得已,吞吞吐吐、貿然地一個“不”字,但馬上又極力挽回失言,到理屈詞窮時,以一句強詞奪理、強硬的話“我不同你講這些道理;總之你不該說,你說便是你錯”結束而逃之夭夭。《禮記》中的“滅天理而窮人欲”的提法,發展到宋朝,成為宋明理學家“存天理,滅人欲”的思想根源。朱熹說:“圣賢千言萬語,只是教人明天理,滅人欲”。“天理”在程朱那里既是宇宙的精神主體,又是仁、義、禮、智的總和;“人欲”亦即所謂“私欲”,按其內容來講分為兩方面:一是“私利”,即所謂“好色、好貨、好名”等“一切聲利嗜好”;另一內容是“私意”,即不符合封建道德規范的想法和由此而引起的行為。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漸漸地成為人們自覺或不自覺中恪守的準則。超出規則范圍之外,即使具有再重大意義的問題,也調動不起人們的個體意識。人們已失去或刻意在隱瞞那種獨立自主地分析、思考、辨別、判定一個問題的意識和精神。《狂人日記》中日記的第十則“可是也曉得他們心思很不一樣,一種是以為從來如此,應該吃的;一種是知道不該吃,可是仍然要吃,又怕別人說破他,所以聽了我的話,越發氣憤不過,可是抿著嘴冷笑。”這里敘述的情形便是如此。有的人篤信禮教,把經典條文作為評判是非的惟一標準,除此以外,一概無足輕重;有的人雖然本性地意識到“吃人”的不仁不義,但在禮教的絕對權威下,害怕著自己產生的想法,所以極力掩藏,諱莫如深。相比較而言,盡管狂人言行怪異,思想荒誕,但猜疑中所折射出的大膽懷疑精神,妄想中所暗含的自我意識,發狂時所透露的無畏的勇氣等等,都為魯迅稱道、贊賞,而這些與當時的人文環境格格不入的品格也正是魯迅熱切倡導和呼喚的國民性中所應具備的。《狂人日記》中日記第三則“晚上總是睡不著。凡事須得研究,才會明白”,從表面看來,此句表明了狂人對事情想要探個水落石出的欲望和沖動,似乎與全文中他處狂人表現出的狂態不相吻合。而實際上,這一句仍是狂人在狂態下的癡心妄想。狂人由于把周圍人的眼光、舉動概莫能外地當成敵視和迫害,一種自造的沉重、異常的心理統攝、壓迫著狂人,狂人誠惶誠恐,深感生死未卜,朦朦朧朧自然便產生了欲要“研究”的妄想。而事實呢?狂人的所謂“研究”名不副實,狂人沒有能力進行我們常人所做的那種深入細致、探求事情真相的研究,狂人的研究只不過是原原本本地回憶出周圍人如何在“高層人物”面前忍氣吞聲、委曲求全,真正意義上的研究并未展開。《狂人日記》中日記的第三則,倒數第三段再次出現“凡事須得研究,才會明白”,而且此次,狂人真的“翻開歷史一查”,但這仍未是真正意義上的研究,因為狂人查來查去,非但沒有得出真知灼見,反而書中實際內容被狂人模糊地幻化為始終橫亙在他心中,令他惴惴不安的“仁義道德”和“吃人”。其實,狂人無論怎樣迫切地想要研究,對于真正意義上的研究,他總是無能為力的。他在研究欲望支配下的所思所想,不過是病態的“晚上總是睡不著”的情況下出現的簡單的回憶和幻想而已。《世界瘋人》一書中指出,睡眠與精神疾病關系甚大,精神病人發病時往往入睡難,睡眠淺,種種錯覺、幻覺極易相伴而生。而狂人之所以欲要研究,恰恰是由于晚上輾轉反側,“橫豎睡不著”。魯迅在同一則日記中,前后兩次寫到“凡事須得研究,才會明白”,并非只為單純地描寫狂人的特征,更主要地是想要向國人開門見山地強調、提醒,凡事不可惟命是從,看問題要有自我主見,只有自己親自主動地去分析、思考,一件事情才能被認識得清楚明白。而自我評價事物的過程也恰恰是自我回歸的過程。通過此句話,魯迅急切地啟發國人要沖破枷鎖,排除萬難,恢復自我人格。在《狂人日記》中日記的第四則,狂人更是直言不諱地吐露到“養肥了,他們是自然可以多吃;我有什么好處,怎么會‘好了”’,狂態下的狂人無拘無束,大膽、直白、分明地以自我為核心,判斷事情的利與弊,一股鮮明的個性精神,強烈的主體意識躍然紙上。
《狂人日記》的發表,以及繼《狂人日記》之后,魯迅一發而不可收,接連創作的一篇篇膾炙人口的小說《孔乙己》、《藥》等,“因那時的認為‘表現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別’,頗激動了一部分青年讀者的心”,即便在今天,重新品讀這些作品,也仍然能夠讓人賞心悅目,回味無窮。《新青年》時期的魯迅因不能證明希望之必無,而獲得“提筆的力量”,在“冀于將來有萬一之希望”的“絕望的抗戰”中,“用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虛中的暗夜的襲來”,“內心卻保持著‘絕望’的清醒:清楚地看見‘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虛中的暗夜”’;含英咀華,“聊以慰籍那在寂寞里奔馳的猛士,使他不憚于前驅”的《狂人日記》正是一聲“于無所希望中得救”的悲愴的吶喊。
[參考文獻]
[1]張泊源、陳仲庚:《變態心理學》,北京科學技術出版社1986年5月版。
[2]魯迅:《魯迅雜文全集》(《且介亭雜文二集·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12月版。
[3]錢理群:《心靈的探尋》,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1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