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世紀,世界大變,中國大變。二十世紀的中國人,最終沒有在西方的槍炮下屈服;而不少的中國音樂家,卻以忘我的精神、乞靈的心態,用雙手熱情地迎來了西方的音樂文明。在西方音樂文明的光環下,兩眼失明,并企望在中華大地再現所謂具普世價值的西方音樂文明。近一個世紀來,方興未艾。甚至連建院之初以發展民族音樂為宗旨的中國音樂學院,在專業結構上也實際上變成了“第二中央音樂學院”。當然,那也不過都是西方音樂文明屋檐下的一些攤位而已。直至新世紀,國家級的民族樂團到了西方的土地上,也要表白我們的樂手大部分都能看五線譜,我們的首席拉遍了世界上高難度的小提琴曲。如此的表白與炫耀,究竟是國人的驕傲還是國人的悲哀?! 彭修文先生在天之靈,他能安息嗎?!
面對西方的音樂文明,乞靈與拒絕,都不應該是我們的選擇。
幸而,在茫茫的洋潮中,我們還有音樂家沒有失明,還有清醒的頭腦。沒有忘我,并且以自己的智能,從思想、理論和實踐等方面,為中國音樂也為世界音樂做出了重大的貢獻。
西樂將從古代的前規學習中學到的種種,經過了以巴赫為代表的階段,才有了他們的今天;而我們,還沒有,還遠沒有從古代、從傳統前規中去學習。因而,楊蔭瀏先生會以縝密的思考和銳利的眼光,在《國樂前途及其研究》中告誡我們:“國樂家們卻很少肯從過去材料出發作基礎的修養,他們的興趣似乎是偏于創作新調的方面。而其實呢,國樂的基礎,更是在過去的事實,而絕不是現在或未來的無中生有。”“國樂過去的材料還沒有經過整理的階段,還沒有形成清楚而具體的結構,尚難提綱挈領地令人一望而知。過去沒有絕對把握得住,現在與將來便絕對談不上。”“我們自己還沒有充分準備,世界音樂的力量卻已非常強大。”“似乎很難抵擋得住世界音樂磅礴的潮流。因此,在這樣畸形的環境之下,我們應當給與國樂過度的注意。”楊蔭瀏先生在上世紀四十年代初的這一見解,是對過往中國樂界也是對當今中國樂界的警誡,我們必須在畸形而又令人痛苦的環境中,去建構國人自身在文化上的尊嚴。楊先生的這一見解,是對中國音樂思想建設的重大貢獻,是二十世紀中國音樂思想的精髓。
1982年,一部運用比較研究的方法論述中西音樂基本形態特征的專著《音腔論》出現。著述者沈洽在他這一部專著中,不僅發現了“音腔”的客觀存在,而且是作為一個重要的體系存在于中國漢民族等傳統音樂當中。音腔體系概念的提出,又源自于中國漢民族等傳統音樂基本的音感觀念。正是由于這一基本音感觀念與西方音樂基本音感觀念的不同,作為一個重要的因素,才產生了“形態、風貌”各自不同的體系。因而,《音腔論》的出現,促使我們必須重新認識和評估所謂普世價值的西方音樂文明和某些作為經典的音樂基礎理論,以及從所謂普世價值出發,對中國傳統音樂所作的野蠻批評,調整我們對中國音樂、西方音樂乃至對世界音樂的觀念與認識。這不能不說是中國音樂家在二十世紀對音樂基礎理論建設與發展的重大貢獻。
作為嚴肅的音樂家,不論是中國音樂家還是西方音樂家,尤其是對中國音樂家而言,正如楊蔭瀏先生所指出的,應該從傳統前規中去學習,這是“基礎的修養”。只有把握它,才有可能把握我們的未來。
在二十世紀的時空中,對中國傳統音樂研究還是十分淺薄的時候,許多中國音樂家耿耿于中國音樂之“短”,要取西方音樂之“長”,以創作來體現對中國音樂的改造和建設。又如楊蔭瀏先生所言,“良好的結果很難想象,不良的結果,倒是意中之事。”然而,音樂家于會泳在他的一生中,對我們中國傳統音樂、民族民間音樂的前規學習,則取虔誠、積極而認真的態度。在其所作的“縱向”與“橫向”的“民族民間音樂綜合研究”中,不僅為我國的“民族音樂理論”建設奠定了基礎,同時,以我為重地學習并吸收西方音樂的某些因素,自五十年代的《不唱山歌心不爽》至七十年代的京劇音樂《杜鵑山》的創作中,始終如一所表現出來的音腔的魅力,都說明了一種音樂理論在實踐中的成功,也是他在建設、發展中國音樂中的重大貢獻。而他的成功與貢獻,也絕非一句“中西結合”的陳腔所能涵蓋與詮釋的。
與于會泳同一時期的彭修文先生,從另一個層面,在中國音樂的建設特別是中國民族管弦樂隊藝術的實踐中,取得了寶貴的經驗,做出了突出貢獻。
彭修文先生曾經說過:“新型的民族管弦樂隊,以最早的萌芽到現在還不足百年,真正規模化的發展,也不過四五十年,而今有這樣的規模和廣闊的表現能力,可以說速度發展驚人,較之西方的管弦樂隊發展史那是快多了。”新型的民族管弦樂隊,從最早萌芽的大同樂會樂隊到作為比較成熟、成型的民族管弦樂隊的一種,即彭修文先生所主持的中央廣播電臺民族管弦樂隊,具有相當規模和寬廣的表現力。這一輝煌的成果,正是彭修文先生從古代、從傳統前規中學到種種,吸引同仁的經驗與教訓,歷經將近半個世紀的努力而取得的。
1953年,彭修文先生將粵胡引進中廣民族樂隊,并通過他所移植改編的《瑤族舞曲》等許多樂曲的演奏,令新型的民族管弦樂隊閃爍出青春的光輝;同樣,彭先生仍然是虔誠地通過從傳統前規中的學習與繼承,積極而認真地對待富有中國傳統音樂特色的彈弦樂器和打擊樂器的改良與運用,發掘并創造性地運用這兩組樂器,使它們的原色更具光彩,令新型的民族管弦樂隊更具表現力,這是有異于西方管弦樂隊的重要特征。彭先生在藝術實踐中得到的這些寶貴經驗與財富,也是對新型民族管弦樂隊建設的重要貢獻。當今,仍然有以西方管弦樂隊為模式發展的中國民族管弦樂隊,縮減甚至取消高聲部的弓弦樂組,將琵琶等彈弦樂器邊緣化、色彩化。這究竟是我們的內在聽覺洋化了,非要以西方的交響化來衡量、“改進”我們民族管弦樂隊交響性能的發揮呢,還是說明我們自身的軟弱與無能?! 在論述民族樂隊“交響化”問題時,彭先生是這樣說的:
“科技歐化還不要緊,文化歐化就要失落為我們民族的根本了。”
“中國的民族管弦樂隊,是有著廣泛表現能力具有交響性的樂隊,應該廣泛地發掘其潛能包括其交響性的方面,沿著自己的道路前進,而不必向歐洲的交響‘化’去。”
七十年代中,在器樂人聲化的實驗基礎上,彭先生的民族管弦樂《亂云飛》,其音腔的運用,審音協律;而配器的變化又恪守韻調,令中國民族管弦樂隊交響性能得到高度的發揮,到達了極致的境界。沒有對傳統的前規學習,無以自出機杼而承繼傳統;不通過自身的藝術心源,無以產生展現自己風格的作品。彭先生的成功,正在于此。
彭修文先生在民族管弦樂藝術的實踐中取得了豐碩的成果,這些成果也是彭先生對中國新型民族管弦樂隊建設的重要貢獻。我們所要學習的,不僅是他的成果,更要學習他取得豐碩成果所作的不懈的努力,以及他在不懈努力的同時,對中西兩種音樂文明思考的廣度與深度,并且將這種思考的廣度與深度,融入包括音樂教育在內的我們整體的藝術教育當中去。
吳贛伯 香港大學亞洲研究中心名譽院士、旅加音樂學家
(責任編輯 張寧)