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4月4日至6日,應中日音樂文化研究中心和上海音樂學院音樂學系重點學科之邀,國際著名民族音樂學家、日本大阪大學名譽教授山口修來華舉行了為期三天的“高峰學術論壇”系列講演。該活動共分學術演講(Lecture)、工作演習(Workshop)及講演音樂會(Lecture Concert)三部分內容。上海音樂學院副院長楊燕迪、音樂學系主任韓鐘恩、出版社社長洛秦等眾多中國音樂學者及日本駐上海總領事隈丸優次、文化領事橫田有紀參加了本次活動,山口先生的學生、音樂學系副主任趙維平教授擔任翻譯。
山口修是民族音樂學在日本最主要的代表人物之一。近些年,他呼吁建立“應用音樂學”這一全新學科,備受學界矚目。此行主要有以下幾個目的:1.從整個世界的范圍來看待我們所從事的音樂學;2.重視積累與亞洲鄰國之間的音樂學交流;3.加深音樂與音樂家在知識與體驗方面的互動;4.直接體驗日本傳統音樂。
音樂學新定位:過去、現在與未來
在演講中,山口先生首先提出了一個所有音樂學學者都應該思考的基本問題:音樂學(Musicology)因何而存在?作為一門人文學科,它最大的目標是“來自于社會,還要還原于社會”。音樂學不應當只局限于幾個音樂學家的世界中或僅僅躺在學術刊物中孤芳自賞,而應該囊括更多的人們所共同關心的領域。因此,“和社會形成互惠關系的音樂研究”就是應用音樂學。應用音樂學是現代和未來社會所必需的。在社會各領域所從事音樂活動的人們,都有可能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應用音樂學學者(例如音樂教育者、地方音樂干部、音樂策劃人、音樂編輯、制作人音樂活動家等等)。
2000年,山口先生在《應用音樂學》一書中正式提出應用音樂學的學科理念。該著于2000 年4月至2004年3月期間作為日本廣播大學的教材,通過電臺向全國授課。2004年4月至2008年3月,山口先生繼續講授其新著《應用音樂學與民族音樂學》。在他的觀念中,傳統音樂學的劃分被加以重組。眾所周知,1885年德奧音樂學家阿德勒首次提出“歷史音樂學”與“體系音樂學”的音樂學劃分方法,其后出現的多種分類體系大都是在阿德勒模式的基礎上修改;中國最新出版的《音樂學概論》將音樂學劃分為二十個門類①;當今西方國家主要流行的是歷史音樂學、民族音樂學、系統音樂學的三分法。然而,山口先生并不認同這些劃分方法,他認為:人類不只是知識的人,而更應該是音樂的人。從大的方面來看,人類音樂可分為過去、現在和未來三個階段。與之相應,音樂學也可以重新劃分為三種:1.“歷史音樂學”(historical musicology):主要涉及音樂的過去;2.“比較音樂學”(comparative musicology):主要涉及音樂的現在比較;3.“應用音樂學”(applicative musicology):主要涉及音樂的未來。沒有音樂的社會是不存在的,人類從過去到現在,繽紛多彩的社會展示出各式各樣的音響世界,面對未來表現出越來越強烈的傾向。因此,直接面對未來是應用音樂學的主要目的。在日本,應用音樂學的理論非常流行,被很多人所接受。
山口先生對應用音樂學共做了十五部分的專題講解:《向社會敞開了的音樂學》《學自于社會的音樂學》《多元文化主義的現代和音樂》《國際化社會音樂》《地區社會的音樂》《音樂的脈絡變換》《異文化的理解與音樂》《學校教育與終身教育當中的音樂》《田野作業概念的擴大與音樂》《音樂現場的多樣化與藝術管理》《文化行政與音樂》《音樂的環境問題》《電影音樂學的展開》《技能的世界與音樂》《人與人相關聯的音樂》,其中談到了很多很有意味的話題。例如,由于環境的變化,傳統音樂的脈絡(context)也發生了很大改變,作為音樂學者,我們要更多地關注這個現象。澳大利亞土著民族的傳統樂器就從最初用于傳統宗教禮儀逐漸融入到現代社會;當前一些歐洲音樂家正在做一個工作:把莫扎特或貝多芬的樂器及音樂進行還原,讓現在的人們聽到十八世紀音樂真實的音響,音樂學家的責任就是還原于事實。又如,中國和日本在歷史中音樂交流很多。19 世紀以前中國一直對日本保持著絕對性的影響;但19 世紀末以來,日本音樂對中國的影響也很顯著。沈心工等人學習日本學校唱歌,成就了“學堂樂歌”;日本的演歌啟發了中國的卡拉OK等等。當前新的動向是:中國作曲家譚盾對日本音樂界影響很大,成為學習討論的對象。毫無疑問,中日兩國互相影響的關系今后也將繼續下去。彼此擁有不同文化并更好地相互理解,這是音樂學研究者們的使命。
應用音樂學實踐:復興越南雅樂
應用音樂學的核心是“應用”,即音樂學家不僅僅“紙上談兵”,而是通過自身的努力,將學術成果直接反饋于社會,以實現“和社會形成互惠關系的音樂研究”。在講演中,山口先生介紹了自己所參與、發起的眾多應用音樂學實踐活動,其中,復興越南雅樂的計劃就是較為突出的一例。1994—2000年間,山口修對越南雅樂的調查傾注了極大的精力與熱情,以學者的力量拯救了瀕臨滅絕的樂種,使其逐漸走向復興。他強調:這一行為不單純是為研究而研究,而是讓其研究成果回報于社會。
東亞地域廣闊,中國作為歷史上的文化中心,雅樂深深地影響了周邊的國家。唐代中國雅樂傳入日本(被稱為gagaku),宋代傳入朝鮮(被稱為aak),明代傳入越南(被稱為nha nhac)。多年后,中國本土的雅樂已基本失傳;日本、韓國等國則保存較好。越南雅樂在Nguyen王朝(公元1802~1945年)時期趨于成熟,Nguyen王朝的國王支持雅樂正式作為宮廷音樂,給予它特殊的地位,成為王朝權力的象征。在20 世紀的社會變遷中,戰爭和改革嚴重威脅了越南雅樂的生存,它已經失去了起先的社會功能,不再作為宮廷音樂而存在,幾乎瀕臨滅絕。1994年3月,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與越南順化古都文化古跡保護中心共同邀請山口修等人赴越南參加“保護和促進人類口頭與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國際會議,討論對越南53個少數民族瀕臨危絕的傳統文化進行保護。在此前國際交流基金主辦“亞洲傳統藝能交流(ATPA)”項目時,山口先生就計劃從越南招聘原先的宮廷音樂家和傳統音樂家,但由于種種原因,此事最終擱淺。在1994年3月的這次國際會議上,他正式提出“越南雅樂復興”和“表演藝術錄像培訓項目”的計劃。此議案一經提出,立刻贏得大家贊同,作為越南政府和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認可的項目啟動,首先從雅樂著手進行。
1994年7月,山口先生參與了越南古都順化歌舞團的準備工作,順化歌舞團于7月來到了東京。1994年9月,越南古都順化歌舞團在NHK電視臺演出了大樂《三輪九轉》、小樂《流水》、宮廷舞蹈《麟母出麟兒》等雅樂作品。
1994年10月,豐田財團設立的“越南雅樂研究會”基金到位以后,山口先生與同行(包括德丸吉彥等日本學者)、巴黎大學名譽教授陳文溪、菲律賓大學名譽教授馬西塔、越南文化歷史專家等十五位同仁開始了持續3年的真正意義上的基礎調查研究。中國學者趙維平在1996年也參加了此項目的考察。內容主要包括:通過音頻視頻記錄越南雅樂,搜集相關史料并研究其復興的可能性等等。1996年10月,順化藝術大學開始講授雅樂課程,一些藝術高中也進行了雅樂的學習;2000年6月,順化藝術大學雅樂課程班培養了第1期畢業生;2003年,越南雅樂成功申報“聯合國人類口頭與非物質遺產”(中國古琴也在此次評選中成功入選),受到全世界的關注。
饒有意味的是,韓國、日本、越南等國的雅樂皆源于古代中國,這些國家保存下來的雅樂現都相繼入選“聯合國人類口頭與非物質遺產”名錄,成為整個人類的文化遺產。但在雅樂的故鄉中國,這一古老傳統藝術卻基本失傳,沒有得到相應的重視。山口先生的夢想是提高跨國界無形文化遺產的影響力,他衷心地希望中國能夠復原雅樂,和韓國雅樂、日本雅樂、越南雅樂一起成為影響力更高的世界無形文化遺產。走出書齋,讓音樂學研究還原于社會,進而影響既有的現實文化行為,復興越南雅樂是一個很好的應用音樂學實例。
日本傳統音樂的昨天和今天
傳統與現代共存是世界大多數國家的音樂所共同面對的問題。傳統樂器面對歷史語境的轉換,必然要尋找與之相適應的生存方式。山口先生指出:在日本,當新舊文化發生沖撞的時候,人們既不唾棄新事物,也不拋棄舊事物,而是對它們進行保護、保存,使之與新事物共存。他認為,日本音樂文化揭示的最重要的事實就是:起源于不同時代的各種音樂都保持著其本質特性,并一直繼承到現代,日本音樂出現了多層性。在歷史上,日本受到中國音樂的重要影響,若非如此,其音樂也不會有如此大的發展。今天的人們若研究中國古代音樂,日本音樂是重要的參考借鑒。
在工作演習及講演音樂會中,山口先生詳細介紹了三種日本最重要的傳統樂器箏(Koto)、尺八(Shakuhachi)、三味線(Shamisen),由日本傳統音樂演奏家菊武厚詞、星田一山、菊圣公三人展示并演奏。菊武厚詞和菊圣公除演奏樂器之外,還在表演的同時演唱,唱的環節是表演的重要組成部分。每一樂器分別從形制、調音、曲目、樂器淵源、演奏姿勢、演奏技術、旋律形態等方面展開。
令人驚訝的是,日本箏、尺八和三味線平時都是拆分開的,以零部件的形式存在。例如三味線(類似中國三弦),由琴首、琴桿、琴鼓等部件組成,甚至琴桿本身也分為好幾截,上臺演出前,這些部件臨時組裝成樂器。三味線至今仍在使用絲弦,因此樂器組裝完定好弦必須等待三十分鐘,琴弦音高才會相對穩定。平時這些取放樂器的環節是在幕后進行,此次專門在臺前進行了詳盡展示。該樂器首先是中國的三弦傳到琉球(沖繩),后來又從琉球傳到大阪附近。所以三味線的起源要追溯到中國。不過他又認為,如果再行回溯,中國的漢唐時期吸收了很多西域樂器,因此三弦也可能發端于西亞。自17世紀以來,三味線經歷了持續的“本土化”過程,成為日本最重要的代表性樂器之一,應用各種體裁之中。尺八與箏,均作為雅樂樂器由中國傳來。從16世紀到19世紀,尺八作為“法器”而非“樂器”成為禪宗一派的普化宗修行的道具。在與西方文化的接觸中,尺八得以長足發展,很多西方國家都有專門的課程。奈良時期,中國13弦箏傳入日本,日本才有了真正意義上的箏(此前的本土箏是“和琴”),其先后經歷了雅樂箏→筑紫箏→俗箏(江戶時期)→多弦箏(近代)的發展歷程,產生了生田流、山田流等多個流派。山口修教授還對中國、日本、朝鮮、越南等國家的箏進行了對比,闡述其在形制、音樂風格上的異同。
三味線、箏、尺八三件樂器的合奏就是著名的“三曲”(意為“三種樂器的合奏”)。近世邦樂的作曲過程是:先作歌詞,后譜旋律,加以三弦或箏的伴奏旋律。近代邦樂主要有大阪、江戶兩個中心,它們相互影響、相互競爭,其傾向現在仍在持續。在工作演習中,山口修教授特別要求演奏家們盡量靠近古老的近古風格,展示傳統樂器的古韻古風;在講演音樂會上,則有選擇地演奏現代派的傳統音樂,形成古今風格的鮮明對比,以探討傳統樂器在現代語境中如何發生變遷,更深入地了解日本音樂的傳統與現代如何共存。工作演習期間,中國民間江南絲竹樂隊、專業古箏與“三曲”通過演奏進行了交流和對話。
三天來連續舉行五場學術活動,從對音樂學的新分類到應用音樂學的提出,從傳統音樂在現代社會的變遷到越南雅樂的復興,人們從理性和直觀兩個側面體驗到了異文化的交融與碰撞。其中滲透的,則是一種讓音樂學走出書齋、在社會新問題和時代挑戰中調整坐標、以學者的立場和姿態做出應對的強烈愿望。就形式及內容而言,山口先生此次“高峰學術論壇”系列活動也是啟示多多。這種集學術演講、工作演習及講演音樂會于一體的新的學術交流模式,一掃單一理論研討的空洞,為講解、表演和學習演奏日本傳統音樂提供了一個良好的平臺,理論與音樂在“應用”這一層面得以結合。至于先生以時間為緯度,從過去、現在與未來的角度將音樂學劃分為歷史音樂學、比較音樂學和應用音樂學之三大部類,并且從現實的角度突出地強調應用音樂學的重要性,則顯示了作為東方國家,在學習、引進西方音樂學的時候,并未完全照搬其思維模式,而是根據現實問題作出自身的創造與調整。山口先生的大部分代表作自八十年代開始陸續被翻譯到中國,而應用音樂學這一嶄新學術動向則通過此次活動得以表達。應用音樂學的具體內涵和外延是什么?它與現有側重于應用的音樂教育學、音樂社會學、應用民族音樂學等學科的關系是什么?其發展動向,值得學界密切關注。
①王耀華、喬建中主編《音樂學概論》,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出版。
張曉艷 江西省贛南師范學院音樂學院講師
蘇前忠 江西省上饒師范學院音樂系講師
(責任編輯 張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