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切懷念作曲家王基笑先生

國樂壇上一位有著重要影響的作曲家王基笑先生在他的家鄉沈陽去世了。先生走前半個月已反復昏迷無法正常進食了，卻一直沒有通知任何人，在他走的前夜感覺自己時間不多了，才通知了河南省文聯的同志，待河南同志第二天下午匆匆趕到，先生已離去。其親屬轉述先生遺囑：“喪事簡辦，報上發個小消息告訴親朋好友，不要告訴楊蘭春（劇作家、導演，先生一生的藝術搭檔，現在重病中），骨灰撒到鴨綠江中。”先生如此悄無聲息地離去，致使眾多國內音樂界、藝術界的親朋好友和廣大喜愛他的觀眾至今還不知道先生的悄然辭行。或許是因為先生的人生基點就是為觀眾和他人送去歡笑，臨終也不愿意因此而觸及人們內心絲絲的傷痛，卻讓我輩每每念及總有表達不夠的人格敬佩和訴不盡的懷念之情。

一、在其涉及的藝術領域均創造有驕人的成就

王基笑先生是我國樂壇、劇壇、影壇上一位多棲多產的作曲家、音樂理論家，他在其涉及的所有藝術領域都創造有驕人的成就，尤其是對豫劇現代戲音樂的改革創新做了杰出貢獻。生前一直擔任著中國音樂家協會常務理事、中國戲曲音樂學會副會長、中國戲曲學院客座教授、河南省音樂家協會名譽主席等職。

王基笑先生一生創作有各類音樂作品400余部（首），其中有豫劇《朝陽溝》《劉胡蘭》《李雙雙》《小二黑結婚》《紅果，紅了》等二百余部戲曲或歌劇音樂。50年來，由他領導的豫劇音樂改革、創新，推動了一大批當代豫劇藝術經典的產生，其代表作豫劇《朝陽溝》音樂，在新中國戲曲現代戲音樂改革中被樹為典范，具有里程碑式的價值和意義。他還先后為《紅雨》《少林童子功》等十八部電影、《嗩吶情話》《包公》《趙匡胤》等百余部（集）電視劇、《瓜棚風月》《櫻桃熟了》等百余部（集）廣播劇作曲。

王基笑先生的作品件件都有著強烈的時代特征，他選用藝術化的唱詞語言和形象化的音樂語言，以及群眾喜聞樂見的音樂形式，贊美了祖國的壯麗河山，擁抱了廣大人民群眾，歌頌了健康向上的時代風貌，抒發了對祖國的深情熱愛。他的音樂作品和唱腔藝術洋溢著明顯的唯美主義，散發著濃烈的鄉土氣息，具有動人的情韻，達到了思想性、藝術性的結合和生動表達，其中的眾多唱段經歷了半個世紀的風風雨雨，至今仍得到廣大戲曲藝術工作者、廣大群眾的喜愛和演唱。

王基笑先生在創作中將現代作曲技法與傳統有機地融為一體，創立了一系列新穎、絕妙的體裁，很好地解決了保持傳統與反映新的社會生活內容的矛盾，填補了戲曲傳統音樂的眾多空白。他是我國第一位成功運用現代作曲理論和中西音樂比較方法闡述中國戲曲（豫劇）音樂藝術規律而獲得國家獎勵的音樂家，同時還是國內最早運用戲曲音樂元素、結構特點創作出戲歌這一全新音樂樣式的作曲家，尤其是他的《沁園春·雪》，從題材的選擇到藝術處理、意境的醞釀都賦予了中華文化悠遠綿長而潤澤的特征，問世數十年來，一直被作為中國音樂創作、演唱、聲樂教學領域的經典而被廣為選用和傳唱。

二、在豫劇現代戲音樂改革中做出的巨大貢獻

王基笑先生祖籍山東青島，出生于遼寧丹東，成長于沈陽，1948年他放棄上東北大學加入了中國人民解放軍，參加過遼沈戰役、平津戰役、淮海戰役和抗美援朝戰爭。1954年從部隊文藝團體轉業到河南省文工團（河南省豫劇三團前身），從此投入到豫劇繼承、改革、發展、創新的行列。對于當年一個從事新音樂工作的外省人來講，從事戲曲音樂創作，尤其是現代戲創作，面臨的困難是可想而知的。在那個如火如荼的歷史年代，他一邊系統地收集、學習、研究豫劇傳統音樂和各類河南民間藝術的音樂精華，一邊進行世界音樂文化和西方音樂作曲技法的研究。

他在繼承豫劇及其他音樂藝術形式優秀傳統、革新創造新的形式中摸索前進，將現代作曲技法與傳統有機地融為一體，將調式對比、轉調、離調等多種現代作曲手段引入戲曲音樂創作中，發展了新的旋律和節奏，創立了一系列新穎、絕妙的體裁，不僅很好保持了聲腔藝術的地方特色，還在演唱中潤腔的發展，音樂結構的變化，調式、板式的游離、轉換等表現形式上均有眾多新穎獨特的創造。他在豫劇原有單一調式基礎上采用現代作曲方法，創作、發展了一整套反調唱腔和一批新的板式，不僅極大地擴展了豫劇女腔音樂藝術的表現手段，同時也較好地解決了豫劇男聲唱腔問題，至今不僅是現代戲，加工整理的傳統戲中也在使用這些新板腔。

把與生活形式非常接近的拉家常和對話譜寫為對唱、二重唱、三重唱等，又是基笑先生戲曲音樂創作的一大特色。如《朝陽溝》里的“新一代繼壯志汗灑高山”、“親家母，你坐下”、“這塊地種的是什么莊稼”等唱段，《好隊長》中的“打撲克”等唱段，形式新穎，平實、幽默，極其生活化，仿佛給生活中的語言注入了一定的音調因素和節奏因素。這樣的唱段在傳統中是沒有的，因此給人以全新的感受，但它又符合豫劇那富有民間色彩的特點，使人物性格和心理狀態更鮮明突出，具有更強的喜劇性。從這些作品中可以看到他對于作曲技術的嫻熟精到，對于民族風格、地方語言的獨到理解，對于相關藝術的借鑒和重新塑造，這些作品就像一件件藝術精品，讓聽眾愛不釋手、回味無窮。

基笑先生在板腔體音樂創作中充分調動旋律的主導地位，因此審美取向非常貼近中國觀眾，尤其是中原地區的觀眾。如今許多劇目早已不演出，但這些膾炙人口的唱段仍在廣大觀眾中廣泛傳唱，具有獨立欣賞價值。可以說，王基笑先生對唱腔藝術的革新成就，是在一種既新穎又似曾相識的親切感受中被人們接受的，唱腔中豐富的表現手段使劇中人物個性以及他（她）們的思想情感至今栩栩如生地存留在觀眾的記憶中。這些唱段不僅在現代豫劇音樂傳播、革新方面起著重要的推動作用，也開辟了豫劇音樂新的領域。他所創立的豫劇現代音樂風格（技法）現在仍占據著極為重要的地位。

三、豫劇《朝陽溝》音樂代表著中國戲曲現代戲音樂的改革方向

1958年，在“大躍進”熱火朝天的建設高潮中，河南豫劇院三團編劇楊蘭春先生邊構思、邊寫唱詞、邊排練（無專門作曲時間，基本套用傳統唱腔和曲牌），七天排演出《朝陽溝》。《朝陽溝》音樂的革命性創新，還需從1963年長春電影制片廠將此劇搬上銀幕說起。電影《朝陽溝》經歷了長達近半年的創作過程，王基笑先生等專業創作人員配合編劇、導演楊蘭春先生在劇情、主題思想、人物設計、故事安排方面進行了重大改變，從而全新創作了群眾熟悉的“祖國的大建設一日千里”、“朝陽溝好地方”、“我堅決在農村干它一百年”、“人也留來地也留”等唱段音樂。1964年元旦，毛澤東主席等國家領導人在中南海懷仁堂觀看了經電影改編的舞臺劇《朝陽溝》，充分肯定了該劇的改革方向，《朝陽溝》開始由銀幕、廣播和舞臺走遍了整個中國。

電影及改編舞臺劇《朝陽溝》賦予了豫劇全新的面貌，而其中許多藝術形式的吸納和成功嫁接都開創了我國戲曲音樂發展、變革的先河。優美的旋律，幽遠的樂思，生動幽默的唱腔風格，每每聽來總能構成巨大的吸引力。

王基笑先生在豫劇《朝陽溝》音樂創作中，成功運用現代創作思維，改變了戲曲音樂長期以“類型性襲用”為主的創作方法，在戲曲中最早運用了音樂主題的創作與貫穿，使戲曲音樂有了整體布局，開創性地展現出《朝》等豫劇現代戲整體音樂創作的個性，顯示出曲作者很高的把握全劇主題思想的能力和把握音樂材料整體結構的作曲手段。巧妙地將現代作曲理論、技法和民族意識、民族傳統融合到音樂創作中，既繼承了地方民族民間音樂的結構思維，又不拘泥于傳統戲曲藝術的表述方式，很好地保持了聲腔藝術的地方特色，達到與傳統美學意境、特色韻味的有機統一，很好地解決了保持傳統與反映新的社會生活內容的矛盾。所以時至今日依然是最受全國觀眾喜愛的現代豫劇代表作。

四、在戲曲音樂理論方面的研究成果斐然

音樂藝術經典的創作，是建立在作曲技術、作曲理論、中外音樂知識積累、有關方面的音樂理論知識、一定程度的哲學和美學以及社會學方面的知識基礎上的。王基笑先生之所以在《朝陽溝》等豫劇現代戲音樂改革中取得了驕人的成就，不僅在于他對河南地方戲曲、地方音樂專注的學習和癡迷的研究、實踐，在于他豐厚的人生經歷，更在于他一生從未停止對中外音樂及理論的研究、探討、實踐，所見所聞、所感所歷，均有深厚積累、細微體驗和詳盡考證。

王基笑先生是東北人，為了學習、掌握中原音樂文化，他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就身背一部鋼絲錄音機，走遍了河南大小城市的劇院、曲藝場，遍訪過河南近代所有劇種、曲種的代表藝術家，與眾多代表藝術家數十年合作、共事。他個人工作室內的各類文字、樂譜和音響資料超過了藝術團體的資料室（由于工作調動的緣故，先生在河南豫劇院工作室的資料大都無償送給了河南省豫劇三團資料室）。可以說，很少有人能超過王基笑先生對河南各藝術門類音樂的研究積累。

王基笑先生的戲曲音樂專著《豫劇音樂概論》開創了用現代作曲理論研究、中西音樂文化比較方法解釋中國戲曲音樂的成功范例，使其成為新中國歷史上第一部（當年僅此一部）被授予國家戲曲音樂理論獎的著作，這部專著以不可估量的價值奠定了河南戲曲大省的戲曲音樂理論基石，不僅被選為國家藝術院校的正式教材，還為國內外音樂、戲劇人研究、學習中國戲曲音樂，提供了極為直觀的比較研究方法。

王基笑先生的另一部《朝陽溝好地方——豫劇唱腔音樂116首解析》是先生音樂創作和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書中所選入的眾多優秀唱段，共同構成他對戲曲音樂創作的藝術風格和結構模式，其風格特征已積淀為現代豫劇音樂美學的基因。另外，我們平常很少看到由作曲家本人介紹那些充滿了情感和血肉的理論文章，因此可以說，這不是一本普通的、常見的藝術解析集，而是作者將激情與柔情、直率與細膩、智慧與心血、追求與感悟、探索與實踐，極其融洽地匯聚到筆端的結果。

王基笑先生是個視音樂為生命的音樂家，一生的勤奮近乎在與生命賽跑，辦公桌上永遠是堆著厚厚的手稿和資料，他的工作室幾乎半數時間是徹夜通明的，因為他總有著接不完的創作任務和計劃。先生曾多次談起在《豫劇音樂概論》和《朝陽溝好地方——豫劇唱腔音樂116首解析》之后，還有兩部有關戲歌創作和影視歌曲創作的論著創作計劃，都因先生晚期健康急劇變化而永遠無法實現了。

五、致力綜合發展，全面提升了河南音樂文化的社會影響力

王基笑先生1980年調任河南省文聯，主持中國音協河南分會的工作。為全面提升河南音樂事業發展，他嘔心瀝血、竭盡全力，開創了河南音樂發展新的歷史時期，使河南音協的工作一度成為全國各省市最為活躍的分會組織，受到中國音協的高度關注和肯定，并于八十年代初期第一次在北京以外的河南鄭州召開了中國音協常務理事會。

歷史上河南省一直被外界認為是戲曲藝術發達、音樂藝術發展滯后，王基笑先生一上任就利用他的社會影響力游說省主要領導，成功策劃組織了省直十余家職能機關共同舉辦的河南省第一屆音樂周，從省委書記到普通演職員，全省數萬人參與了這次活動的選拔、演出觀摩活動，使這一音樂活動成為當年的一個盛大節日，極大地提升了音樂工作在全省文化、經濟發展中的影響力和社會價值。次年，河南音協又與中國音協、《歌曲》編輯部等聯合組織國內著名詞曲作家舉辦了黃河采風創作活動，采風活動之后，又聯合在鄭州舉辦了“黃河之濱”創作作品演唱會，這項活動對推動當年的國內音樂創作具有重要意義。由于這場音樂會集中了一批國內最著名的歌唱家，因此在社會上形成一場創作音樂會連續增加演出場次無法滿足觀眾需求的轟動效應。由于上述兩項活動的成功舉辦，王基笑先生合并兩項活動開創了“黃河之濱音樂周”的固定品牌，在先生主持河南音協工作期間，“黃河之濱”曾長期被認定為具有全國影響力的重大音樂活動。

二十年來，“黃河之濱音樂周”不僅一直被延續下來，自八十年代中期以后，河南還在全國省市級城市最早搞起了少兒鋼琴、音樂考級、各類別音樂比賽及社會音樂教育培訓、研究活動。通過它們不僅極大地豐富了中原音樂舞臺，推動了文化事業發展，也為河南培養、鍛煉了一批又一批各類音樂新人，涌現出許多從這里走向全國、走向世界的優秀音樂人才。

由于先生在影視劇音樂和戲歌創作方面的突出成就，從而影響了一大批戲曲演員從兩棲藝術最終走上專業音樂演唱及創作道路，在北京各國家藝術院校、團體和軍隊文藝團體有一批從河南戲曲舞臺轉型走上歌唱、歌劇舞臺的教授和演唱家。

河南交響音樂發展的歷史進程同樣離不開先生的努力。河南省曾長期定位農業省，現代音樂藝術發展滯后，上世紀六十年代以前，偌大的河南沒有一支管弦樂隊，在“文革”中才逐步建立起西洋管弦樂隊和幾支戲曲團體的混合單管樂隊。八十年代以后，隨著人才的大量流動，樂隊人員分散在各個團體。為了將這些力量整合起來，發展交響樂事業，王基笑先生不遺余力在省文化主管部門、文化單位往來協調，成立了河南星期日愛樂樂團。樂團得到了李德倫、楊鴻年等國內著名指揮家的關注和支持，他們先后來到河南幫助、指導、訓練樂隊，使樂團水平得到快速提升。李德倫先生生前曾不斷在全國各地、各種場合宣傳、推薦這支樂隊。當年的河南省委書記劉杰有意在此基礎上成立河南交響樂團，后因劉杰書記的調離而失去了最好的發展機會，但由此保留了一批優秀演奏人員長期支撐著河南的交響樂事業，他們至今為河南交響樂發展做著一次次不懈的努力，近年來河南在交響樂創作、演出方面有了令國人矚目的舉措，均源自上述發展基礎。

先生一生除個人在音樂創作上的重大貢獻外，始終致力于河南音樂創作隊伍的培養和提高，在他主持河南音協工作期間，極為重視抓音樂創作，河南歷史上開始設立了專項的交響樂、室內樂、民族管弦樂、西洋管弦樂及民族器樂獨奏作品、合唱作品評獎。自八十年代初，他先后安排、扶持、幫助省內一批青年音樂工作者到中央、上海等音樂學院學習，親自傳帶或利用自己的影響力為他們提供各種鍛煉、展示才華的機會，使得一大批青年音樂工作者從起步就能站在較高的藝術平臺，從而迅速成長、成熟起來。目前這批音樂工作者已經成為河南省各類音樂組織、音樂藝術院團的領導和音樂創作的中堅力量。

六、無盡的懷念，不盡的歌聲

了解河南近代音樂文化，了解豫劇改革的歷程，了解中國戲曲進程，了解新中國現代戲音樂發展史，了解曾影響新中國音樂創作、音樂發展的諸多方面，恐怕都不能不研究王基笑。我們深切地懷念他，是因為他對新中國音樂諸領域中做出的杰出貢獻和重大影響；我們由衷地敬佩他，是因為他對藝術的真誠，對他人的寬容和對自身的嚴格。先生一生經歷過戰爭的洗禮、嚴酷的政治磨難、非正常的人生和藝術誤解，卻始終是一位十分熱愛生活，善于發現并體驗生活中美的人，極富個性，傲骨錚錚，其身上的純真、向上的稟賦和氣息，折射著我們民族歷史進程的凝重和希望，同時又閃爍著極富個性的精神光芒。

王基笑先生走了，在遠離了他窮畢生智慧、心血工作、戰斗的地方，沒有了長長的送別隊伍，凄風冷雨中，先生走得如此寂寥。

為先生送行的前夜，整個中原和北方大地下起了小雨雪，仿佛是在為先生舉辦著一場肅穆盛大的儀式，晶瑩的雪花如純潔高貴的先生靈魂在空中飄蕩，使每一個熟悉他、關心他、喜愛他、愛戴他的人為他的離去而深深悲慟。您留給世間的是那在中國樂壇廣為傳唱的《沁園春·雪》大氣磅礴，綿延雋永的旋律，您一生為人間構筑著美好、和諧、浪漫、朝陽的好地方。我們愿以此告慰先生：您睿智的樂思雖然停歇了涌動，但世間有著億萬喜愛您藝術作品的聽眾！

希望先生能收到這份懷念。

陳 放 河南大學藝術學院教授

王玉盟 原河南省音協干部

（責任編輯 張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