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情〗
原告:泰興市船務公司
被告:中國太平洋保險公司上海分公司
1995年9月19日,泰興市船務公司(以下簡稱泰興船務)購入了一艘部隊退役的“33型”潛艇用作拆解,價款人民幣153萬元。同年9月29日,泰興船務與案外人交通部上海海上救撈局溫州救助站簽訂了拖航合同,約定由后者將該潛艇從大連市松木島拖至鎮江港新西圩錨地。同年10月5日,泰興船務的代理人就被拖潛艇向中國太平洋保險公司上海分公司(以下簡稱上海太保)辦理國內船舶保險合同,并以書面形式介紹了投保潛艇的情況,填寫了國內船舶保險單。10月9日,該代理人向上海太保出示了一份由中國人民解放軍4821廠出具的關于此退役潛艇符合海上航行要求的證明書,上海太保隨即簽發了國內船舶保險單。保單載明:保險金額人民幣153萬元,費率7‰,保險期間自拖航開始至到達港錨地止。背面條款規定:保險船舶由于碰撞、擱淺、觸礁、傾覆、沉沒造成的全部或部分損失,由保險人負賠償責任;保險船舶由于不具備適航條件造成經濟損失,保險人不負責賠償。同年10月13日下午1時,承擔拖帶任務的“滬救25號”輪拖帶“33型”潛艇起航。同年10月15日凌晨5時,被拖船“33型”潛艇在拖帶中沉沒,沉沒位置北緯37°27′85″、東經122°50′93″。同年10月20日,泰興船務即向上海太保提出理賠要求,遭拒絕。
另查明,被拖船“33型”退役潛艇確未申領船舶登記證書或廢鋼船登記證書,起拖前未經國家船舶檢驗機構檢驗,出港前未辦理船舶出港簽證。
〖裁判〗
上海海事法院經審理認為,在辦理投保和承保的過程中,泰興船務以書面形式介紹了投保船舶的情況,出示了投保船舶符合海上航行要求的證明書,上海太保在此基礎上簽發國內船舶保險單,說明泰興船務已履行了告知義務,雙方之間的海上船舶保險合同已依法成立。泰興船務未對船舶辦理登記、檢驗、簽證雖屬實,但上海太保未能舉證證明由此導致了船舶沉沒。保險合同約定保險船舶由于碰撞、沉沒等原因造成的全部或部分損失,由保險人負責賠償,保險人如欲對保險船舶的損失不負賠償責任,必須證明保險船舶的損失是由于不具備適航條件造成的。上海太保無法證明此點,所以其應按合同約定的保險責任履行保險賠償義務。遂判決被告向泰興船務支付保險賠償金人民幣153萬元及利息。
一審判決后,上海太保不服,向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認為,泰興船務所投保的船舶未辦理登記、拖航檢驗、離港簽證,違反了國家有關船舶登記和海上安全的行政法規,可由國家行政機關依法進行處理。上海太保認為船舶沒有辦證即為不適航的看法缺乏事實和法律依據。退役潛艇的性質在簽發保險單證前已經確定,上海太保根據投保人提供的保險船舶狀況和風險程度,決定保險費費率并接受保險,應視為雙方意思表示真實,權利義務對等,合同依法成立。保險船舶起拖前,投保人已將全部情況告知了保險人,該潛艇能否拖帶又由封艙單位海軍4821廠和拖輪船長予以認可,船舶在起拖后30余小時內并未發生意外。這些證據表明,投保人在保險合同履行之初已經滿足了保險船舶必須適航的要求。上海太保對其提出的潛艇在起拖時不適航,依據保險合同可以享受免責權利的主張,應負舉證責任。但上海太保未提供潛艇起拖時不適航的確鑿證據。據此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評析〗
本案保險標的被拖物“33型”退役潛艇在拖航中沉沒,作為保險人的上海太保應否依保險合同的約定負賠償責任,其主張沉船是由于被拖物不適拖造成,則本案需要認定的主要問題在于:
一、被保險人的告知義務
(一)海上保險中被保險人的告知義務
告知,是被保險人對保險人的詢問所作的說明或者陳述,最大誠信原則要求海上保險合同當事人必須履行如實告知的義務,這一義務的履行期從被保險人提出保險要求時開始,至海上保險合同成立時為止。關于告知的保險法律制度,最早見于《1906年英國海上保險法》。由于各國的法律傳統和保險業的發展水平不同,目前主要存在兩種告知制度:一種是詢問告知制,即只有在保險人詢問的情況下,被保險人才有義務如實告知;另一種是主動告知制,即不經過詢問,被保險人也應當將與保險人決定是否承保及保險費率高低有關的重要情況告知保險人,如有隱瞞或者告知不實,被保險人要承擔法律后果。
我國的《保險法》和《海商法》中有關告知義務的規定有所不同。我國《保險法》適用的是詢問告知制,“如實告知”義務通常僅限于保險人“提出詢問”的投保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的事項。一般情況下,保險人可以要求投保人填寫保險公司印制的投保單,作為對如實告知義務的履行。個別情況下,保險人可以就投保單之外的有關事項進行詢問作為補充。我國《海商法》第二百二十二條則規定:“合同訂立前,被保險人應當將其知道或者在通常業務中應當知道的有關影響保險人據以確定保險費率或者確定是否同意承保的重要情況,如實告知保險人。保險人知道或者在通常業務中應當知道的情況,保險人沒有詢問的,被保險人無需告知。”海上保險中的被保險人必須告知每一重要情況;其不僅必須告知已知的每一重要情況,而且必須告知其在正常業務中推定應知的每一項重要情況;如果被保險人對于重要情況由于疏忽未了解或不肯定,都會被推定為已知悉重要情況;如果被保險人不主動了解通常業務中應當知道的有關重要情況,以致不能告知保險人,被保險人應對其不作為造成的后果承擔沒有如實告知的責任。兩種告知制度的設定主要是因為,在一般的保險合同關系中,保險人通常居于有利地位,對于哪些事項事關保險危險的發生及其程度,保險人在判斷上具有豐富的經驗,由其就這些事項對投保人作出詢問符合一般保險的實際。如果保險人沒有就這些事項作出詢問,表明此等事項并不重要,或者可以推定保險人已經知道這些情況或者雖不知道但免除了投保人的如實告知義務。而就海上保險而言,海上保險伴隨海上運輸,由于海上風險較大,保險人對風險的預測和控制相對薄弱,因此,海上保險比一般保險在告知義務的規定上更為嚴格。本案中,在簽訂保險合同的過程中,泰興船務向上海太保出示了一份由中國人民解放軍4821廠出具的關于此退役潛艇符合海上航行要求的證明書,介紹了投保潛艇的情況,表明泰興船務告知了保險船舶狀況和風險程度的情況,上海太保據此決定保險費費率并接受保險,并隨即簽發了國內船舶保險單,應認定泰興船務已經履行了如實告知義務。
(二)違反如實告知義務的認定
如實告知義務的違反,分為故意和非故意兩種情況。故意違反告知義務是指,被保險人故意隱瞞事實或故意不履行如實告知的義務。非故意違反告知義務是指,被保險人并非因故意而是因過失未履行如實告知義務。我國《海商法》第二百二十三條規定:“由于被保險人的故意,未將本法第二百二十二條第一款規定的重要情況如實告知保險人的,保險人有權解除合同,并不退還保險費。合同解除前發生保險事故造成損失的,保險人不負賠償責任。不是由于被保險人的故意,未將本法第二百二十二條第一款規定的重要情況如實告知保險人的,保險人也有權解除合同或者要求相應增加保險費。保險人解除合同的,對于合同解除前發生保險事故造成的損失,保險人應當負賠償責任;但是,未告知或者錯誤告知的重要情況對保險事故的發生有影響的除外”。
就被保險人非故意不告知重要情況而言,確定雙方的權利義務大體有兩種觀點:因果關系說和非因果關系說。因果關系說主張,若投保人未如實履行告知義務的事項和保險事故的發生之間具有因果關系,保險人才有權解除合同,并不負保險賠償責任。若已賠償的,保險人可請求返還。至于未如實告知事項和保險事故發生之間是否有因果關系,須由投保人或被保險人證明。若不能證明彼此間不存在因果關系,保險人可解除合同并不負賠償責任。非因果關系說認為,投保人只要有違反如實告知義務,不論其與保險事故的發生是否具有因果關系,保險人都可以據此解除合同,免除保險賠償責任。此說又稱危險估計說,投保人違反如實告知義務可能影響保險人訂約時的危險估計,至于事后是否影響保險事故的發生不在所論之列。我國《海商法》采取的是因果關系說。
二、船舶的適航(適拖)性與保險人的賠償義務
(一)船舶適航的含義
適航是指船舶在各方面適于預定航次的航行,具備承受該航次中可能遇到的一般海上風險的能力,使船舶處于安全航行狀態。適航保證是海上保險中最重要的默示保證,我國《海商法》第四十七條規定:“承運人在船舶開航前和開航當時,應當謹慎處理,使船舶處于適航狀態,妥善配備船員、裝備船舶和配備供應品,并使貨艙、冷藏艙、冷氣艙和其他載貨處所適于并能安全收受、載運和保管貨物。”1906年英國海上保險法第三十九條對船舶適航的默示保證作了詳細的規定:(1)航程保單存在船舶在該航程開始時必須適合于承保的特定航行目的的默示保證;(2)如果船舶停泊在港內保單生效,還存在風險開始時其合理適合于承擔該港內正常風險的默示保證;(3)如果保單涉及有不同航段構成的航程,在此期間,船舶需要不同種類的設備或不斷準備消耗品,就存在船舶在每一航段開始時擁有適合該航段的消耗品或設備的默示保證;(4)只要船舶在各方面合理適合于承擔承保航程的正常海上風險就被視為適航;(5)定期保單不存在船舶必須在航程的任何航段適航的默示保證,但是,在被保險人知情的情況下,船舶處于不適航的狀態出海,保險人對因不適航所造成的損失不負賠償責任。
船舶適航的默示保證包括三個方面:(1)船殼和機器設備;(2)船長和船員;(3)燃料和給養。船舶必須在這三個方面合理地適合承擔在承包航程中所可能遭遇的一切正常海上風險。長期以來,船舶適航的具體標準一直是一個事實問題,而不是一個法律問題,因為法律無法對具體船舶的適航劃出標準界線。而事實上,在船舶管理方面,我國制定了一系列行政法規對包括船舶的定期檢驗、出港簽證等予以規范,而有關證書等并不是認定船舶是否適航適拖的唯一標準,尚需根據具體情況加以判斷。
(二)保險船舶未經登記和檢驗是否就屬不適航
本案退役潛艇未經登記和檢驗情況屬實,但這不能與船舶不適航劃等號。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船舶登記條例》規定,凡從事海上運輸的機動、非機動船舶,以及其他水上移動裝置,必須進行法定登記。船舶登記的目的,一是可以明確產權,二是便于加強管理。“泰興船務”未執行國家對船舶登記管理的規定應承擔一定的法律責任,但這一違規行為與船舶是否適航沒有關系。《中華人民共和國海商法》第一百五十七條規定:“承拖方在起拖前和起拖當時,應當謹慎處理,使拖輪處于適航、適拖狀態,妥善配備船員,配置拖航索具,配備供應品以及該航次必備的其它裝置、設備。被拖方在起拖前和起拖當時,應當做好被拖物的拖航準備,謹慎處理,使被拖物處于適拖狀態,并向承拖方如實說明被拖物的情況,提供有關檢驗機構簽發的被拖物適合拖航的證書和有關文件。”泰興船務未申請有關檢驗機構簽發適拖證書確有過錯,但這一過錯行為又因其通過海軍4821廠出具的一份有關潛艇符合海上航行要求的證明,以及經拖輪船長檢查認可拖帶條件而得到彌補。被保險人未經登記和檢驗等情況在填寫和簽發保險單的過程中都如實告知了保險人。事故發生后,保險人再以此作為船舶不適航的理由,拒賠保險金,顯然依據不足。
(三)關于船舶適航的舉證責任問題
我國《海商法》第二百四十四條規定,除合同另有約定外,因船舶開航時不適航的,保險人可不負賠償責任。根據民事訴訟法誰主張誰舉證的原則,被保險人負有舉證遭受保險事故造成保險標的損失的事實,而保險人如欲引用船舶不適航的免責條款,其負有證明船舶不適航的舉證責任。由于保險船舶進行檢驗取得適航證書是船舶適航的表面證據,上海太保在本案中指出涉案船舶未申請船舶檢驗并辦理出港簽證,泰興船務必須證明船舶實際處于適航狀態,所以泰興船務對上海太保的上述抗辯以保險單上記載的內容、海軍4821廠出具的潛艇符合海上航行要求的證明以及拖輪船長有關同意拖帶的證言等證據作為船舶適航的事實依據,滿足對自己的主張承擔舉證責任的要求。上海太保認為出險船舶實際不適航,其應進一步提供相應證據,否則必將承擔舉證不足的法律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