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蕭紅是我國現代著名的女作家,盡管生命短暫而命運多舛,但是她給我們留下了近百萬字的作品。她的作品重在探索女性存在的價值,為女性受到的歧視和不公而吶喊抗爭。她的作品中塑造了一大批下層不幸婦女的群體形象。正是通過描寫女性在沉重的精神鎖鏈的扼制和現實的壓迫下戚戚而生、郁郁而死的悲劇命運,揭露了男權社會的冷酷無情。
[關鍵詞]女性意識 悲劇命運兩性之間寂寞荒涼
[中圖分類號]][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489(2007)03-0062-02
在三十年代出現的東北作家群體中,女作家蕭紅是比較標新立異的一個。她的作品以女性的清婉和溫柔獨樹一幟。開創了詩化小說的先河。蕭紅出生在一個保守、閉塞的東北小城的地主家庭里,雖然沒有受過高等學府的系統教育,但她本人卓爾不凡的文學天賦使她的作品一出世就受到極高的評價。魯迅先生在《魯迅同斯諾的談話》中這樣認為:“田軍的妻子蕭紅,是當今中國最有前途的女作家,很可能成為丁玲的后繼者,而且她接替丁玲的時間,要比丁玲接替冰心的時間早得多。”
《生死場》是蕭紅的代表作之一,1935年出版,當時被收入了魯迅先生主編的《奴隸叢書》。《生死場》描寫了“北方人民的對于生的堅強,對于死的掙扎”,其中“女性作者的細致的觀察和越軌的筆致,又增加了不少明麗和新鮮。”由于作品創作和出版于民族危亡的緊要關頭,蕭紅本人又是從淪陷區的東北逃亡出來的作家,因此《生死場》自問世以來,一直被認為是寫民族抗戰的優秀之作。然而在今天看來,這部小說中那些站在女性立場上的敘述話語似乎更加代表蕭紅的生命體驗和強烈的女性意識。
一、生活——寂寞與荒涼的體驗
讀過《生死場》的人,都會為這片黑土地上發生的一切不幸感到無比震驚,然后久久揮之不去的是對生命的寂寞與荒涼的體驗。這個小小村莊的生活竟然是如此地無趣味,人和動物一樣,忙著生,忙著死,完全是一種萬劫不復的生死輪回。就連男女之間的所謂愛情,也沒有一點光和熱。比如小說里寫了一對青年男女戀愛的過程,沒有一點愛情的光環帶來的美感。金枝是一個對愛情懷著期待和憧憬的鄉村少女,但是成業對她卻只有性的要求。他們的第一次河邊約會是這樣的:
“五分鐘過后,姑娘仍和小雞一般,被野獸壓在那里。男人著了瘋了!……”
當金枝擔憂自己懷了孕,以及自己在村子里的尷尬處境,成業卻什么也不懂得問,“他丟下鞭子,從圍墻宛如飛鳥落過墻頭,用腕力擄住病的姑娘;把她壓在墻角的灰堆上,那樣他不是想要接吻她,也不是想要熱情的講些情話,他只是被本能支使著想要動作一切。”對于婚姻,成業的嬸嬸作為一個“過來人”說出了自己的心里話,“等你娶她過來,她會變樣,她不和原來一樣,她的臉是青白色;你也再不把她放在心上,你會打罵她呀!男人們心上放著女人,也就是你這樣的年紀吧!”
成業嬸嬸為什么會感到這樣悲涼和絕望呢?這個問題蕭紅接著告訴了我們。正在說話的時候,成業的嬸嬸遠遠地看見自己的丈夫過來了,就馬上不再說話,而是低頭裝作在干活的樣子。這說明她連站在這里跟侄子說幾句話的權利都沒有,因為只要她丈夫看見她不干活,就會罵她。等到她丈夫過去了,她又對侄子說:
“這時節你看,我怕男人,男人和石塊一般硬,叫我不敢觸一觸他。”
嬸嬸面對熱戀中的侄子,并沒有高興,而是馬上就揭穿了侄子所愛的并不是人,而是人的肉欲。至于超過肉欲的感情,她沒看見過,所以根本不相信。把男人比喻成石頭,這個生、冷、硬的意象仿佛在形象的告訴我們,男人對女人是多么地殘酷和鐵石心腸。
而最能體現人性之悲涼的還是那個打漁村最美麗的女人月英。她因為生病臥床,不能履行一個妻子的責任——男人娶老婆干什么,鄉下人認為是洗衣、做飯、陪睡覺。這些她都不能做了,在她男人眼里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男人就一邊干活一邊絮絮叨叨地罵她。并且在她的癱瘓的身體周圍壘了一圈磚頭,使她與外界隔離起來。夜里鄰居都能聽到女人凄慘的哭號,她的丈夫連一碗水都懶得端給她喝。月英這時已經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身體已經腐爛了生蛆了,牙齒都變成綠色的了,哪里還有打漁村最美麗的女人的風采了呢?
在蕭紅的筆下,當丈夫的就是這么殘忍和冷漠地對待自己的妻子的。男女之間的愛情蕩然無存,成了一個沉默的缺席者。作家正是透過這一空缺,揭示了舊的傳統觀念下女性更深層的悲劇:即在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里,在北方貧困農村的文化中,“愛情”被掏空了內涵,只剩下一個赤裸裸的“性”字,甚至完全成了泄欲的代名詞。女性只是充當一個性別的符號,沒有作為真正“人”的價值和尊嚴,始終在無愛的痛苦中受著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
二、生育——由神圣變為刑罰
在蕭紅筆下,生育是女性人生的一個永難擺脫的劫數,它也是婦女自身的性別因素所造成的“自然壓迫”,這份痛苦女人既不能選擇又無法拒絕。人從娘胎里落地的過程是血淋淋的,而愚昧的村民又缺少對生命足夠的重視和熱愛,致使生育變成一種純粹的肉體苦難,已經沒有神圣性。生育沒有給女人帶來做為母親的自豪感,也沒有給女人帶來丈夫的愛憐——它被稱為“刑罰”。
蕭紅把人和各種動物的生產交替對照來寫,這種寫法給人以強烈的震撼。且看她的描述:“房后草堆上,狗在那里生產。大狗四肢在顫動,全身抖擻著。經過一個長時間,小狗生出來。暖和的季節,全村忙著生產。大豬帶著成群的小豬喳喳的跑過,也有的母豬肚子那樣大,走路時肚子快要接觸著地面,它多數的乳房有什么在充實起來。”
可是人的生產比動物的生產要艱難許多,五姑姑的姐姐很不幸地要難產。
“罪惡的孩子,總不能生產,鬧著夜半過去,外面雞叫的時候,女人忽然苦痛得臉色灰白,臉色轉黃,全家人不能安定。為她開始預備葬衣,在恐怖的燭光里四下翻尋衣裳,全家為了死亡的黑影所騷動。”
但是極度疲倦的妻子,不但得不到丈夫的一點安慰,反而被闖進來的喝醉的男人所辱罵,“裝死嗎?我看看你還裝不裝死!”且每年是這樣,一看見妻子生產他便反對。這個醉酒的男人甚至往即將生產的女人身上潑了一盆冷水。
“大肚子的女人,仍脹著肚皮,帶著滿身冷水無言地坐在那里。她幾乎一動不敢動,她仿佛是在父權下的孩子一般怕著她的男人。”
我們注意這句話,蕭紅說得多么精妙。在封建思想的控制下,女人在男人的面前,只有著和兒童一樣的地位,她是屬于男人的附屬品,任打任罵,對男人只有一個字——怕。面對這樣沒有人性的場面,連作者也忍受不了,禁不住說出了一番憤怒的議論:
“受罪的女人,身邊若有洞,她將跳進去!身邊若有毒藥,她將吞下去。”
由于貧困,繁衍后代的婦女成了罪人;由于對生活的麻木,任何新生命的降生,也無法為家庭帶來興奮。在這樣的家庭中,男人和女人之間沒有愛,麻木與冷漠多過了親情,男人受生活的壓迫可以拿女人來撒氣,而女人本身卻要承擔雙倍的不幸。
這種人與動物生產的對照性描寫,揭示出人的生育的動物性。除了描寫這種動物式的生育以外,蕭紅還突出表現了人對生命毀滅所持的驚人的麻木態度:
“這邊孩子落產了,孩子當時就死去!用人拖著產婦站起來,立刻孩子掉在炕上,像投一塊什么東西在炕上響著。女人橫在血光中,用肉體來浸著血。”
生育的刑罰也即將落在金枝的身上。雖然懷孕,金枝每天也要做飯、洗衣,她本身還像個小女孩一般,短的身材配著大肚子,十分不相稱。早上天不亮就起床做飯,中午又燒飯,晚間還是燒飯,然而成業還要罵她懶老婆。夜間,男人沒有罵她,相反地,她感到背后一熱。
“金枝被男人朦朧著了!
立刻,那和災難一般,跟著快樂而痛苦追來了。金枝不能燒飯。村中的產婆來了。”
十幾天后,小金枝出生了。然而,出生不到幾個月,就被他的父親活活摔死了。
這一幕幕生與死的悲劇,充溢著人們對生活的絕望,這男人和女人之間,哪里有一點精神層面的交流?所以蕭紅不無悲哀地評價“在鄉村永久不曉得,永久體驗不到靈魂,人和動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
作為一個女性作家,蕭紅選擇了一個獨特的視角——生育,來描寫女性所遭受的不平等和苦難的生活。纖細、敏銳、大膽的視角使她筆下的j:方農村中的婦女形象,既不同于冰心筆下的“閨秀”式的人物在淡淡的哀愁里夾雜著惆悵的低吟,也不同于丁玲作品中的小資產階級女性在時代苦悶中發出的叛逆的聲音,又不同于羅淑筆下的反迫害、反剝削、反封建的勞動婦女,更不同于葉紫筆下的大革命時代覺醒了的農婦。蕭紅曾經對著作家聶紺弩感嘆:“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邊的累贅又是笨重的!而且多么討厭呵,女性有著過多的自我犧牲精神。……不錯,我要飛,……但同時覺得,我會掉下來。”她將自己作為女性的痛苦的靈魂,融進她筆下苦難女性的身上,將她特有的“人生荒涼感”與女性的孤寂與悲劇融為一體,從而使她筆下的“蕭紅式”女性充滿著悲劇美。
蕭紅筆下的女性悲劇具有多種內涵,它是社會最底層的勞動婦女生存的悲劇,也是現實的社會的悲劇,更是歷史的文化的悲劇。蕭紅對男權社會的強烈抨擊和對女性命運的深切同情,包含著她鮮明的女性意識,即女性應該獲得人格的平等與人性的尊嚴。在繼承五四傳統的道路上,蕭紅以自己的生活和創作追求與呼喚著婦女解放與女性自覺。蕭紅堅定地認為“作家是屬于人類的”,主張以“人類意識”來觀照生活。正因如此,蕭紅的作品能夠超越同時期的抗日文學,而具有長久的藝術生命力。
[參考文獻]
[1]魯迅:《(生死場)序》,哈爾濱出版社1991年版。
[2]駱賓基:《蕭紅小傳》,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3]蕭紅語:《現時文藝活動與(七月>》,《七月》第3集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